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解歷史,才知道中國芯片如何勝出 | 袁嵐峯_風聞
风云之声-风云之声官方账号-2020-06-11 14:41
導讀
芯片產業鏈的每一段,都聳立着幾座高山,就是現在的巨頭企業。這些高山是否能夠翻越?如果你不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好像自古以來它們就戳在那裏,那麼你肯定會恐懼。但如果你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那麼你立刻就會有信心翻越了。
自從中美貿易戰以來,大家都知道了,芯片是美國對中國施壓最重要的手段。相比之下,關税之類的都是毛毛雨了。在形勢的逼迫下,中國不得不向芯片的整個產業鏈發起衝擊。大多數人都理解這是唯一的選擇,但對於前景如何,仍然是心裏沒底。
最近,我的兩位朋友、IT專家陶卓彬和汪濤寫了幾篇深入分析的文章,對此給出了相當積極的回答。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在喊口號,而是指出了很多技術性的原理。下面,我就來跟大家分享一下。
芯片產業鏈的每一段,都聳立着幾座高山,就是現在的巨頭企業。這些高山是否能夠翻越?如果你不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好像自古以來它們就戳在那裏,那麼你肯定會恐懼。但如果你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那麼你立刻就會有信心翻越了。
例如,許多人都知道,中國最弱的一環叫做光刻機,而全世界的高端光刻機都壟斷在一家企業手裏,叫做ASML。
ASML
下面,有意思的問題來了:ASML是怎麼達到壟斷地位的?
故事要從二十一世紀初説起。當時為了把芯片製程從130納米推進到65納米,出現了嚴重的技術路線之爭(中國芯能否登頂?從芯片產業發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學編程)。
絕大多數廠商認為,這需要將光刻機的光源波長從193納米,縮短到157納米。他們投入了巨資研發,但進展緩慢。
台積電卻獨闢蹊徑。他們的研發副總經理林本堅博士指出:水的折射率大於1,所以只要把透鏡和硅片之間的介質從空氣換成水,也就是浸在水裏光刻,就可以把193納米的波長縮到比157納米還要短!這個方法,就叫做浸潤式光刻。
浸潤式光刻
林本堅是世界頂尖的光刻專家,他的這個建議,是相當有希望的。
林本堅獲得2018年未來科學大獎數學與計算機科學獎
但是尼康和佳能等巨頭都不願意幹。如果中途更換跑道,那已經花費在157納米光源上的鉅額投資怎麼辦?用經濟學術語説,這就叫做“路徑依賴”。
於是乎,只有一家小廠商願意嘗試林本堅的方法。這家小廠商來自荷蘭,叫做先進半導體材料光刻公司(Advanced Semiconductor Material Lithography),簡稱ASML。是的,ASML就是這樣走到歷史前台的。
2004年,台積電和ASML聯合開發出了第一台浸潤式光刻機,這給雙方都帶來了巨大的收益。ASML對尼康、佳能進行了降維打擊,只用了5年,就把它們打成了邊緣廠商。台積電拿下了2004年全球一半的芯片代工訂單,一躍成為了世界第一大代工廠。
台積電在關鍵製程技術的演進
此後,ASML把台積電、英特爾、三星等巨頭都拉來入股,建立起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
在這個故事中最有趣的是,ASML從知道有浸潤式光刻這個技術,到立項,到開發出產品,總共花了多少時間呢?
