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恩·克拉考爾:荒野生存 (IN TO THE WILD)-PART5_風聞
豆沙包-瞎说大实话星球驻地球大使2020-06-21 19:43
第十三章 費吉尼亞灣
在我心中有一個鄉野自然版圖的副本。我所構想的小路,通向外面的山岡和沼澤,也通向內心。通過研究腳下的事物,通過閲讀和思考,我開始了對自身、對土地的探索,這兩種探索及時地在我心中融匯。我的生命面對着一個熱情而固執的期盼——永遠地將思想,以及它所帶來的一切都拋開,除了最原始、最本能的慾望之外。走入小徑,毋須回頭。不管是徒步、還是穿着雪鞋或者駕着雪橇,走入夏日的山峯和冰冷的夜晚中。雪中高揚的火焰、雪橇滑行的痕跡,都會泄漏我的行蹤。如果可能,讓他們來找我吧。
——約翰·海恩斯(John Haines)
《星星、雪、火》(The Stars, The Snow, The Fire)
在弗吉尼亞灣家裏的壁爐上,有兩張裝框的照片:一張是克里斯高一時照的;另一張則是克里斯7歲時穿着短小的西裝,打着歪歪扭扭的領帶,卡琳站在旁邊,穿着飾有花邊的佯裝,戴着一頂新的復活節帽子。卡琳端詳這兩張照片之後説:“真令人驚訝,雖然拍攝時間相差10年,但他的表情卻一摸一樣,”沒錯,兩張照片中克里斯都是用同樣的憂鬱、桀驁不馴的神情斜視着鏡頭,彷彿他在做什麼重要的思考,卻遭受打擾,而且還要在相機前浪費時間,面露不快。最明顯的是在復活節那張照片中,在同一張照片中的卡琳笑容燦爛,克里斯卻截然相反,一邊充滿深情地笑着説,“他總是這副表情。”
那隻克里斯深愛着牧羊犬布克裏躺在卡琳腳邊,它現在已經13歲,嘴和鼻子都已變白,因為關節炎而步履蹣跚。當馬克斯——卡琳養的18個月大的羅威納犬闖入布克裏的地盤時,這隻生病的小狗毫不畏懼,對那隻重達120斤的大狗大聲狂吠,再加上一番切中要害的亂咬,讓那隻巨獸倉皇而跑。
“克里斯很愛布克裏,”卡琳説,“他消失的那個夏天,他本來想要帶布克裏一起走。大學畢業後,他曾問過爸媽能不能帶布克裏走,但他們沒答應,因為布克裏剛被車撞傷,當時還在恢復期。現在,他們肯定有不同的想法。雖然布克裏傷勢很嚴重,獸醫也説這次意外後它很有可能永遠無法再走路,不過他們依然會忍不住想——我也忍不住這麼想,如果克里斯帶着布克裏一起走,會不會是另外的結果?克里斯自己冒生命危險時從不猶豫,但他卻不會讓布克裏面臨任何危險。
如果布克裏和他在一起,他絕不會冒同樣的險。”
卡琳身高1米72,和克里斯一樣高,可能比她哥哥還要高點,他們兩人長得非常像,以致常有人問他們是不是雙胞胎。她很健談,説話時常把及腰的長髮向後甩,一邊還用富有表現力的小手打着手勢。她赤着腳,脖子上掛着金色十字架,穿着褲線燙得筆挺的牛仔褲。
卡琳和克里斯一樣,精力旺盛,非常自信,成績優秀,擅長表達,她也像克里斯一樣,少女時期常和父母發生激烈的衝突。不過這對兄妹之間的不同遠比相同之處多。
卡琳在克里斯消失後不久就和父母言和了。如今, 22歲的她和父母的關係“非常好”。她比克里斯合羣,從未想過獨自去荒野或其他任何地方。雖然在種族問題上她和克里斯觀點一樣,但她並不反對財富——不論是在道德上或其他方面。她最近剛買了一套昂貴的新房子,每天都會花14個小時在她和丈夫克里斯。菲什(Chris Fish)所創辦的C.A.R汽車修理服務公司上,希望能在年輕時賺進第一個100萬。
