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藝羣星閃耀時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0-06-18 09:26

“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
1999年10月12日的那個晚上,當飾演常四爺的濮存昕説出這句經典台詞時,座無虛席的北京首都劇場一片寂靜。
和他同時在台上的,還有飾演王利發的梁冠華,飾演秦二爺的楊立新。三人都畫上了白髮蒼蒼的老年妝,神情失落,盡顯淒涼。
此時,何冰和嶽秀清正在幕後候場,準備上台演小劉麻子和小丁寶的最後一齣戲。
而同在幕後的馮遠征、吳剛已經完成任務,靜靜等待謝幕。
這個夜晚,他們攜手完成了一個艱鉅的任務:重演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保留劇目《茶館》。
在此之前,人們已經有整整7年沒有在首都劇場裏看過《茶館》了。
戲內,裕泰茶館在清末、軍閥割據、抗戰三個歷史時期中風雨飄搖,圓滑謹慎的王利發用盡各種辦法,也未能保住它。
戲外,《茶館》自1958年首演之後也歷經坎坷,在十年浩劫時期成了大毒草,首任導演焦菊隱遭受批鬥被下放勞改,編劇老舍更是不堪屈辱選擇投湖自殺。

1958年版《茶館》
比裕泰茶館幸運的是,《茶館》等到了雲開霧散的一天,在1979年得以重演。於是之、鄭榕、藍天野、英若誠等老一代人藝演員,為人們留下了難忘的經典。
1992年7月16日,老一代人藝演員演完第374場《茶館》後,這部歷經風雨的經典又一次幾近絕唱。
對於這樣一部以平民視角講述中國苦難的作品,不論過了多久,國人都會對它念念不忘,永遠會渴望走進劇場親自看看。
所以1999年的那個夜晚,註定會成為這些人藝羣星的閃耀時刻。
1.
“咱們啊,還是莫談國事!”——
1999年那個晚上,33歲的梁冠華登台後,正式成為二代王利發。
重排《茶館》難,再演王利發更難。
原因沒別的,此前飾演王利發的於是之老先生,是中國戲劇的一座高山。任何一位接力的後輩,都要面對和他的對比,壓力很大。

於是之
曹禺曾説:“《茶館》是中國話劇史上的瑰寶,於是之是撐持這瑰寶的平民藝術家”。
於是之最後一次演《茶館》時發生的場景,足以説明觀眾們有多麼敬愛這位演員。
那時他已經65歲,患上了齶部神經病,嘴巴總像嚼口香糖一樣不停地動,這讓他上台之前就緊張不已,在台上出現了忘詞的現象。
飾演常四爺的鄭榕回憶説:“他看着我的臉,卻怎麼也叫不出常四爺的名字來。”
看着舞台上着急流汗卻老忘詞的一生好友,和他搭了一輩子戲的鄭榕內心已經哭泣不止:“我不能在台上哭,我只能幫着他把話接過來。”

從左至右:藍天野、於是之、鄭榕
兩個多小時的演出下來,於是之説錯了4處台詞,這位老藝術家為此懊喪不已。
但謝幕時,在場的觀眾紛紛起立為他鼓掌,久久不散,不少人甚至流下眼淚。
於是之為之動容,用盡力氣喊到:“謝謝朋友們的寬容!”
藝術評論家柯文輝曾描述過那一刻的場面:
“此時劇場樓上一位剛上初中的女孩兒突然用童聲回答道:‘王掌櫃!永別了!’
她的喊聲牽動了幾百個人的神經,像是一根無聲的指揮棒發出了命令,一大羣人用真摯的淚雨為孩子的純情協奏,壓倒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而梁冠華在1981年考入人藝之後,從來沒有奢望過出演王利發。
當新版《茶館》的導演林兆華決定他來演王利發之後,他既高興又害怕,到後來高興越來越少,害怕漸漸成了唯一的感受。
儘管林兆華不允許演員們模仿老版,但梁冠華還是偷偷地看起錄像,揣摩於是之的表演,從中找自己的感覺。
畢竟於是之第一次演王利發時,老舍還在,焦菊隱也在,他還可以和經歷過清末時期的老北京們取經。這些都是後輩們無法擁有的優勢。
甚至連王利發選擇上吊的結局,也是於是之建議老舍進行修改的。
好在首演之後,許多觀眾給出了“各有千秋”這四字評價,這已是相當高的褒獎。

