人生的快樂,也就是趕上味道最好的那一瞬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6-09 21:10
意式濃縮咖啡espresso,講究的是一口悶。
在南歐,時不常看見個風風火火的漢子,搶進咖啡館,“Espresso!”
然後手不停腳不停等着,櫃枱裏遞出一小杯來,漢子翻腕仰脖,“墩兒”下去了,付了賬,奪門就走。
這麼喝,也是有道理的:濃縮咖啡這玩意,如果慢慢放久了,越放越澀,香味流失,很難喝。
做法正確的濃縮咖啡,表面有一層油脂,意大利語所謂crema,就是護着這點熱,但也護不了多久。趕熱一口悶完,熱勁能消許多苦味,香味還濃郁。
這就大步流星,趕行程去了。
好多事,都是這樣子:等不得,一口的事。
——馮驥才先生寫老天津的酒鬼,進門喝山芋幹釀的糙酒,也是這般格局:一口悶,滿天星。圖個爽快自在。
説到熱勁消苦味,古龍某個小説裏説過句話:再劣的茶,只要熱喝,就能下口——就像女孩子只要年輕,就總是可愛的。
這後半句很是古龍浪子氣,非常政治不正確,但前一句是對的。
想想老年間,澡堂、飯館、傳達室,端上來請您稍等的那些熱濃茶,茶葉不算好,但熱乎。
一碗熱茶,好像就能抵消點子劣茶的質地,能讓覺出“對方可是專門燒熱了水,誠心想要招待你呢”之感。
有熱的解苦,也有冷的。
啤酒冰透,開瓶,迎着泡沫一口下去,先是覺得冰涼到發疼,再便是爽快清冽之感。苦味是稍後才覺出來的,但那時候已經無所謂了。
如果一杯啤酒放一會兒,泡沫全消,接近室温,就只是一杯苦水了。要喝也行,就沒什麼意思了。
我以前在上海時,吃過一個河南館,有個菜叫熱鍋蛋。很好奇,點了。
須臾,師傅端上來一個小鍋,上面高高浮起一層,如雪花,如雲層。師傅催説快吃,吃,滑嫩輕薄,質感有趣。師傅説這是鍋燒熱了,蛋清打上去,受熱膨脹所致。
——現在想起來,似乎跟舒芙蕾歐姆蛋道理差不多:蛋白打發,加熱,烘焙。總之,有這麼層浮凸的感覺。
如果不急着吃?那大概就冷了,癟了,沒趣了吧。
這麼一想,大多數大火大熱的東西,似乎都經不住久放?
重慶的牛油鍋底撈出來的酥肉或毛肚,該趁熱吃。燙得嘴裏擱不下東西,也得趕緊,這樣才有個脆勁兒。不然,酥肉冷了,毛肚老了,牛油底也冷凝了,遠看像蠟燭燭淚。
蛋炒飯,大火快炒出來時,飯最好吃。蛋金黃,飯筋道,葱花綠油油。等久了,蛋變暗金色,飯也冷硬難嚼,葱花軟塌塌。吃還是能吃的,就得配碗紫菜湯之類才像話。
希臘的串烤,老闆經常問我是現在吃還是稍後。稍後,那就不擱醬了;現在吃,希臘酸奶醬就上去了——因為酸奶醬敷在滾熱冒氣的肉上,相得益彰的香味;擱一會兒,酸奶醬真的濡了肉,肉就會略酸,嚼頭也沒了。
同理,熱薯條才香脆,帶白氣的粉蒸肉才迷人,熱烤麪包才有恰到好處的嚼頭和香味。
這涉及到熱食和冷食。眾所周知,比如自助餐廳裏的冷食,都要能做好了放很久的才行,所以賣相往往好看。真好吃的東西,不求賣相好不好,但就是那一下子的味道。
我媽總抱怨大油大火的吃法,人很容易顯得粗氣,“吃相不好”。
但世上的確有許多東西,是不求賣相好,但需要你趕緊把握住的。比如炒飯、牛河、油潑面。
那是鑊氣、炒功和熱油造就的、稍縱即逝的美味,真不是慢吞吞的冷餐愛好者可以理解的。
蘇軾有一首詩寫春菜,琢磨薺菜配肥白魚,考慮青蒿和涼餅的問題,想宿酒春睡之後起牀,穿鞋子踏田去踩菜。説着説着,就唸叨北方苦寒,還是四川老家好,冬天有蔬菜吃。説着説着,想到苦筍和江豚,都要哭了。
於是: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併發脱。”
家鄉的東西最好吃,但等牙齒沒了頭髮掉了,也吃不出味來了。
辛棄疾説得更直白些:
“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
你總想着等個完美時機再説,但其實是等不到的。
大多數東西,好吃的時候有其時機。
時機到來時,不管吃相好看不好看、高雅不高雅,趕緊湊着那個時間點吃,才能獲得最大的快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