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東北人的偏見該停下了_風聞
影探-影探官方账号-美日韩剧资深鉴赏员,电影专业老司机2020-06-09 13:21
作者| 阿飛
來源| 影探
大金鍊子,貂皮衣。
是人們對東北的一種身份偏見。
斑駁的廢舊廠房,燻黑的煙囱。
是人們對“新”東北的另一種刻板印象。

這兩年,東北文藝復興的口號喊起來。
只因老舅的一首**《野狼Disco》**炸開了許多人對老東北的回憶。
一波波的回憶潮湧來,那些成長於東北下崗潮的8090後頓時多了無處釋放的傾訴欲。
寫書,寫詩,拍電影,唱歌……
人們從其中挑出最有代表性的三個人——老****舅,班宇,老四,給他們冠上了**“東北文藝復興三傑”**的稱號。
老舅,説唱歌手,代表作《野狼disco》;
班宇,作家,代表作《冬泳》;
老四,短視頻網紅,一人分飾多角色演盡東北家長裏短小故事。
可無論是怎樣形式的感慨。
都無法否認,那些表達都孕着一種無奈妥協。
好似,東北只剩下蕭條落敗的灰色。
那裏沒有生機,沒有希望,只有回憶,只有落寞。
就當我也認定了東北是鋪滿了塵一般時。
有些人告訴我,東北還有另一面——
《大地情書》
2020.3.4

>>>冰面縴夫
“我活還得幹好,我還不能讓人家説我,我這人就是這人。”
李春武看着身後排起長龍的拉車隊,手下的勁兒又使了使。
可無論兄弟們怎麼使勁兒,冰鈎還是滑了,河裏的巨冰又被吸了回去。
這採冰的活兒真心不好乾。
採冰隊隊長李春武形容:“好人幹不了,賴人不稀幹”。
倆字——磨人。

在東北,入了寒九天,那真叫一個冷。
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傳》,開頭就寫了一句: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着口……嚴冬把大地凍裂了。”

天更是灰濛濛,混沌沌的,壓得人沉默。
李春武和他的兄弟們,一路上也無話閒談。
每個冬天,他們都踏着冷冬夜色出發,前往呼蘭河冰場採冰。
當下,他們的任務是抓緊時間從河裏取冰,好為城市冰雪節供應原材料。
那天,他們要取500塊冰。

零下三十度的天,温度極低。
一夥人剛撬開的冰縫,不到一分鐘,就立馬凍上了。
開冰縫就磨了很久,眼看任務要完不成,李春武有點急了。
“來,上大錘,快點快點。”
入三九的天,一幫漢子一錘一錘鑿着一米多厚的冰面。
個個背上出了汗,眼上掛了霜,哈氣讓鬍子上結起了冰溜兒。
打開了冰面,下一步就要分冰了。
為了取出冰塊,他們必須要站在浮冰上切分冰塊。
採冰人戰戰兢兢地站在浮冰上開鑿。
每一下都要提防自己滑入冰窟。
分完了冰,最難的活兒來了。
為了安全考慮,大型起重設備都無法在冰面工作,拉冰上岸只能完全依靠人力。
可每塊冰體都重達700公斤以上。
水的吸附力太大,採冰人實際承載的力又不止700公斤。
再加上在冰窟周圍工作,冰水濕了他們的腳,稍一用力就容易打滑。
一次次失敗,一遍遍從頭開始。
寒氣瘮人的冰面上,東北漢子們身上騰起了熱氣。

採完了冰,李春武拿着把尺開始仔仔細細地量冰,一釐也不敢差。
少了,兄弟們的錢也就少了。
採冰的活兒算下來,哥幾個一個月平均能掙5000塊錢。
不多,但也還好。

入夜,李春武一夥人去了五彩冰城。
看看自己從冰河裏拖出來的冰塊,雕成了樓、塔、壇……
五彩霓燈照在他們臉上,每個人都藏不住的開心。
這城市的風光一景他們曾參與過。
“力沒白出,累沒白遭。”
李春武開心地對着鏡頭比起了“V”。

晚了,兄弟幾人喝起了小酒,吃起了小菜。
一幫人開起了些四六不着的玩笑,樂呵呵一片的暖。
摸摸口袋裏的工資,看看身旁的人,有兄弟陪,有家人念。
挺好,挺知足。
甭管掙多掙少,對得起自己,踏實。
説着説着,李春武等人臉上的紅暈又深了……

>>>台上笑匠
有兩種聲音割裂着東北。
一種,是盤旋在車間廠房裏的蘇聯老調。
一種,是鄉野村舍裏熱鬧吵嚷的二人轉。
東北人都愛聽二人轉。
台上胡琴一拉,手絹一甩,脆腔一開,十里八鄉的都要跑過來捧個場。
“南有趙本山,北有趙曉波。”
人人都知趙本山的二人轉厲害,少有人知,綏化趙曉波的二人轉也毫不遜色。
如今,綏化的一個業餘二人轉藝術團,也挺火。

團長劉叔沒那嗓子,也記不住詞,但就是愛聽二人轉。
退休後,成天轉悠到廣場聽曲,也不白聽,給人家買個水,拎個包。
這事到了劉嬸那不願意了。
雖然劉叔沒那風流心,但劉嬸也不想讓人説閒話。
於是,他們自費辦了一個民間藝術團。
將一個小倉庫改裝成舞台,搭起了台子,他們讓大傢伙一起來唱。