從左至右:楊立新、梁冠華、濮存晰
如今,梁冠華已經56歲,演了21年《茶館》,塑造了一個有着鮮明個人特色,也同樣經典的王利發。
而人們擔心的問題變成了:誰能成為下一任王利發?
2.
在演王利發之前,梁冠華就遇上了一部“與時俱進”的現實主義題材電視劇,繼而被全國觀眾熟知。
這部電視劇,就是拍攝於1998年,開播於2000年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他演的正是男主角張大民。
徐秀林、嶽秀清、鮑大志、修宗迪、李洪濤
等人藝演員也出演了這部劇
在很多人眼裏,張大民一家的生活離“幸福”二字有着很大的距離,是個標準的城市底層百姓。
他在暖瓶廠工作,廠子效益不好工資沒多少,一家七口人擠在只有兩間的17平小房子裏。
為了讓自己有個婚房,他把外屋改造成“青年旅社”,讓四個弟弟妹妹睡上下鋪。
有了兒子後,他又搭了一個門房,院子裏的老樹社區不讓動,他就直接把樹包在房子裏,騎着樹睡覺。
不過同自己和家人經歷的變故相比,房屋的逼仄已經算不得什麼。
所有小人物能想到的以及想不到的難,排山倒海一般侵襲進他的生活中:
父親在他12歲時死於鍋爐房爆炸,母親老年痴呆,自己下崗需要靠推銷暖瓶為生,弟弟性格懦弱被戴了綠帽,妹妹得了白血病…..
面對命運的一次又一次重擊,他沒有錢也沒有關係去還擊,但卻硬是用自己的貧嘴,為自己和家人帶來許多歡樂,“貧”出了一道能被曬進陽光的裂縫。
多少坐在電視機前,同樣遭遇生活圍追堵截的老百姓,時而被逗得前仰後合,時而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在劇裏看到了左鄰右舍,看到了自己。

憑藉這個散發平民光輝的角色,梁冠華大放異彩,躋身世紀交替時最火的男演員行列。
然而誰能想到,即便如此經典的角色,也只停留在了世紀初的電視屏幕中。
流行文化領域的新陳代謝更加迅猛,要面對更多的誘惑,需要做出一個接一個的妥協。
電視裏的張大民,比劇場裏的王利發要直面更多風浪,更容易被拍在沙灘上。
縱觀近年的職場劇,都市劇,愛情劇,男女主角在一線城市中,住着三室兩廳的高級商品房,用着奢侈品,出門有汽車,頓頓西餐廳。
這些電視劇離大多數人實在太遠,懸浮在生活的酸甜苦辣之上,自然沒有什麼味道。
而像張大民這樣住着破房子,騎着自行車,相貌也不出眾的底層平民,在這個充斥着美顏、濾鏡,熱衷光鮮亮麗景觀的時代,已成為中國電視劇裏的失蹤人口。
3.
很多人知道梁冠華,或者説是認識他這張臉,並不是因為王利發,也不是因為張大民,甚至不是狄仁傑。
而是因為曾經那一句網絡流行語——元芳,此事你怎麼看?

