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個兒子,就給他起名斯巴達吧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6-16 13:24
今天推送的文章節選自作家巫昂的隨筆《僅你可見》,作者巫昂在一封封信中,勾勒出一個被音樂、文學與山野環繞的世界。隨筆全文刊載於《走出孤島:水手計劃特輯(單讀 24)》。
《走出孤島:水手計劃特輯》是《單讀》時隔 4 年後的全新改版,新的符號、新的顏色。書中首次完整集結文學活動“水手計劃”的第一批創作成果,收錄 5 位作者從世界不同地方收穫的故事。同時首發的,還有作者曉宇記錄武漢的“疫情日記”系列文章。與澳大利亞大使館合作創立的“澳大利亞文學專欄”將繼續更新。此外,在這本全新改版的《單讀》中,你還將讀到詩人楊健鍵的哀悼詩篇,青年導演唐棣的藝術散文。

《走出孤島:水手計劃特輯(單讀 24)》
吳琦 主編
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
2020-5
(點擊封面購買此書)
僅你可見
撰文:巫昂
斯巴達男人的男子氣概是後天培養的
親愛的 X 先生,
今天我的工作沒有安排得那麼密集,我略微拿了一些時間查找健身的資料,最近的重點是腿和腹,前兩年腰肌勞損,職業病説是,我的職業抽象,病倒是挺具體的。熱療了整整一個冬天,我個人迷信熱療,覺得世上沒有一種病不能通過熱療而治好,包括心病,熱乎乎的水,熱乎乎的心腸,熱乎乎的食物,熱乎乎的豆袋,這都行,你在冬季跟一個人手拉手,對方的手熱乎乎的,這就能讓一路上的時間比較好打發。
舒適地死去和煎熬地活着相比,我選擇好好鍛鍊身體。基本上去年初夏以來,每天耗費在鍛鍊身體上的時間,一個小時到三個小時不等,健身墊隨身攜帶,進了山也不例外。朋友送我來這裏,不得不幫我搬運好幾箱子書,還有健身墊,他問有沒有帶釣魚竿和老頭樂,我説缺個會做飯的老頭兒,老頭兒又倔、話又少,但是會做飯就行,他建議網購一個人工智能老頭兒。
我要是有個兒子,就想給他起名斯巴達,巫斯巴達,這樣。崇尚很好的形體,和體質,反正靈魂啦,隨機配送,精神屬性呢,萬不得已可以下載一些。實際上,斯巴達人是殘暴的人族,他們會去把被他們視為奴隸的希洛人大白天在田間殺死,還專門選那些精壯男子去殺。他們還會把希洛人灌醉,跟小雞崽兒一樣在公開場合肆意凌辱,甚至希洛人會被一年一度地鞭笞。鞭笞和鞭撻不同,鞭笞是種刑罰,鞭撻本來也是拿鞭子抽的意思,後來成了勵志用的中性詞。

▲電視劇《斯巴達克斯:血與沙》中的斯巴達人形象
斯巴達人自己也抽自己的人,但不是為了羞辱,每年在神殿裏頭,也要把自家男孩兒們送出來,用鞭子抽上一抽,是為了鍛鍊他們的意志。斯巴達男孩,得不怕黑,不怕死,不怕疼,不怕餓,不怕受虐,不怕孤獨,不哭不鬧,不挑食……還要培養各種競技手段,總之,這樣強加訓練出來的男人,冷血,鐵血,熱愛武功暴力。
如此説來,我真是個反人類的母親,兒子是虛構的、抽象的,壞主意是具體的、生動的、政治不正確的。
我們曾經開過類似的玩笑,關於要不要合夥製造個孩子,那時候我太年輕了,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你也覺得斯巴達是個不錯的男孩的名字。因為你骨子裏也是個斯巴達,徒手攀巖什麼的玩得溜溜的,我記得你在玉淵潭公園過橋,基本上不要走橋上的石板路,偏要從側面的小石楞沿徒手懸空攀爬過去,我挺崇拜這種奇怪的行為的,這是我們腦子裏都殘存着斯巴達因子的鐵證。
我喜好行動敏捷勝過遲緩鬆弛,喜好猴兒過山一樣的敏捷,輕功飛檐走壁什麼的,確實好啊,要是能夠拿着一大碗熱湯麪,半夜裏飛檐走壁,還包着頭只露出兩隻眼睛(一隻也行),那就是我的英雄。男子氣概,無非如此,雄的雌的,有點兒這種男子氣概都挺不錯的,跟人生氣,一角敲碎了的碗飛過去,取了人家的首級,這種中式斯巴達,我也喜歡。