“我以前總是抱怨父母,他們總是不停地工作,你總也看不到他們。”卡琳自我解嘲地笑着説,“但現在看看我,也是這樣的。”她承認,克里斯嘲笑她熱衷於資本主義,以前常稱她“約克公爵夫人”、“伊萬娜。特朗普。麥坎德利斯”或者“利昂娜。赫爾姆斯利的後期之秀”。不過他對妹妹的批評並不過分,頂多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們倆感情非常好。有一次克里斯寫信給他,講述他和父親之間的爭吵:“無論如何,我願意和你談論這些,因為你是世界上惟一瞭解我想法的人。”
克里斯去世已有10個月,卡琳依然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我幾乎沒有一天是不哭的,”她露出迷惘的神情説,“當我獨自在車裏的時候,在從家開車到商場的20分鐘之間,我沒有一次不想克里斯,每次想起他時都幾乎要崩潰。儘管我已經挺過來了,但仍是非常痛苦。”
1992年9月17日晚上,當時卡琳在屋外給她的羅威那犬洗澡,菲什把車駛進車道,她很驚訝他回家這麼早;通常菲什都會工作到很晚。
卡琳回憶道:“他看起來很奇怪,臉上的表情很可怕。他走進屋裏,又走出來,然後幫我為馬克斯洗澡。我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因為他從來不給狗洗澡。”
菲什説:“我需要和你談談。”卡琳跟着他走近屋裏,先在廚房的水槽沖洗馬克斯的頸圈,接着走進客廳。“菲什坐在暗處的長沙發上,頭低垂着,看起來非常傷心。我想讓他心情好些,便問他‘你怎麼啦?’我想可能是工作中有人嘲弄了他,也許是有人告訴他説看到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之類的事。我笑着問道,‘那些傢伙讓你難堪了嗎?’他並沒有回應我,當他抬頭看着我,我看到他雙眼通紅。”
菲什説:“是你哥哥,他們找到他了,他死了。”山姆打電話給在班上的菲什,告訴他這個消息。
卡琳頓時眼前一片模糊,像突然躍入一條幽深的隧道。她不由自主地拼命搖頭:“不!克里斯沒死!”接着她開始尖叫,大聲慟哭,菲什不由得擔心鄰居會以為他虐待她而報警。
卡琳像胎兒一樣捲縮在沙發裏,哀號不止。菲什想安慰她,但被他推開,尖叫着讓他不要管她,接下來的5個小時,她一直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不過到11點時,她冷靜下來,收拾了幾件衣服,和菲什一起上車,由他向北開了4小時車,送她回到切薩皮克灣的孃家。
他們駛離弗吉尼亞灣時,卡琳讓菲什在教堂前停下來。卡琳回憶道:“我走進教堂,獨自在聖壇前靜默地坐了一小時左右。我希望從上帝那找到答案,可是沒有。”那天晚上的早些時候,山姆已經證實由阿拉斯加傳真過來照片上的無名屍體,的確是克里斯。不過費爾班克斯的法醫仍要求對比克里斯的牙齒記錄,以最後確定身份。他們花了一整天時間來比較X光記錄,比莉一直拒絕看傳真來的照片,最後經牙齒記錄的核對,確定餓死在蘇珊娜河邊公交車內的男孩正是她的兒子。
第二天,卡琳和山姆搭機前往費爾班克斯,領回克里斯的遺物。在驗屍官的辦公室,他們領會了和遺體一起發現的遺物:克里斯的來復槍、一幅雙筒望遠鏡、羅納德給他的釣杆、伯雷斯送他的瑞士軍刀、一本寫有日記的植物書、美能達相機和五卷底片,此外再沒有其他東西了。法醫請他們簽署了相關文件。
卡琳和山姆抵達費爾班克斯後不到 24小時,又轉往安克雷奇,克里斯的遺體在法庭科學實驗解剖後已經就地火化,停屍房派人把裝有克里斯骨灰的塑料盒送到他們住的旅館裏。卡琳説;“我很、驚訝盒子竟然有這麼大。他的名字被印錯了,標籤上寫着‘克里斯托弗。 R。
麥坎德利斯’,他中間名字的縮寫應該是‘J’。當時我很生氣,簡直要瘋了。但過後再想,‘克里斯不會在意的,他只會覺得有趣。’”第二天一早,卡琳把她哥哥的骨灰裝進揹包,飛回到馬里蘭。