更神奇的是,《神探狄仁傑》裏並沒有這句台詞
演了幾十年話劇、電視劇,但加一起引發的轟動效應,卻不如一個網絡段子,不及一個表情包。
這樣讓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相似情節,同樣發生在吳剛身上。

2017年反腐大戲《人民的名義》熱播之後,達康書記的表情包躥紅社交網絡,吳剛終於火了。
不知那些看着他表情面露微笑的人們,有多少會知道,在演達康書記之前,吳剛已經在人藝舞台上演了整整32年的話劇。
戲外,吳剛與嶽秀清兩位人藝演員也是兩口子
更不知有多少人會意識到,如果他們只滿足轉發“元芳,你怎麼看”,在微信裏添加達康書記表情包,而不關心梁冠華、吳剛都拿出過怎樣的作品,那該有多麼可惜。
不過因達康書記而成了吳剛粉絲,繼而追起話劇的人並不在少數。
2017年,北京人藝建院65週年,吳剛再次出演《茶館》時,後台幾乎被他的粉絲攻陷。
從未見過這陣勢的梁冠華感嘆:
“人家吳剛之前在舞台上演了多少好角色,都不如演個影視劇受人關注。”
1999年《茶館》裏,吳剛飾演唐鐵嘴
而即便是在影視劇裏,吳剛也演過比達康書記更有力度的角色。
比如在2007年,他出演了曹保平導演的電影《光榮的憤怒》,在裏面飾演黑井村村委書記葉光榮。

《光榮的憤怒》的海報上寫着七個大字:
一個人的憤怒
從表象上看,葉光榮是個有點窩囊的中年男人,與達康書記沒什麼可比性。
但葉光榮乾的事兒,比達康書記反腐還要難,他要在得不到上層支持的情況下,帶領村民發起一場以暴制暴的革命,推翻村霸熊家四兄弟的“黑暗統治”。

這四兄弟壟斷了村裏的政治、經濟以及暴力資源,吃喝嫖賭什麼都幹,甚至當着村民的面強姦對方老婆,把黑井村搞得暗無天日。
葉光榮的“光榮革命”歷經坎坷,在看到微弱的希望之後,卻因被“革命戰友”出賣,被老辣狠毒的熊家四兄弟來了一個反圍剿。

然而就在慘烈結局即將上演時,鎮委書記和警察叔叔們從天而降,將熊家四兄弟繩之以法。
至於一部眼着看邪惡就要壓過正義的電影,為何會來了一個360°的反轉,觀眾與導演自然心照不宣。
曹保平導演曾講述他為何會拍這部電影:
壓迫與被壓迫這是人類存在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一如愛與被愛的必然存在一樣,只不過在不同人羣、不同環境下,它呈現的質量有所不同而已。《光榮的憤怒》表現了一羣很渺小的人,但壓迫與被壓迫的方式並不渺小。
這就是我們拍攝這部電影的動力!
儘管這部電影在票房遇冷,連200萬的成本都沒有收回,但卻是中國電影市場裏不多的擁有殘酷底色的現實題材電影。
全片最出彩的,就是吳剛。

想演好這個表面軟弱,心裏又時刻謀劃一盤大棋的複雜角色,難度極大。但吳剛卻將葉光榮這個角色的隱忍、圓滑展現得淋漓盡致。
不論過了多少年,當人們回顧吳剛的藝術人生時,達康書記更有氣場,陳萍萍更加腹黑,但骨相最有力度的角色,一定是葉光榮。
4.
1999年那個夜晚的羣星閃耀,離不開一個人的精心策劃,他就是林兆華導演。

如果不是又先鋒又傳統,早已習慣面對爭議的林兆華,恐怕沒有第二個導演敢接下重排《茶館》這個榮耀與挑戰並存的棘手任務。
在接下這個任務時,他就語出驚人:
“多年不敢動《茶館》,我覺得是中國戲劇的恥辱!”
2014年,年近80歲的林兆華做客《鏘鏘三人行》,對竇文濤與許子東解釋了這句話:
“戲劇永遠為當今現實服務,你得有新的創造,新的劇本,新的導演,新的演員,有新一代起來才行。”
這一席話,道出了人藝多年來沒有新重磅劇目的尷尬,也道出了演員們得以閃耀光芒的根本——必須要有敢直面當下現實的作品。
按這個標準衡量的話,顯然戲劇舞台之外的天地更為寬廣。
但凡能遇到那些切入社會話題的角色,這些人藝演員的身上,就會散發出令人難忘的人文之光。
2001年,馮遠征在《不要和陌生人説話》飾演安家和,直面現代社會中一直存在,卻沒有得到廣泛討論的家暴問題。