回答是兩年。
類似這樣的故事,遠不只是ASML和台積電,而是在整個芯片業以至整個信息產業不斷上演。陶卓彬總結(中國芯能否登頂?從芯片產業發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學編程),當今的芯片產業格局來自六場產業戰爭。
第一場,硅鍺材料之戰。第二場,集成電路工藝之戰。第三場,CPU架構之戰。第四場,美國與日本芯片企業的生死之戰。第五場,先進製程之戰。第六場,新產品與新地域的新興市場之戰。
世界上第一支晶體管與晶體管的三位發明人(左:巴丁,中:肖克利,右:布拉頓)
在這些戰爭中,贏家包括德州儀器、仙童、英特爾、IBM、微軟、台積電、ASML、蘋果、三星、華為等等,輸家包括貝爾實驗室、仙童、IBM、AMD、日立、NEC、富士通、三菱、東芝、尼康、佳能、英特爾、微軟等等。
創建仙童半導體的“八叛逆”。從左至右依次為:摩爾、羅伯茨、克萊納、諾伊斯、格里尼克、布蘭克、赫爾尼和拉斯特
有趣的是,仙童、IBM、英特爾、微軟等既出現在贏家中,也出現在輸家中。這充分表現出這個行業競爭之激烈,洗牌之快。這令人想起地質學中的造山運動(珠峯:你一生的故事 | 星球科學評論),以及陳勝、吳廣的名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從這些歷史中,可以總結出三條經驗。
一,芯片行業戰爭是技術路線之爭。
摩爾定律決定了,每過一兩年,芯片企業的決策者就要面臨艱鉅的抉擇。就像電影裏的拆彈專家一樣,要選擇剪紅線還是剪藍線,選錯了就會被炸上天。
圖左為基爾比與他的鍺基集成電路,圖右為諾伊斯與他的硅基集成電路
二,芯片行業戰爭是創新體制之爭。
前面講的浸潤式光刻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荷蘭作為一個蕞爾小國,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功,有賴於他們幾百年來鼓勵創新的體制,以及在光刻仿真軟件與光學鏡頭等軟硬件方面的深厚積累。
後面將會講到,中國現在有很多強大的潛在優勢。但科技體制與產業環境是我們的短板,如果我們不能克服這些短板,那麼再多的優勢都發揮不出來。
甚至在政府幹預這個看起來好像中國的看家本領的地方,我們也有不少可以向外國學習的。例如,一般宣傳都説美國是自由市場體制,但其實美國政府對芯片業的干預並不少,而且很成功。
八十年代,日本政府和企業斥巨資發展半導體,對美國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中國芯能否登頂?從芯片產業發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學編程)。
日本通產省工業技術院電氣試驗所骨幹成員,左二為垂井康夫
美國產業界估計,到九十年代初期,美國的國際市場份額可能會從70%跌到30%以下。在此背景下,美國政府和企業開始行動。
1987年,美國眾議員Helen Delich Bentley(中間女士)等人在國會山台階上砸東芝收音機
1986年,佔美國半導體產業80%的14家企業成立了美國半導體制造技術聯盟(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簡稱Sematech)。
Sematech之父Charlie Sporck
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簡稱DARPA)給它每年一億美元,佔它總預算的一半,還深度參與了它的組織管理(30年前美國半導體產業那次傳奇的復興)。
顧小徐文章對美國政府在Sematech中作用的總結
到九十年代中期,日本的挑戰已經完全被打下去了。這其中,美國產業政策發揮的作用是值得我們研究學習的。
三,芯片行業戰爭是綜合國力之爭。
日本芯片企業挑戰美國失敗,剛才説的美國產業政策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是日本的綜合國力跟美國相差太遠。
當時美國對日本施壓的手段包括:宣佈日本的半導體傾銷,威脅美國的國家安全;要求日本開放市場;對日本產品徵收100%關税;否決富士通收購仙童公司;以竊取IBM的技術為由,逮捕了日立6名高管;指控東芝向蘇聯出口精密機牀等等。是不是很眼熟啊?
美國的這些操作可以奏效,前提是日本不是個主權獨立國家,國土上有美國駐軍,市場也依賴美國,所以沒法跟美國鬥。
瞭解了這些歷史和經驗,我們就可以回答基本問題了:為什麼我們能贏?
從歷史可以知道,美國這次對中國的打壓,跟八九十年代對日本的打壓是一脈相承的。美國現在跟中國談判的首席貿易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就是八十年代跟日本貿易戰時的副代表。美國的心思顯然是:一二三四,再來一次!
萊特希澤與劉鶴
但時代已經變了。現在的中國遠遠強於當年的日本,有不少潛在的巨大優勢。只要我們打破限制,把這些優勢發揮出來,就完全可以戰勝美國。
首先,中國自身的市場就是一個巨大的力量。
例如2018年,中國手機、計算機和彩電這些消耗芯片的大户,產量分別為18億、3億、2億,佔全世界的90%、90%和70%以上(中美科技大決戰(下)——戰略決戰(二)芯片製造之淮海戰役 | 汪濤)。據世界半導體貿易統計協會(WSTS)統計,2018年全球芯片總銷量為10045億顆。其中中國進口4175.67億,中國自產自銷1852.6億,合計為6028.27億,佔全球的60%。
很多人一説起中國對抗發達國家,就害怕得不得了,感到弱小、孤單又無助。實際上有一個基本面,就是人口的對比(中美科技大決戰 (五) ——戰略決戰(三)(四)芯片設備材料軟件之平津戰役和渡江戰役)。中國的人口14億,比歐洲(7.4億)、北美(美國3.3億,加拿大0.37億)、日(1.3億)韓(0.5億)、澳大利亞(0.25億)、以色列(0.08億)等所有發達國家的人口加起來還要多。所以,只要中國人民的素質提上來,在任何競爭中都會佔據壓倒性優勢。
弱小、可憐又無助
有個笑話是,長官命令一個士兵包圍一羣敵人。但在中國對其他發達國家的競爭中,確實是中國一家包圍他們所有人!