在飛機上,卡琳把空服員送來的食物吃得精光。她説:“雖然飛機上提供的餐點非常難吃,但我不能忍受把食物倒掉的念頭,因為克里斯是餓死的。”但是接下來的幾周,她卻一點食慾也沒有,瘦了9斤,朋友都擔心她得了厭食症。
而在切薩皮克灣,比莉也不吃任何東西。 48歲的她,身材還像少年一樣。她瘦了7斤,隨後食慾才逐漸恢復。沃爾特則剛好相反,他不加節制地吃,重了7斤。
一個月之後,比莉坐在餐桌前,整理克里斯生前最後的照片。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看着這些模糊的照片。每當這時,她一次又一次地抑制不住,就像所有白髮人送黑髮人一樣地哭泣。兒子的死所帶來的強烈失落感是旁人難以理解的。如果親眼目睹瞭如此錐心的喪子之痛,你會覺得對克里斯的冒險行為做任何辯解,似乎都是蒼白無力,沒有意義的。
比莉以她的眼淚向命運抗議:“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明白。”
第十四章 :“魔指”峯
我擁有強健的體魄,還有躁動、渴望的意念;我渴望更多、更真實的事物;我的心總是在追尋真實,彷彿永無滿足之時。。。。。。
你肯定已經猜出我是做什麼的——登山
——約翰·M·愛德華茲(John MenloveEdwards)
《一名男子的來信》(Letter From aMan)
因為事隔久遠,我對首次登山情況的記憶有些模糊,但仍記得我獨自一人,一邊攀登一邊顫抖(我隱約記得自己曾獨自外出過夜),沿着樹木半掩的崎嶇山路穩穩地向上攀登。山上有野獸出沒。最後,我完全迷失在高空雲層中,似乎越過了一條把泥土堆成的小山丘和大山隔開來的想象的分界線,領略到莊嚴和崇高。把山峯和塵世分開的,是這片處女地的莊嚴和壯麗。你永遠不會熟悉,當你步入其間,你就會迷失。你認得路,但面對光禿嗎,無路可走的岩石,你會困惑和害怕。那座多石、多霧的山峯,劃破了雲層,遠比噴湧的火山口還要令你敬畏、令人歎為觀止。
——梭羅( Henry David Thoreau)
《日記》(Journal)
克里斯在寄給韋斯特貝格的最後一張明星片上寫道;“如果這次冒險我遭遇不幸,而你又再沒聽到我的任何消息,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你是個大好人。現在我就要走進荒野裏了。”這次冒險的確使克里斯喪生,人們也對他誇張而駭人的聲明有所猜想,認為克里斯可能一開始就有心自殺。在他決定走進森林時,就根本無意再走出來。
不過,,我並不這樣想。我認為克里斯之死是個可怕的意外,而並非事先就計劃好的。這是在我閲讀了克里斯留下的少數文稿;並訪問他生命中最後幾年所交往的朋友後的推論,不過也有部分來自我個人的想法。
我年輕時任性、一意孤行、魯莽、喜怒無常,經常令父親失望。和克里斯一樣,男性權勢人物在我心中總是激起錯綜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是對他們難抑的憤怒,但同時卻又渴望取悦他們。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引起我自由奔放的想象,我就會以近乎痴迷的熱忱追求它。在17~20多歲之間,我所痴迷的就是登山。
我經常想象自己在攀登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遠山——朦朧的山頂,險峻而冷人恐懼,除了少數幾名登山怪傑之外,世界上再沒有人知道。
