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歲東北失獨婦女自殺:夫妻倆身患多病負債十幾萬,哭訴“活不起”_風聞
简单快乐-2020-06-10 13:50
鳳凰星 2020-06-09
孫玉華的一生,前半部分還算幸福。然而隨着女兒在她47歲那年車禍身亡,幸福頃刻崩斷。此後,她的命運每況愈下,一堵再堵,一痛再痛。晚年,高血壓、糖尿病開始吞噬身體,照顧重病丈夫時,腎結石、腦梗、膽囊炎也紛至沓來。
作者丨陳龍 編輯丨柯南
59歲的孫玉華服藥自殺了。2008年,年僅23歲的女兒因車禍身亡,夫妻倆自此成為“失獨者”。
原本,他們將就着,和其他“失獨者”共同取暖,日子還過得下去。2016年10月14日,孫玉華還在朋友圈發過十幾張到海邊遊玩的照片,情態歡樂。
但2018年,老伴林鬱慶先後患上腦梗、癲癇,繼而腦瘤。從丹東到瀋陽,再到北京,老伴病情危殆,一直拖到2019年7月在北京完成首次腦瘤手術。誰知,丈夫的手術還沒結束,孫玉華又得了腎結石、腦梗。
回到丹東後11個半月裏,孫玉華陷入痛苦的絕境。丈夫耳聾,手術後成為智障;孫玉華則一次次因腦梗發病,手術、醫藥、康復、養老院,花光了積蓄,並從兄弟姐妹那裏借債十幾萬。她賣掉了金首飾,還打算賣掉房子。
高血壓、腦梗、膽囊炎的痛苦,丈夫的痴呆,讓她徹底失去了生的慾望。她一次次向人抱怨“活不起”,嘗試了種種辦法自殺。今年5月16日,第三次腦梗手術前夕,她服下了從養老院偷來的半瓶安眠藥。
這是一個老無所依的故事。整個故事中,幾乎沒有年輕人的身影,只有一羣老弱病殘在營救、互救。結果還是失敗了。
“三哥,救救我”
2019年7月1日傍晚,孫玉華頭疼了一整天。傍晚,她從醫院往出租屋走,“像碰瓷一樣”撞上一輛汽車。孫玉華的三哥孫忠武説,“她還尋思,我怎麼撞人家車了?爬起來就走了。”
一年前,林鬱慶在老家丹東查出腦梗,因為治療及時,生活還算正常。但腦梗引發了癲癇,沒多久又查出腦瘤。丹東治不了,他被送到瀋陽盛京醫院,手術做到一半,醫生説做不了。2018年末,他們被推薦到首都醫科大學三博腦科醫院。醫生説,動脈瘤的位置很危險,先回家休養兩個月再手術。
半年後的2019年5月27日,林鬱慶在孫玉華、三姐、妹妹陪同下又來到北京,一直排隊到6月20多號,才做了腦動脈瘤手術。期間,孫玉華被發現患了腎結石,花3000多元做了碎石手術。林鬱慶手術後,醫生説7月2日可以出院。
他們買好四張火車票,計劃7月4日回丹東。孫玉華心情愉悦。丈夫的病折騰了一年,終於告一段落。她不知道,疾病很快也攫住了她。
可能是遺傳,孫玉華以前就有高血壓、糖尿病,但平時靠藥物,控制得還不錯。妹妹在京時,孫忠武常打電話讓她注意身體。“可她一心去護理她老公,有點忽視自己的病了。”
7月1日晚上,孫玉華撞車倒地後,造成後座骨破裂。回到出租屋,她走錯房間,進了別人的屋子。三姐回去,發現她一隻腳沒穿鞋,她還不自知……那天她感到頭疼。但一家人即將踏上歸途,她不願節外生枝,忍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孫玉華頭疼欲裂,被送到醫院,診斷為腦梗,身體開始無法動彈。孫忠武聽到消息,心想,“這下完了。得了腦梗還能好嗎?他家還有一個病人。”三姐説,“一個病人還好。兩個人都倒了,我整個就覺得天塌地陷了。”
孫玉華躺在牀上焦慮不已。丈夫的手術已經花了十幾萬,她的腦梗當天便花了7000多。她害怕再花錢,實在不想再待在北京。三姑姐打電話給孫忠武,“老三,你們家來個人吧。”她抱怨實在照顧不過來,孫玉華很沉,翻身都困難。