中國繁榮的市場,激勵着企業不斷創新。例如,中國的手機大品牌是世界最多的,它們每年發佈最多的新款,率先實現大量的新功能。
中國現在的創新,大多還在應用層面。不過從歷史看來,中國現在與美國的二戰之前非常相似,可能在某個歷史機遇時就一飛沖天。
實際上,市場的力量比大多數人想的都強。汪濤舉了一個驚人的例子(中美科技大決戰 (五) ——戰略決戰(三)(四)芯片設備材料軟件之平津戰役和渡江戰役)。
有一家企業叫做光威復材,現在中國的航天、軍艦、導彈以及殲-10、殲-20、運-20飛機等軍用領域,70%的碳纖維都是這家公司生產的。
這麼高科技的企業,它的創始人想必是名校博士吧?完全不是!它的創始人只有初中學歷,是一位村支書,叫做陳光威(1942 - 2017)。
陳光威
光威集團最初只是一個瀕臨破產的鄉鎮企業——威海石化科研器材廠。1987年,陳光威接手後開始生產碳纖維釣魚竿,把這個產品做到了全球70%的份額。
1998年,陳光威建設了國內首條寬幅碳纖維預浸料生產線。2002年,上馬碳纖維研發項目。2004年,T300級產品研發成功。2008年,碳纖維關鍵裝備實現國產化。2009年,設立國家工程實驗室。2012年,主持起草了碳纖維和碳纖維預浸料的國家標準。然後在2013年,日本對中國封鎖高模量的碳纖維,光威這個備胎很快就頂上來了。
2019年6月28日汪濤在威海蔘加“2019高性能纖維及複合材料產業創新發展會議”上獲得的資料1
2019年6月28日汪濤在威海蔘加“2019高性能纖維及複合材料產業創新發展會議”上獲得的資料2
這個驚人的故事説明,只要有充分的需求,無論看起來多麼高大上的技術,都會有人去攻克!
然後,中國可以團結世界的力量。
美國現在所謂的盟友,不見得真的願意為美國火中取栗。例如美國無數次地要求盟友修理華為,但應者寥寥。
基本的原因在於,當老大需要胡蘿蔔與大棒並舉。而美國現在是沒有胡蘿蔔只有大棒,只逼迫小弟去“讓美國再次偉大”,不給人家好處,那人家幹嗎要聽你的?100塊錢都不給我,這怎麼能行呢?
通過團結世界,我們可以擊破美國讓中國與世界脱鈎的妄想。最終與世界脱鈎的將不是中國,而是美國。
第三,中國可以發動全產業鏈企業的力量。
中國具有世界上最完整的產業鏈,所以中國跟日、韓、台灣都不一樣,不是找一個重點領域去突破,打造局部優勢,而是——我全都要!
我全都要
例如在芯片設計方面,有華為海思、紫光展鋭、兆易創新、匯頂科技等。在晶圓製造方面,有中芯國際、華虹半導體、華力微電子等。在芯片封測方面,有長電科技、華天科技、通富微電、晶方科技等(中國芯能否登頂?從芯片產業發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學編程)。各個領域這麼多企業內部聯動,共渡難關,已經完全可行了,大家可以集體向上走。
國內半導體產業鏈相關公司
作為資深的企業經營者,汪濤指出了兩點一般人想不到的道理(中美科技大決戰 (五) ——戰略決戰(三)(四)芯片設備材料軟件之平津戰役和渡江戰役)。
在任何一個領域,有成熟的供應商時,讓客户更換供應商都很困難。買新廠家的,出了毛病怎麼辦?採購人員都要首先考慮責任問題以及跟原有客户的關係。所以,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新的企業是很難進入市場的。而特別的原因,可能有下面幾種:
新企業的產品價格低很多;
新企業開發出新的技術;
原來的領先者犯錯誤;
原來的領先者因為封鎖而把市場主動讓出來……
所以,不要因為一個領域只有極少數的巨頭,就以為別人不能做,其實掌握技術的企業可能有很多。一旦領先者主動讓出市場,立刻就會有大量的替代者冒出來,他們早就在等待這樣的機會了。
有一個戲劇性的例子,是2019年的日本對韓國禁售半導體原材料。當時網上一片“厲害了日本”的聲音,很多人用“令人絕望”、“令人窒息”這樣的説法來描述日本的絕對優勢。例如,電子級氫氟酸韓國是100%從日本進口的,這確實“令人窒息”。
當時流行的標題
後來怎麼樣了呢?