越説越不像話了,還能不能做個好人了呢。希望你火速忘掉我是個好人,往壞的懷抱裏鑽。
2018 年 1 月 29 日
我住的地方是孤零零的一座樓
親愛的 X 先生,
照例彙報今天的生活,今天起牀後極其慵懶,怎麼説呢,10 點多了還在地上找感覺,衝了一袋掛耳咖啡,喝了一個小時沒喝完,藉故不想喝的意思,山裏沒有面包買,所幸有山東嗆面大饅頭,五個饅頭四塊錢,便宜得你很想買上一箱子曬成饅頭幹。饅頭蒸熱,就着放涼的咖啡喝,穿上羽絨服坐在陽台上,陽台一側已經破敗,一邊牆上露着灰,鋼筋水泥的內結構暴露出來,不知道是不是被哪裏飛來的炸彈炸過,但我在牆上沒有發現槍眼兒。
有的話就好了。
這裏離車站,最近的,走路也要半個小時,還得快步走,我沒有走過,在一個村子附近,我住的地方是孤零零的一座樓,樓裏有看不見的住家,偶爾夜裏有人開着車回來,車燈照在樓下,如果好奇心很強,可以跑去看來者何人,是一個還是兩個還是全家,但我從未真的跑去看過,灰白的樓,一二三四五層,我住在五層,頂層的倒數第二間。
你聽我這麼描述起來,是不是感覺我住在精神病院啊,除了入口處沒有形同牢房的防護鐵門,但是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裏有個木屋,本來打算做成供人住的木屋,後來也就荒廢了。我在陽台上見過兩三隻流浪貓找吃的,那裏放着垃圾桶,實際上,打掃衞生的人很少來,幾乎一個禮拜才來一次,有些食物從這周放到下週,恐怕也要放爛了;但最近氣温低,食物凍在裏面,跳進去找吃的流浪貓可能會有所收穫。我掰碎了一整塊饅頭,從樓上給它們扔下去,它們也搶了起來,吃完了三隻貓一起抬頭看我,我們在暮色中對視了不短的時間。也許是山裏的時間被拉長了,一秒與五分鐘無異。
到了接近中午,你可以感覺到外面的霧氣漸次散去,這裏聚集的霧氣往往是城市裏的數倍,濃霧籠罩的時間,向窗外看,你會誤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天上的浮島。我一直在放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彈的肖邦 21 首夜曲,一整天。帶來了一隻很不小的藍牙音箱,像個飛碟懸浮在半空中,肖邦與魯賓斯坦的雄雄合體就在其間,魯賓斯坦的演出視頻我常常看,他在鋼琴上的手指那麼肯定,這種肯定像是已經對鋼琴所象徵的國土有着全然的認識,已經無數次步行過、丈量過、撫摸過。
22 歲或者 23 歲的時候,是我對肖邦痴迷到令人髮指的時間段,當然了,還有莫扎特。我從二手家電市場買了一套音箱放在宿舍裏,後來常常被同走廊的人在門上貼條,很不客氣地提醒不要擾民。一個喜歡聽古典音樂的小年輕是很可怕的,轉過年去,我去北京音樂廳找了份兼職,正經八百地聽起了音樂,上班那個月恰逢北京國際音樂周,聽過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的現場,還有麥斯基(Micha Maisky)的現場。
在音樂廳工作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在漆黑一片的音樂廳裏睡午覺。無限的寂靜裏面,耳朵因為過分安靜出現了很多瑣碎的聲音,幻聽隨之而來,半夢半醒之中,會感覺有海浪聲,或者某個人喃喃自語,極度安靜的環境裏面,藴含着最大的喧鬧。
夜晚如期而至,我要去看看流浪貓們來了沒有,還留了一個饅頭給它們吃呢。
2018 年 1 月 30 日
人性的放逸和自我原諒,簡直是與生俱來的
親愛的 X 先生,
今天是我 44 歲生日,從頭天半夜開始,宿的同學們就開始在羣裏和小窗裏面開派對。有人要提着蛋糕,坐上很長時間的汽車來找我,我本來覺得這樣太誇張了,失去了閉門不出也不見人的意義,她説她不是人,是個天使,這也太嬌嗔了,好吧,你能拒絕一個天使的好意嗎?