馮遠征在《茶館》裏飾演松二爺

直到19年後,有人依然在豆瓣上為這個劇留下一句這樣的評論:
原來中國電視劇,曾經領先日韓20多年。
短短一句話,道出了一個兜兜轉轉的怪現狀:
20年前的韓劇日劇講的多是年輕男女們的情情愛愛,而中國電視劇在題材上卻豐富至極,從刑偵到平民,從古裝到現代,從歷史正劇到改編戲説,包羅萬象無所不有。20年過去了,兩邊卻像是來了個互換。
2014年,何冰出演《十二公民》,這是一部中國大銀幕上探討現代法治的稀缺作品。

電影雖然改編自美國電影,但其中出現的議題與庸眾羣像,卻相當本土化,極具現實意義。
有對父權機制的盲目崇信,有北京土著獨有的地域性歧視,點出了反右風暴中的歷史浩劫,也折射出當今社會普遍存在的仇富情緒。對於“有罪推定”的批判,更是頗具先鋒色彩。
而楊志新的高光時刻,來得更早。

在1994年《我愛我家》中,他把謹小慎微的中年幹部賈志國塑造得活靈活現。其中一段醉酒之後抒發不得志的台詞,尤其令人難忘:
“他那房子,那滿堂的硬木傢俱,那汽車,那美女,那電器……還……還有他那一身肥肉,原本應該屬於我啊!”
這部在1994年開播的電視劇,距今已過去了26年。
從物質景觀來説,中國在這26年裏經歷的變化可謂天地翻覆。


英若誠與何冰這兩任“劉麻子”,
也共同出演過《我愛我家》
但人們面對的很多精神困惑卻似乎還在原地踏步。這決定了即便今天再看這部情景喜劇,也能有不少強烈共鳴。
不過人們最需要的,依然是表現當今現實的作品。
如果觀眾們只能從老作品中淘金,這何嘗不是中國影視劇的恥辱?
現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和現實主義題材的戲劇一樣,遭遇後繼無人的問題。
比如梁冠華,因張大民被人熟知。但現在,他卻沒有機會再塑造一個比肩張大民的角色——
平民階層都成了國產電視劇的失蹤人口了,戲骨們去哪兒演張大民們?
大多數人再次看到梁冠華,是在2019年12月開播的《大明風華》裏。
然而這樣一個人民藝術家級別的戲骨,卻戲份不多早早下線。
**戲骨為鮮肉鋪路,藝術讓位於市場。**至於有沒有經典角色可以誕生,沒有人太在乎。
這就是當下最大的現實。
5.
那麼,這些老戲骨星光閃耀的時刻,註定只能任後浪拍打,被人遺忘嗎?
琢磨這個問題時,1994年版《三國演義》的片頭與片尾曲總是會在耳邊響起。
這部經典作品的片頭曲,用的詞是明代楊慎填的《臨江仙》,用慷慨悲壯的語調訴説時代更迭的無情: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的確,人們總是認為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被排在沙灘上,是萬古不變的真理。
可在浪奔浪流的時間長河中,分清誰是前浪,誰是後浪並無太大意義。即便相差幾十年,也不過是歷史的一瞬間。
唯有那些迷人的故事,才能抵擋住歲月的侵蝕,與文明共存。
有些時刻,我更喜歡老三國片尾曲。毛阿敏的歌聲裏,傾訴着面對無情歲月的另一種浪漫:
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
眼前飛揚着一個個鮮活的面容。
湮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
歲月啊,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
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
如果文藝復興的時代註定是短暫的,漫長的黑夜才是更尋常的主題,
那麼,能夠遇見一個人文主義能夠發光發亮的年代,對於這一代老戲骨來説,已經擁有令後來者羨慕不已的幸運。
不論過去多少年,只要那些影像在,他們的名字就不會被雨打風吹去。
而是會成為夜空中的星星,永遠閃耀。
那些願意抬頭,在黑夜裏凝視星光的人們,也終將向有光的地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