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雷公菌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6-13 10:55
今年與往年大不同,與故鄉始終隔着一條河,我在這邊,故鄉在那邊,中間一個擺渡的人都沒有。
往年,在鄉愁和親情驅使下,隔三差五(以月計)就要跑回千里之外的湖南鄉下,在家暫住三兩天,吃吃母親做的飯菜,喝喝父親釀的米酒,陪陪兒時夥伴打打牌。那種樂趣,是一輩子最大的幸福。
今年情況特殊,從大年初三狼狽返回北京,我已經半年沒有回家了,刻骨銘心的思念就像潮水,走到哪跟到哪,過一天淹一天,不離不棄。
記得去年清明節,就在湖南鄉下小住了兩天。回到家的時候,正趕上晚飯。飯前,母親神秘兮兮地説:今晚給你做道很特別的菜,你肯定有二三十年沒吃了——彈指間,我離開家鄉,到處謀生,有二十多年了,從一個初生牛犢的少年成為了一個油膩的中年大叔。
母親的話讓我覺得不可思議,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吃遍天下,還有什麼菜沒吃過呢?真是想不起來。
我不相信,覺得不可能;母親不願意把謎底輕易揭開,我也不便多問,靜候謎底水落石出——難得七十多歲的母親對四十多歲的兒子還有這麼一份未泯的童心。
吃飯的時候,真有了意外驚喜:擺滿雞鴨魚肉的桌上,中間多了一碗黑乎乎的,狀如木耳一樣的菜。原來是雷公菌啊,確實已經二十多年沒吃過了。我迫不及待地夾了一大筷塞進嘴裏,軟綿綿的,滑膩膩的,水汪汪的,不用牙齒咀嚼,就從口腔順溜其下,滑進了肚子裏。

一切還是記憶中熟悉的那種味道。這道菜,我們小時候經常採,經常吃,非常愛。那種熱愛的程度,是僅次於葷菜了——在那個艱難的年代,除了水裏的魚蝦螺螄,可以靠勤勞獲得,常有得吃,雞鴨肉等葷菜,一個月是難得吃上一兩回的;缺油少葷的日子,總感覺肚子裏荒得很,四肢乏力,只想躺着。
雷公菌只在春天生長。寒冬過去,天氣漸漸地暖和了。幾夜滾滾春雷,數場淅淅瀝瀝的春雨,遠離房屋和人畜的野外,地面上,岩石上,就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雷公菌。這就是雷公菌得名的原由了。它的名字很多,在多如牛毛的書名土名中,雷公菌是我們最耳熟能詳的一個。雷公菌生長在地上,形狀與木耳相似,又叫地木耳。長在地上的雷公菌,成片成片的,密密匝匝,就像給大地披上了一件衣服,所以又叫地衣菜。動筆寫這篇文章前,百度一下才弄清楚雷公菌的學名叫普通念珠藻(Nostoc commune)。
雷公菌那麼多名字,形神俱備,很有文藝範兒,讓人感覺富有詩情畫意。其實,雷公菌還有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名字:鼻涕肉。雷公菌像極了童年時候掛在鼻腔下的那兩條鼻涕,滑滑的,粘乎乎的。當然,這個十分不雅的名字,最好是忘記了。如果吃的時候,還記得這個名字,那就麻煩了,有點倒胃,將好端端的一道菜被聯想給毀了。
雷公菌是有性情脾氣的,就像一個有潔癖的人,愛乾淨,對生長環境要求極高,有人蹤畜跡的地方,雷公菌是不會生長的。根據這個特點,環境學家將其作為環境監測的一個重要指標,檢測空氣中SO2的含量,監測大氣污染。也由於這個特點,雷公菌不像其他菌類,容易人工種植,滿足食客所需——雷公菌至今仍然只能是一種地地道道的野菜。