在天使到來之前,我打算給你寫封信,然後,專心致志地對付天使,天使會帶着火焰槍和狙擊炮來嗎?
這些天,我陸陸續續讀完了赫貝特(Zbigniew Herbert)的《帶馬嚼子的靜物畫》,一個作家寫畫論寫得這麼具體、生動,倒也不錯,不過《帶馬嚼子的靜物畫》那幅畫兒本身,我不太喜歡,超寫實主義的畫風,並沒有特別的感染力。荷蘭畫家我喜歡博斯(Hieronymus Bosch),他那近乎超人類的想象力和無窮無盡的空間感, 他是上帝派來顯示腦洞和神之謎語的。通常而言,神一邊感染人,一邊諷刺人,一邊顯示他的神奇,一邊收回他的成命。有一段時間,我恨不得買個放大鏡來好好看博斯的畫兒,那無窮的細節裏藴含了一切,有和沒有的,在和不在的,天內和天外的,思維夠得到的,和夠不到的。
然後是尼德蘭畫派裏的揚·範艾克(Jan van Eyck)兄弟,他們那種精準、肅穆和剋制極了的鮮豔,他們最擅長的是表現金色、金屬材質的東西,和衣服上的金線,簡直讓人目眩神迷。而且,能夠把塵世的人提高到聖徒的地位,細節是那麼絲毫不肯胡來。然而精神層面,即便是畫貴族,這些貴族也不是膚淺而庸常的肉身。他們賦予了錦衣玉食者靈魂層面的東西,將神性還給人,是他們最厲害的部分,因為人在神性裏面不感到拘束,本質上是很難的,人性的放逸和自我原諒,簡直是與生俱來的。
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説梵高,但梵高難道不是全人類的默認選項嗎?不需要專門提出來。梵高技法層面最難得的就是放鬆,他是個真正的浪漫主義者,自由自在的茨岡人似的靈魂,某種深入骨髓的樸實無華,他在瘋狂之上撒上了凝固,凝固了的瘋狂變成藝術品之後,不僅沒有殺傷力,而且構成了一種新鮮而激烈的美。人們很難逃開這種美的吸引,會忍不住駐足,這跟蒙克(Edvard Munch)給人的觀感有點兒像,那些畫兒有因為瘋狂和激烈帶來的能量,像是一個人傳染給一大羣人的瘟疫或者病症。
梵高和蒙克是情緒化的,哈默休依(Vilhelm Hammershøi)是去情緒化的,巴爾蒂斯(Balthus)是控制你的情緒的,博斯呢,啥叫情緒?

▲The marriage of the Virgin,Giotto di Bondone,1305
無論如何,我還是容易迷醉於形形色色的宗教題材畫作,在大都會博物館,能夠讓我長時間逗留的全是基督教題材的作品,百看不厭的聖母受孕啓示,永遠不覺得有問題的三角構圖,拙樸到近乎一個泥瓦匠的喬託(Giotto di Bondone),他把人物比例拉長了,似乎在説:啊,天和地之間能夠承受得起的,必須是一些長一點兒的人,現有的人太短了。
多可愛,一個可愛的大叔。
2018 年 1 月 3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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