後來,韓國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例如,中國的濱化集團就生產電子級氫氟酸。濱化集團的產品質量原本不如日本,但日本封鎖後,韓國這個大市場就推動其產品質量快速提升。又如,日本的光刻膠巨頭東京應化工業在韓國有生產基地,它幫助韓國一起應對日本的封鎖。
濱化集團(http://www.befar.com/index.html)
所以,日本的封鎖只維持了一個月。7月1日宣佈制裁,8月8日就宣佈恢復供應。此後日本又多次向韓國示好,但覆水難收,惡果已經呈現。
很多人只猜中了開頭,沒有猜中這個結局。下次大家在説某個封鎖“令人絕望”、“令人窒息”的時候,就可以多想想,絕望和窒息的到底是誰?
汪濤指出的另外一點是,由於中國有巨量的人口,所以中國企業首先傾向於去做市場規模很大的產品。即使價格便宜,但總的利潤高。而市場規模小、技術難度高的產品,做起來可能很不划算,所以就不去做了。
前幾年的圓珠筆芯,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光刻機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ASML佔據了全球100%的極紫外(EUV)光刻機市場,可是出貨量在2018和2019兩年總共只有44台。就算單價上天,利潤又能有多少?
太鋼造出圓珠筆筆尖鋼(http://www.tisco.com.cn/meitikantaigang/20170112085431721406.html)
所以一般情況下,中國人沒有興趣去搞這種產品。但如果硬逼着中國不得不搞,那就沒什麼幹不出來的。不僅搞出極紫外光刻機,甚至把更上游的原配件全乾光也不在話下。
作為反面的例子,中國的汽車行業是市場換技術最不成功的一個領域。但同時,汽車也是國內外市場生態所謂“最和諧”的一個領域。國內外公司的利益捆梆在了一起,使得國內很多人不喜歡甚至堅決反對自主創新。這種內外勾結的利益格局,想要打破是極為困難的。
所以我們應該感謝特朗普。如果沒有他對中國科技持續的封鎖,打破利益格局,我們許多潛藏的能力根本沒有發揮的機會!
美國現在是一方面逼迫中國企業棄用美國技術,一方面主動讓出市場。這樣的一次教育,效果比領導喊話幾十年都好。當我們的企業擺脱對外依賴,形成自主的技術體系,最終成為新的世界創新源頭,就是我們勝利之時。
前面談的大都是戰略層面的問題,下面我們來談一些戰術層面的問題,即中國芯片業如何達到國際領先。
一要緊追現有技術。摩爾定律在逼近極限,先進製程的發展在減慢,這是我們的機會。
二要抓住下一次技術革命。我們可以列舉幾項未來技術,按照接近現實的程度排序:環繞式柵極晶體管(Gate-All-Around FET,簡稱GAAFET)、碳基半導體、光子芯片、量子計算(中國芯能否登頂?從芯片產業發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學編程)。
從平面場效應管到FinFET再到GAAFET的演變
半導體材料性能對比
例如最近,北京大學彭練矛院士和張志勇教授的研究組,在碳基半導體方面取得了重要的進展(為“中國芯”彎道超車加速!北大研究團隊突破碳基半導體制備瓶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潘建偉院士、郭光燦院士、杜江峯院士等人的研究組,在量子計算與量子通信方面也有許多重要的成果(中國應該如何看待“量子霸權”之爭?| 袁嵐峯)。
彭練矛與張志勇研究組在《科學》雜誌的論文
潘建偉和陸朝陽等人關於用玻色子取樣尋求實現量子霸權的文章
三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們的人才可以來自國內培養,可以來自海外引進,也可以在全球建立研發基地,直接利用外國人才。許多媒體喜歡用“造出中國芯”這樣的説法,但其實我們應該有全球的胸懷,我們是要為全人類造福,不是僅僅為了自己!站穩制高點,才能高屋建瓴,勢如破竹。
最後,歡迎大家關注我們的賬號“科技袁人”。毛澤東有一句名言:“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於民眾之中。”發揮出世界人民的力量,我們就必將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