孫忠武很犯難。“三姐,這是北京,不是兩三個小時就能去的瀋陽。這是那麼容易的事嗎?我根本走不了。”因為2017年6月一次集體赴京申訴,37個丹東“失獨者”凌晨被遣送回丹東,包括孫忠武在內,他們的身份證都被鎖死,無法購買火車票。
此時,孫玉華搶過手機,對哥哥哭喊,“三哥,三哥,你快救救我!”孫忠武“心像針扎的一樣。”兄妹6人,二哥早逝,孫玉華和三哥關係最好。她曾説過,“三哥去哪兒我去哪兒。”
孫忠武只能安慰她,自己正在想辦法。他去找丹東市衞健委,但各種辦法都不行,他提出派個車把孫玉華接回丹東,也被拒絕。衞健委只答應在市第一醫院幫忙聯繫一個牀位。
和三姑姐商定後,他們在北京租了一輛救護車。在醫院簽字後,他們下午1點出發,孫玉華戴着氧氣罩。行駛13個小時後,四人於7月3日凌晨到達丹東。這趟車花了1萬。
孫忠武之後才知道,腦梗發作需要在4個小時內治療。這次千里轉移,讓妹妹留下了後患。

孫玉華的朋友圈
“失獨者”
孫玉華生於1961年,林鬱慶生於1959年。兄妹中,孫忠武排行老四,孫玉華最小。他們的父親在事業單位,母親沒有工作。當年青年招工,他們一起進了新成立的丹東紡織廠。上世紀90年代經濟改制,迎來下崗潮。1999年,紡織廠倒閉。
下崗後,他們開始到處打零工。林鬱慶會木匠活,就跟孫忠武一起做裝修工。一開始一天只有五六十塊,後來能掙到100。2015年之後棚户區改造,儘管不是每天都有活,他們一天能掙到200。孫玉華則去給人做飯,後來又去當保姆照顧小孩,好歹熬到55歲退休。
真正的命運轉變,始於失去23歲的女兒。2008年,在快客汽車公司當售票員的女兒在車禍中身亡。
孫忠武的妻子還記得,那天是9·18,“正好拉着警笛”。客車行駛到瀋陽蘇家屯,迎面撞上一輛急速行駛的大貨車。孫忠武説,責任全在大貨車,客車被撞得變了形,前排駕駛室的司機、售票員受傷,身體被卡住。不幸的是,後面又來了一輛小麪包車,撞到客車的油箱上,導致客車起火。
後來一次幹裝修活時,孫忠武聽一個司機的朋友講述,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客車起火後,乘客慌忙逃散。車頭玻璃被撞出了一個大洞,被夾住的司機指揮乘客從前面跳車。“一個一個都是從他們身上踩過去的。”那次事故,除了司機和售票員,乘客也死了兩三個。
法醫通知他們,女兒是暈過去後被燒死的。可知情人卻説,當時司機和售票員都沒有暈厥,“還指揮乘客從前邊逃。他們是被活活燒死的,屍體蜷縮成一團。”孫忠武説,事後的屍檢也能看到兩人肺部吸入的黑煙。“我擱旁邊聽着,都沒敢説:哎呀那是俺家姑娘。”
即使如此,孫玉華夫婦還是垮了。林鬱慶患上抑鬱症,整夜睡不着覺,“就像飆(四聲)了似的。”飆,在東北話裏是“傻”“智障”“腦子壞掉”的意思。孫忠武説,喪女之痛,是夫妻倆後來一系列疾病的根源。“誰不想好好活你説?但他心裏有陰影。”
孫玉華夫婦沒有得到太多的賠償。孫忠武説,外甥女所在的是一傢俬營客車公司,只給了工傷賠償;小麪包車是“三無車輛”,車主一無所有,也沒親戚。最後大貨車和公司一共補償了20多萬。
他們不忍心睹物思人,賣了30多平米的老職工家屬房,添了點錢在元寶區買了50平米的新房。

失獨人劉香蘭,曾多次幫助孫玉華。
失去獨生子女後,“失獨者”往往精神崩潰,一蹶不振。2000年,孫忠武16歲的兒子考上了丹東最好的高中,進入僅有的三個尖子班之一。開學沒幾天,他騎着自行車去上學路上,被一輛貨車撞死。“天天早上走的時候,就和他媽貼個臉,抱起他媽掄一圈。”他們趕到醫院,人已經沒了。“你説什麼人能承受得了?”後來他們也想再懷孕,但身體已不允許。
