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任誕寸心知,致那些疫情中去世的平民英雄_風聞
百年津渡-百年津渡官方账号- 困难时这是树洞,有了炬火和太阳,就风乎舞雩吧!2020-06-18 20:41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在這新冠疫情全球肆虐的年份,太多人間悲歡離合如流星一般劃過天際,在不同人心裏留下或濃或談的傷懷與記憶。前幾天,北京又發生了小規模的疫情,今日下午據中疾控專家吳尊友表示,疫情已經控制住了。而武漢猝遭病毒攻擊的那些日子還歷歷在目。
2月的武漢,春寒料峭,看到小區業主羣裏有人發出一則尋人啓事,尋找從家裏出走不歸的老人,三天之後,老人遺體在野地中被找到。箇中原因不難推測,大概率是不願牽連家人,也不可能告訴家人。5月底,到解封的菜市場去購物,發現常買魚的攤位的老年夫妻不見了,一對中年夫婦代替了他們。詫異之餘問起老夫妻,才知道那位戴眼鏡的老翁2月初就高燒,不久就去世了,鄰里都説是感染了新冠病毒,加上他本來就有的心血管基礎病,救不回來了。
而自己當保安的的堂兄,1月31日在武昌一小區跳樓,4月初處理後事,老家親人來漢後對接觸其遺物心存恐懼,堂嫂曾打電話問我,我倒是覺得只要仔細消殺過,不會有任何傳染風險。堂兄作為男人,赴死之前對妻子竟無一言相告,也許是對妻子也無法言説吧。
更有那麼多蹈死逆行的醫護人員,曾有多少人隱瞞行蹤,獨自面對病毒與恐懼。
人生,太多重於言説的坎,邁不邁得過去,全看環境的逼迫程度與一念間的應對。莫名地就喜歡魏晉時人那些透着率真的應對方式。
《世説新語·德行》中有段司馬昭對阮籍的評價:“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自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馬懿殺曹爽,司馬氏獨專朝政之後,被作為異己屠戮株連者甚多,阮籍採取閉門讀書,登山臨水或者酣醉不醒的方式,不涉是非、明哲保身《晉書·阮籍傳》記載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身處重壓之下,無可排解,率意獨駕何嘗不是天地間另類的傾訴呢?
現代社會,有多少苦悶的靈魂在不為人知的時刻,曾獨駕一隅,登山臨水,或伴着音樂枯坐,或長嘯暗泣,或無言漫行,求得片刻的釋放。王勃在《滕王客序》評價阮籍猖狂,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成熟男女人性的率真盤整,是對自我心靈的重鑄與昇華。
魏晉風骨,愁腸中濁酒温暖着五行散,特立獨行裏透射出慷慨與瀟灑。讀《世説新語·任誕》,立體的阮籍風采卓然: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飢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魏晉時代,彼時禮法還沒有成為社會教化的最高準繩,沒有被知識羣體內化為自我約束的重要標準。類似竹林七賢的一眾名士,養素全真,率性頤神。特標遠邁、龍章鳳姿的嵇叔夜,爽朗清舉,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人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打鐵操琴,一曲《廣陵散》雖絕但卻千古流韻。魏晉名士任性悖誕的行為,令後世多少人心搖神蕩,歆羨不已。
人性被禮法禁錮始於兩宋,始推者司馬光可謂首功。《資治通鑑》開篇即明義:“臣光曰: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於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紀綱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衞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