清明前後,乍暖還寒,正是採摘雷公菌的最佳季節。採摘雷公菌也是我們小時候為數不多的自覺自願乾的家務活兒之一。下午放學回來,或者週日早飯之後,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挎上竹籃,約三五同村小夥伴,在斜風細雨中,向着生長雷公菌的地方,滿懷期望地出發了。
記得距家兩三里外,有一塊平整的喀斯特巖坪,有兩三畝大小,那兒人跡罕至。這個坪地是大躍進時代整出來的,供公社民兵操練打靶用。後來民兵解散了,巖坪就廢棄了,寸草不生,專長雷公菌。
在春雨滋潤下,坪地上爬滿了一層雷公菌,有炭黑色的,有翡翠綠的,有橙黃的,大的大如巴掌,小的小如銅錢。吮吸了春水的雷公菌亮晶晶的,滑膩膩的,水汪汪的,軟綿綿的。不到十來分鐘,就可以採滿一籃,讓人滿載而歸。夥伴們也不貪多,一般只採半籃,夠兩三頓就行——雷公菌易壞,那時候也沒冰箱,不能久放,最多隻能過夜,捱到次日。我們採大的,正當時的,那些小的,正在茁壯成長的,暫且放過,給別人留着,或者給數日後留着。
岩石上生長的雷公菌一塵不染,沒有泥沙。回家後,用水一衝洗就可以下鍋了。雷公菌可開湯,也可清炒;即使清炒,也是汁多湯多。盛在碗裏,在面上灑一層細碎的葱花,熱氣蒸騰,香氣氤氲,讓人垂涎。如果有肉,只要一點點,把肉切成碎沫,放進鍋裏一起炒,那是味道最好的。吃雷公菌,我們家很少有放肉的時候,因為沒錢買肉,但母親也有替代辦法,從牆角的罈子裏挖出幾個透明的醃辣椒或幾根被醃得金黃的長豆角,剁碎成沫了,撒進鍋裏,與雷公菌一道,那味道不比放肉沫差多少。
雷公菌嬌嫩,採的時候要輕柔,用心,力度一大就碎了,就像敏感的初戀,需要呵護。雷公菌也像少女的皮膚,經不住曬。進入夏季,陽光大了,雨水少了,雷公菌就枯萎了,彷彿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夏季的地上偶爾也有雷公菌,可很乾癟,沒有水分和光澤,已經不適合吃了。
在家鄉所有土生土長的蔬菜野菜中,我覺得雷公菌是最吸天地靈氣,取日月精華的。現在的科學研究也證明了筆者這種猜測:雷公菌富含蛋白質、維生素、葉綠素、葉黃素、胡蘿蔔素、藻膽素、人體必需的元素和少量脂肪,其中鈣元素、鐵元素、維生素 C等的含量超過了木耳和銀耳。有沒有葷菜的年代,雷公菌是我們吃過的最接近於葷菜的野菜了,比豆腐還解饞。
那天晚上,酒足飯飽後,躺在牀上,想着餘味猶存,唇齒留香的雷公菌,一種愧疚的感覺慢慢升起,佔據了那顆雷公菌一樣敏感的心,感覺欠父母的又深了一層:為了讓遠道歸來的兒子吃得好點,他們不顧自己年邁,不顧雨天路滑,跑到兩三里外去採摘雷公菌,萬一摔着了,傷着了身體,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把擔心告訴了母親,要她不要出去採雷公菌了。母親咧開嘴笑了,説自己家裏有,不用到野外採摘。我不信,母親拉着我的手,上了三樓,推開陽台上那扇門,果然看到露天的、潮濕的、寬大的水泥地板上,生長着一層密密麻麻的雷公菌,就像給陽台披上了一件厚實的衣服。
難道是母親找到了雷公菌的種植之法?
母親搖搖頭,很得意地説:是天生的,年年有,以後想吃雷公菌,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保證能夠一飽口福。
聽了母親的話,我特別開心:沒想到,科學家一直耿耿於懷,不得其門而入的雷公菌的人工種植之法,在我們家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安家落户了。這是季節的恩賜,也是上天的恩賜,讓人對生活和歲月充滿了感激。
2020年6月12日北京右安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