悲痛常年淤積在心,加上年齡大後引發各種疾病,這個羣體自發抱團取暖。“失獨者”劉香蘭27歲的兒子10年前死於車禍。現在,劉香蘭所在的筒子樓4個單元,就有3家“失獨”老人。為了互相支撐和取暖,一部分人組成“同命人”聯誼會。孫玉華夫婦患病後,也得到了丹東的“失獨同命人”羣體的細心關懷。
最近10多年來,國家對“失獨”家庭的扶助實施各省差異化標準,並不斷提高。其中,遼寧省的“失獨”扶助金從2017年的每人每月340元提高至500元,2019年再提至610元,即每年7320元。但這對身陷重特疾病的人,只是杯水車薪。
孫玉華夫婦病倒後,劉香蘭多次找丹東市和元寶區衞健委反映情況,最終,市衞健委在2020年春節向他們發放了2000元特扶金。孫玉華多次試圖自殺,孫忠武也幾次找到市區兩級衞健委請求幫助,但“沒有動靜”。
劉香蘭説,孫玉華治病的大部分藥品都不在醫保範圍內。她死後,家人為她選了一塊墓地,那裏既靠近女兒的墓,又靠近姐夫的墳墓。“她姐的孩子以後去給爸爸上墳,還能順便給她燒兩張紙。”這塊墓地花了1.2萬,政府補貼了5000元。
但劉香蘭、孫忠武和幾個朋友都説,政府的救助是缺失的。“什麼都沒有做。”孫忠武説,“如果政府的人去瞅一瞅孫玉華,説‘我幫你解決點實際困難’,她心裏得到温暖,那絕對不會有今天。”

康復醫院住院期間,孫忠武拍下妹妹走路的背影。
三次腦梗,“活不起了”
從北京回到丹東,孫玉華為了治療腦梗,住院14天。
兩個人,不能全都倒下。孫玉華心裏要強。一天早上打完吊瓶,她準備下牀穿鞋、上廁所。她對哥哥説,“我能穿,能走。”哥哥去扶她,她還堅持,“不用來扶我,自個能走。”一隻腿落地,她才知道,四肢都動不了了。
這次治療後,孫玉華頭不疼了,但左半邊身體癱瘓了。兄弟們把她送進康復醫院,每天做肢體訓練。沒想到,10天后,孫玉華又得了膽囊炎。
“膽囊炎它疼啊。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又拉二院去了。”孫忠武説,治療膽囊炎又花去1萬多。“這個時候她的情緒就有點不太穩定了。怎麼老得病?”一有人去醫院看望她,她就哭,請求別人給她買點藥。
出院後,她繼續回康復醫院訓練。幾天後她的肢體有所恢復,可以拄着拐,一瘸一拐走路、上衞生間,時不時在屋裏轉兩圈。“失獨”同命人劉香蘭還給她找來一個師傅扎針灸。
其間,由姐姐照顧的林鬱慶來看望妻子,説話顛三倒四、反應慢。親屬們才發現,北京的手術留下了後遺症,林鬱慶腦子出了問題。兩邊親戚商量,把他們送回家,請個護工照顧。林鬱慶聽見了,走過來磕磕巴巴地問,“又請個律師,多會兒來?”
回丹東三個月後,三博醫院打電話讓林鬱慶去複查。但去一次得花費上萬元,就至今也沒去。他常常頭痛,會神經質地用手不斷撓頭。
因為不滿60歲,林鬱慶還得交社保、醫保。親屬們本想給林鬱慶提前辦病退,夫妻倆每月的退休金一共四五千,請個護工照顧他們。但居家一段時間,兩邊的兄弟姐妹輪流去照顧,很是不便。2019年9月,他們把老兩口送進了元寶區的一家養老院。
後來孫忠武后悔了。這是一傢俬人的養老院,離孫玉華家較近,看起來條件還不錯,實際上,“錢不少收,還得不到服務。誰去誰倒黴。”孫忠武説,孫玉華夫婦住在一間10平米左右的小屋裏,一個月費用3500,不含取暖費。

近一年內,孫玉華治病的部分醫藥單據。
因為養老院飯菜很差,兩邊親人經常做好吃的給他們送去,別的老人很是羨慕。孫玉華就不讓親人送飯。孫忠武隔天去看望妹妹一次,每次去都給她按摩,帶她出去扎針灸。12月,劉香蘭有一次做了魚,去養老院看望孫玉華。她訴苦,“香蘭姐,活不起了。”劉香蘭無奈流淚,“活不起,你怎麼弄?”