老兩口不會唱,平日裏就敲敲板,打打下手。
這團長也就是個虛名,掛着好看。
觀眾也不認你是不是團長,他們只認一個人——趙曉敏。

趙曉敏是團裏出了名的角兒,台上生龍活虎,唱詞一句句往人心坎裏説。
來聽戲前,人人都先要問一句:“趙曉敏來了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這戲才聽的踏實。

只是,人人見得台上趙曉敏的風光,少有人見她台下的苦楚。
趙曉敏得了癌。
宮頸癌。

每隔一週她都要坐大巴車去醫院做化療放療。
她前腳走,團員們後腳就哭。
捨不得,不放心。

除了趙曉敏,其他團員也挺苦。
馬三,原名馬喜臣,台上活蹦亂跳,賊鬧人,團里人給他起了個外號——馬三邪。
叫久了,便略了邪字,馬三馬三的叫開。

馬三上台表演前,總要嚼兩片止痛藥。
嚼碎了吃,他説這樣吸收快。
腸癌晚期的馬三,一邊吃藥一邊唱戲,唱了好幾年。
“其實我早就該死了,活五年了,不錯了。”
馬三沒有怨,笑嘻嘻的。

脊椎病變的王實玲也挺苦。
生了這個病,不能正常工作,稍不注意就容易癱瘓。
可日子總要過下去。
王實玲夏天去工地開大吊車,冬天就去開出租車。
除此之外,還養過牛,磨過豆腐……
男人能做她就能做,沒有她不能做的。

小劇團裏,每個人身上好似都藏着傷。
可他們不説,沒人知道。
雷打不動的天天來唱戲,從不在台上掛出一絲的苦相。
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病。
大家都樂樂呵呵來聽戲的,賣那個慘做什麼。
人活一輩子,被那些難壓着整日愁眉苦臉有用嗎?
沒用。
倒不如開開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小劇團裏,拉弦的大爺83了,仍顫顫巍巍地來伴奏。
劉嬸做過膠質瘤手術,還割了左腎,身體不好,照樣搭台子張羅事。
每個人都掛着張笑臉,彷彿那些病啊、災啊從來就不存在過。
就像趙曉敏説的:
自己要開開心心的,如果有可能的話,能把自己的快樂帶給別人,這多好。

>>>芸芸眾生
《大地情書》統共5集,一集不過30多分鐘。
150分鐘裏,10個人的故事匆匆而過。
他們中,有希望自己女兒繼承即將失傳的“望奎皮影”的老母親;
有一輩子玩魚玩網的邵把頭;
有幾十年來堅持純手工古法制作土豆粉的阿姨……
他們都是普通人。
寒天黑土養育出來的普通人。

也不可否認,10個故事裏,有的故事還是過於空了。
人物讓步於故事,反而讓人物和故事間的關係散了。
故事變得呆板,人物變得刻意。
沒那味兒了。

不過,即便瑕疵明顯,也無法掩蓋紀錄片帶出的樸實質感。
不同於過於苦悶的傷痕記憶,它發掘出了東北的一種新。
一種塵土裏生出綠芽的新。

現在的人回憶起東北,不免是灰濛濛的一片。
畢竟工廠時代的故事早已刻在了每個東北人的骨血裏。
1945年,東北工業產值佔了全國的85%。
第一輛汽車、第一架飛機、第一艘萬噸巨輪……新中國的“第一”基本都是從那裏出來的。

1956年,長春一汽造出了中國第一輛汽車
圖源:網絡
咱們工人有力量的號子喊的震天響。
震的人激動,也震的人發慌。
“三十多年,鬧着玩呢啊。”
紀錄片**《鐵西區》**裏,工人喃喃的這句話,説出了很多人的迷茫。
一個時代轟然消亡,幾百萬人茫然無措地站在黑土地上。
導演王兵説:“曾經有一羣人,為了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付出了一切,他們最終失敗了。”

工廠、車間、澡堂、工人房……
冬日白雪覆上去,肅殺的詩意就冒出來了。
黑土為底,白雪作襯。
世界本不是黑白分明,卻不知為何,在東北是那麼明顯。

一切輝煌都被時間洗得皺皺巴巴,模糊不清。
《少年巴比倫》裏,路小路憶起從前:
“這種青春既不殘酷也不威風,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在。”

我們都沉浸在傷逝裏太久,或主動或被動地為東北鐫刻上灰色的符號。
卻不知,東北人早已活出來了。
或許,得益於開闊地勢,東北人心大,開得看。
在看似認命的生活哲學裏,總帶着些旁人難以想象的堅韌。

九一八淪陷,下崗潮……
東北人經歷了太多,也明白了不少。
過去的事傷人傷心,只能主動遺忘。
像馬三一樣,他們把苦嚼碎了嚥下去,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生活被他們過成了彩的,過舒坦了、踏實了、開心了,這一輩子也就值了。

紀錄片上線後,節目組給趙曉敏發了條信息。
趙曉敏回了句:“好好的,馬三走了一年多了。”
大家一直不敢猜測的歸期終究還是來了。
“寧可唱死在台上。”
一句戲言,竟成了真。
馬三做到了。
我們記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