司馬温公其言其行可與“登州阿雲案”對着看。清代著名學者沈家本的《寄簃文存》中,記載有北宋“登州阿雲案”的詳細經過。《宋史·卷二百一·志第一百五十四·刑灋三》中則如此記載:“初,登州奏有婦阿雲,母服中聘於韋,惡韋醜陋,謀殺不死。”這個北宋天字第一號案,引發了以王安石和司馬光為首的雙方極大爭議,兩方從律法爭論延伸到政爭,而關於法律適用的爭議更是一直持續到今天。
此案雖然在北宋歷經幾年已結案,但十六年後王安石與神宗都去世,司馬光當上了宰相。當初判案的依據中主要有《嘉祐編敕》:“謀殺人,傷與不傷,罪不至死者,並奏取敕裁。”而“光為相,復申前議改焉。”據民間傳説阿雲多年後仍舊被殺。對比《資治通鑑》司馬光關於禮法的總評,他就是這麼當皇上的手足和支葉的,逞己意而不顧國家,一意孤行,損害皇權和律法大統,名為大儒實為酷吏,名為執法實則違背先法。
在司馬光視為最重要的著作《家範》裏,“妻上、妻下”卷中列舉的例子很多,其中有這樣兩個:
“周虢州司户王凝妻李氏,家青齊之間。凝卒於官,家素貧,一子尚幼。李氏攜其子,負其遺骸以歸。東過開封,止旅舍,主人見其婦人獨攜一子而疑之,不許其宿。李氏顧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執耶!不可以一手並污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路人見者,環聚而嗟之,或為之泣下。開封尹聞之,白其事於朝官,為賜藥封瘡,恤李氏而笞其主人。若此,可謂能清潔矣。”
“光啓中,楊行密圍秦彥、畢師鋒,揚州城中食盡,人相食,軍士掠人而賣其肉。有洪州商人周迪,夫婦同在城中,迪餒且死,其妻曰:“今飢窮勢不兩全,君有老母,不可以不歸,願鬻妾於屠肆,以濟君行道之資。”遂詣屠肆自鬻,得白金十兩以授迪,號泣而別。迪至城門,以其半賂守者,求去。守者詰之,迪以實對。守者不之信,與共詣屠肆驗之,**見其首已在案上。**眾聚觀,莫不嘆息,競以金帛遺之。迪收其餘骸,負之而歸。古之節婦,有以死徇其夫者,況敢庸奴其夫乎?”
魏晉阮籍與嫂別,酒後躺在美女身邊睡覺都不迴避,人性本真而率性。到了兩宋,婦女手臂被人拉扯就要砍掉,妻子把自己當兩腳羊賣掉救活丈夫,司馬光稱這種滿是血污的身體叫能清潔,而賣掉自己可謂節婦。什麼叫禮教殺人,不理解的大可看看這些司馬光推崇的妻範楷模。與此同時,宋朝還收取着税金,鼓勵容許青樓女性賣身、賣酒創收,向西夏、契丹納“歲幣”以求苟安。
孱頭們打不過外敵,還收拾不了國內的文臣武將和婦女孩子,硬刀子軟刀子直指更弱者。秦漢雄健,魏晉風骨,隋唐豪邁,宋元則憋悶扭曲。文學作品《水滸傳》中李逵江州劫法場,一排斧砍去,死的多是平民百姓;元曲《竇娥冤》,竇娥發誓願“着這楚州大旱三年”,還是老百姓遭殃,當知識偽人們腦袋裏欣賞流氓無產者,所能想到的反抗都是靠天意的時候,人性就完全扭曲了。
畸形的社會,對男女而言都是“十有九輸世間事,百無一可意中人”。一代婉約詞宗李清照,曾擁有美滿的婚姻,靖康之變兩年後的1129年,49歲的趙明誠病逝,46歲的李清照陷入孤苦境地,為了完成丈夫遺願,49歲又被張汝舟所騙,嫁給張後為了擺脱這次不幸婚姻,不得不起訴第二任丈夫,自己也根據宋律坐牢。“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個思念項羽的女人,該是對同時代男人有多麼失望。
年輕之時,總覺得易安晚年詞有一種悲劇的悽愴之美:“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完成《金石錄》後,易安心願已了,生活陷入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之中。
如今年近半百,再不忍讀易安詞。倒是喜歡蔡邕《琴操》中的《公無渡河》:“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曲中霍里子高那份面對死亡蹈死不顧的決絕,也是一種絕望下的任誕吧!
當今中國,是一個英雄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