此後沒多久,新冠疫情暴發,直到今年3月份,親友都不能再去探望,孫忠武只能通過視頻跟妹妹聯繫。林鬱慶自己的生活尚不能自理,更談不上幫妻子做恢復訓練。今年3月,疫情緩解,養老院依然不許探望。孫忠武強烈要求,才獲准前往。有一次他剛到養老院,正好遇到孫玉華第二次腦梗發作。
這是一次孫忠武事後反覆講述的過程。孫玉華睡起後,突然左邊身體不能動。孫忠武給她按摩四肢,讓她試着起來坐一下。誰知她在椅子上坐不住,總往後仰,説話也不清楚,開始舌頭打卷。稍後,四哥也到了,兩兄弟扶着妹妹走路,但孫玉華站都站不住了。
孫忠武意識到,她犯病了。上午10點半,他們把孫玉華送到醫院,迅速做了CT,結果很快出來。醫生徵求家屬意見是否打溶栓。“溶栓有30%危險,30%有效,30%無效。”孫忠武説,“有沒有效,都趕緊打。”醫生説,很少見到家屬這麼痛快的。神奇的是,打完溶栓剛10分鐘,孫忠武這邊簽字、繳費等亂七八糟的事還沒弄完,孫玉華就説話清楚,胳膊腿也能動了。

近一年內,孫玉華住院治病的部分診斷單。
“就那麼一小袋打進去,(血管)就疏通了。”第二天,孫玉華可以下地活動,9天后出院。這次神奇的治療,讓孫忠武知道,腦梗發作4小時以內送醫治療就無大礙,拖延過久便有危險。
3月26日,老兩口出院後回了家。林鬱慶的大嫂和一位保姆輪流來為他們做三頓飯。在孫忠武的眼裏和口中,妹夫林鬱慶已是個“傻子”,老兩口生活十分艱難。40多天裏,孫玉華的絕望、消沉日日積攢,每每稱要自殺。
5月10日後,糖尿病導致孫玉華的身體劇烈疼痛,後來是麻。親人們給她買了各種藥。見到三姐,她哭訴,“三姐,不能活了,又犯病了。外債還沒還,又得住院。”忍受了幾天的折磨後,她在5月16日午後被送往振安區醫院。孫忠武説,原本準備送到條件好的第二醫院,但二院的防疫要求太嚴,不僅進入者要做400元一次的核酸檢測,而且每個病人僅限一人護理。
痛苦的老年
2016年10月14日,孫玉華兄妹們一起,自駕到大連莊河市的海濱遊玩。照片裏,孫玉華拈起一隻海蝦欣賞。她擺出各種姿勢,時而跨着別人的摩托,時而伸開雙手擁抱大海,時而雙手指着岸邊漁船作邀請狀,時而摸着後腦勺擺酷,顯得興致很高。

2016年10月14日,孫玉華和哥哥們自駕到大連莊河海濱遊玩,興致很高。
林鬱慶在家照顧了93歲的老母親兩年,所以那次沒有同去。“他也沒怎麼得好。”孫忠武説,林鬱慶老媽走後一年,他的各種病就犯了。先天耳聾,腦梗,癲癇,腦瘤,智障;緊接着,便是妻子孫玉華各種犯病。他們的日子,再也沒緩過來。
2018年的朋友圈,孫玉華髮了兩條關於“養老金”的鏈接,還有一個算命遊戲,“我的命運籤:蘭花命”。
此後,夫妻倆在丹東、瀋陽、北京連續看病,不斷手術、打針、吃藥。他們花光了手裏所有的積蓄,還欠下十幾萬外債。服藥自殺前半個月,孫玉華賣掉了自己的一個金鐲子,一副金耳環,一串金項鍊,共得1.95萬。
孫玉華死後,孫忠武有些犯愁。“家裏爛攤子事老多了。”他説,“跟我這兒拿2萬,從我弟弟那兒拿3萬,幾個兄弟都借了。現在人沒了,這錢怎麼弄呢?”生前,孫玉華提出要賣房子還債,可當時房產證還沒辦下來,沒法出售。
從內到外,孫玉華都走到了絕境。
林鬱慶只有“兩三歲小孩的智力”,又有家族遺傳性耳聾、肝病,既照顧不了自己,也照顧不了妻子。在衞生間刷牙,牙膏掉到洗漱台後面,林鬱慶摳出雪花膏刷牙;樓下來了客人,讓他去接,他出了門,摁手機的按鈕,卻責怪電梯不上來;讓他出門買個鹽,他出門不知所措。別人叫他,得大聲喊,有時説他,他會發怒……
在家裏,林鬱慶給妻子洗頭,為了不讓水流進脖子,他使勁按着她的脖子,“把她掐得嗷嗷叫”,可林鬱慶聽不見。親人們不敢讓他幫孫玉華洗澡。“他不知輕重,水一開,能把孫玉華燙死。”孫玉華給丈夫洗澡也很艱難。“得坐在凳子上給他擦。洗了兩次,把她累得不行”……再以後,孫玉華的四哥來給她洗澡,林鬱慶由他妹夫領去澡堂。
三姐説,他們大哥不在了,二姐癌症,各家都有難處。姊妹6人中,林鬱慶夫婦感情最好,就是命不好。有一次,孫玉華讓丈夫去櫃子上拿一個物品,林鬱慶走過去不知道該拿什麼。“孫玉華急得氣得,差點沒從牀上爬下去。成天就跟他這麼個人在一塊,溝通不上,確實也夠嗆。”但有時他也明白她疼,就“齜牙咧嘴”幫她按摩,疼得她嗷嗷叫喚,“完了孫玉華就罵他。”

妻子死後,林鬱慶由姐姐照管,他常常頭痛。
5月16日犯病那天,上次的主治醫生説可能是腦梗發作,孫忠武不開心。“按照醫方,一天三頓吃藥治腦梗,光是丁苯酞,一個月就要花掉1400。”換到振安區醫院,拍了CT,孫忠武看到,片子上血管堵塞的標記很明顯。“先前堵住的那裏發黑,不遠處,新堵住的地方是一片白色。”
孫忠武問,怎麼才40多天又犯了?醫生説,“三犯五犯都有可能。”接着又説,“你這堵的是這邊(右邊),你要再堵這邊,那不一下就完了,不就全身癱瘓了嗎?”孫忠武沒太多心。第二天妹妹死了,他們才想起,醫生的話可能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
第二次腦梗住院時,隔牀住着一個70歲的老太太,做了五六次腦梗治療,已經完全不能動彈,由老頭照顧。“就能吃飯,吃得多拉得多”。孫忠武説,老頭每天給老太太擦洗,累得氣喘吁吁。“她一看,就想,我將來不就這下場嗎?”
孫忠武覺得,妹妹守着“一個傻子”,自然心情不好。“要是守着個正常人,她高低不能死,她不能走這條道。”
最後這次自殺,約在5月16日傍晚5點多。孫玉華打了一下午吊瓶後回了家。孫忠武熱了飯菜,幫妹妹盛飯,她説“我自己盛”,又説“你走吧”。孫忠武勸她,“你別上火,這都小病,上次咱不治得挺好。給你疏通疏通,就又可以活動了。”孫忠武跟妹妹説好,第二天早上去驗血,他給她送飯去。
哥哥走後,孫玉華翻出了從養老院偷出的半瓶安神鎮靜藥物阿普唑侖。為了不被發現,她把藥片放在另一個藥瓶裏。在沙發上服下後,她到牀上躺下。直到晚上6點多,林鬱慶發覺不對勁,才打電話呼喚姐姐。
晚上7點半,孫忠武接到林鬱慶的電話,妹夫在電話裏“啊,啊,啊”喊叫,他覺得出事了。隨後林鬱慶姐姐接了電話,説孫玉華服了藥。在丹東市第一醫院搶救一夜後,因為無法洗胃,孫玉華於5月17日上午9點20左右離開人世。
她沒留遺囑,也沒有與屋內的丈夫告別。

5月16日,孫玉華在沙發上坐着吃完藥,然後上牀躺着。約一小時後被老伴發現。
試遍方法,自殺五六次
林鬱慶三姐説,她聽過孫玉華説要自殺“不下二十遍”。僅三哥孫忠武明白記得的自殺,就有五六次。
孫忠武記得,孫玉華第一次試圖自殺發生在2019年8月,即從北京回來後一個月。當時她已住進康復醫院,三哥、四哥輪流照顧。一天下午,孫忠武出去買飯,回來發現妹妹正躺在地上哭泣。他一眼看出了底細。原來孫玉華爬下牀,又試圖爬上窗邊的牀,翻窗跳樓,但肢體僵硬,沒爬上去,掉在地上。
“你可別鬧了。”孫忠武勸她,“這是二樓,你跳下去也摔不死。摔傷了我又倒黴,還不得我照顧?”孫玉華略感歉意,連説,“好,我不跳了,不死不死。”
住養老院時,已經“飆”了的林鬱慶沒有行為能力。有一次,孫玉華暈倒,一頭卡在牀和小櫃的縫隙裏,爬不起來,她大聲喊丈夫,“你給我撈起來,撈起來!”但林鬱慶耳聾聽不見,直到隔壁鄰居趕來把她拉出來。孫忠武事後説,“給我氣壞了。”
今年疫情結束後,孫玉華在養老院兩次嘗試注射胰島素自殺。胰島素用於治療糖尿病,一管藥液50多個刻度。按醫生規定,病人一天注射4次,除了一日三餐前15分鐘各注射一次,限定較少劑量,夜晚睡覺前還要打一次長效胰島素。但若不按時間注射,將會因血糖過低,休克而死。
第一次,孫玉華沒力氣,沒拔出活塞。“他要叫他老頭拔,老頭也不會。”又過了幾天的一個上午,孫玉華拔出很大的刻度,扎入肚子。然後她覺得頭暈,還出門告訴別人。孫忠武去看妹妹,發現妹妹褲子上有水,又看到針管液體少了100個單位,才發覺。“針頭瘸了,沒扎進去,注射的胰島素都流出來了。”那次之後,他們把胰島素放在她夠不着的高處。
孫忠武説,其實去年剛從北京回來後不久,她就自己注射過兩次胰島素。孫忠武當時不懂,去問護士要不要緊。護士大驚,趕緊去測血糖。幸虧她對那款胰島素已經耐藥。
今年3月26日離開養老院前,其他老人告訴孫忠武,“你們回家小心,不要讓她點煤氣。”所有人都知道,孫玉華不是嚇唬人。劉香蘭説,“要是她點了煤氣,受傷害的就不止她一家,那一棟樓都有危險。”回家後,孫忠武拿鐵絲把他們家的煤氣閥擰死,讓他們用電磁爐做飯。“這樣她就辦不到了。她彎不下腰。要能彎腰,她早把煤氣點着了。”
但孫玉華還是一次次説要自殺。“她也不避開林鬱慶,見誰來都説。”林鬱慶的三姐説,有時候林鬱慶有片刻清醒,能説兩句完整話。他常年戴着助聽器,又常常弄丟。“一個就要幾千塊。”有兩次聽到妻子想死,他走過來激動地説,“她死,我也死!”

妻子自殺後,林鬱慶由三姐照管。
“腦梗要治好了還不疼,但糖尿病,它疼啊。”孫忠武幾次聽到妹妹説,“我遭不起這罪了。”林鬱慶三姐也勸她,“你得為他活着,他得為你活着。”
有次從康復醫院回來,她打算兩人一起去跳鴨綠江。後來林鬱慶比劃着講給別人。孫忠武説,“她讓林鬱慶把她推江裏去,林鬱慶跟着跳江。”林鬱慶不肯。
身體的疼、麻,讓孫玉華受不了。她死前一週,孫忠武有天打不通電話,感到不妙。他一大早趕去,在樓梯口遇到林鬱慶姐弟倆下樓,以為出了事。一問才知,他們下樓買豆腐腦。孫忠武便轉身回家了。隨後他知道,孫玉華在樓上,用釘在衣櫃上練臂力的繩帶套在脖子上,試圖上吊。“那次我不擔心,因為那帶子很矮,她勒不死。”
沒想到幾天後,腦梗第三次發作。從醫院回家後,孫玉華找到了合適的機會。這次,她成功了。
孫忠武説,他們兄妹6人,孫玉華最小。小時候父親脾氣暴躁,常常一個嘴巴下來,打得人眼冒金星,唯獨對孫玉華,父親從來不打。“俺們從小誰都不敢惹她。”孫忠武説,“她命真苦。”
孫玉華的一生,前半部分還算幸福。然而隨着女兒在她47歲那年車禍身亡,幸福頃刻崩斷。此後,她的命運每況愈下,一堵再堵,一痛再痛。晚年,高血壓、糖尿病開始吞噬身體,照顧重病丈夫時,腎結石、腦梗、膽囊炎也紛至沓來。
孫玉華自殺後,林鬱慶被親人們牢牢看着,家裏窗户也都釘死了。火化那天,親人不讓他去,他像發瘋一樣,衝向妻子的遺體。“他倆也是孩子走後刺激的,要不哪能這樣?”三姐説,“前幾天下暴雨,他不打傘就跑出去,説要去江邊。我拽都拽不住。”但三姐已快70歲,家裏還有91歲的婆婆和小外孫,一家四代人都要照顧。“誰能天天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