當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一個又一個山峯時,我才得以把握住方向,而沒有在青春期迷失,是登山這件事起了作用。危險使世界沐浴在鹵素光下,連綿的岩石、橙色和黃色的地表,絲織般的雲層,這些全部都鮮明突出。生命的音調高亢,世界因此而真實。
1977年,我在科羅拉多一家酒吧的高教凳上沉思、突然想去攀登一座名叫“魔指”的山峯。古冰川將突出的閃長巖雕刻成綿延、雄偉的山峯。從北面看,“魔指”峯非常壯觀:宏偉的北壁從沒有人攀登過,它矗立於雲端,從底部的冰川算起共1830米高,接近約塞米蒂國家公園花崗岩巨石的兩倍高。我計劃先去阿拉斯加,再從海邊穿過近50公里的冰川滑雪到內陸,攀上這座壯麗的北嶺,而且,我決心要獨自完成這項壯舉。
那年我23歲,比克里斯步入阿拉斯加荒野時還小1歲。我的理性——如果還能稱為理性的話,被年輕時肆意的熱情所激發,同時也深受尼采、凱魯亞克和愛德華茲等人的作品影響。愛德華茲是位歷經磨難的作家、精神病學家,也是英國當代優秀的攀巖專家之一,1958年他服用氰化物自殺。愛德華茲認為登山是一種“精神病的傾向”,他登山並不是為了運動,而是為了逃脱內心的蘇福。
在策劃這次登山時,我只是隱隱感覺到計劃的困難程度可能會超乎我的想象,不過這隻會讓我更加嚮往。
我有本書中有張“魔指”峯的黑白照片,由著名冰河學家梅納德。
米勒(Maynard Miller)拍攝。在米勒的這張航拍照片中,這座山看起來異常險惡;石頭剝落形成龐大的魚鰭狀,黑暗,上面覆蓋冰。這張照片讓我神魂顛倒。我想知道,當人在那刀刃般的山脊上,一邊要保持平衡,一邊擔憂着遠處聚集的暴風雨雲層,一邊頂着強風和酷寒向前移動,同時還要留神另一面的陡坡,他會是什麼感受?他能忍受住這樣長時間的恐懼,成功登頂,在安然歸來嗎?
如果我做到了。。。。。。我不讓自己想象這樣的結果,以免召來厄運。
但我絲毫不懷疑,登頂“魔指”峯一定能改變我的命運,怎麼可能不會呢?
當時我在一處建築工地做零工木匠,時薪3.5美元。一天下午,在弓着背釘了9個小時的釘子後,我向老闆提出要辭職:“不,斯蒂夫,我不能再等幾周,我現在就要辭職。”我花了幾個小時清洗工具,還從骯髒的拖車中收拾了工具和私人物品,然後登上我的車,向阿拉斯加出發。我很驚訝原來離開時這麼容易,而且感覺很爽。,世界變得豐富多采。
“魔指”峯位於阿拉斯加和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的交界,在彼得斯堡東面。彼得斯堡是一個漁村,只能靠海運或空運到達。有定期航班飛往那兒,但我所有的流動財產只有一輛 1960年的龐蒂亞克和 200美元現金,連單程機票都買不起。因此我駕車到華盛頓州吉格港,丟掉車子,然後想辦法混上一艘向北行駛的鮭魚圍網漁船。
這艘“海洋皇后號”是堅固、講實效的工作船,是用阿拉斯加黃雪杉厚板製成,配有延繩和圍網。作為我乘船的交換,我在船上幫工,按時去掌舵——每12小時值4小時的班,並幫他們整理數量眾多的捕魚工具。沿着內海航道的緩慢航行在薄紗般的幻想中啓程了,在一股我無法控制、無從理解的力量驅使下,我出發了。
水面陽光照耀,波光閃閃,船轟鳴着,往北朝喬治亞海峽航行。兩邊的斜坡陡峭升起,上面長滿黑沉沉的鐵杉、雪松和鈎果草。海鷗在頭頂盤旋。出了馬爾科姆島,我們遇到了七頭虎鯨,其中還有背鰭和人一般高的,它們劃破如鏡的水面,距船舷欄杆僅一步之遙。
出海的第二個夜晚,破曉前兩小時,我正在掌舵,突然看到一隻黑尾鹿的頭在聚光燈刺目的強光中浮現。當時它正在費茲休灣中央,從加拿大岸邊穿過寒冷而黑漆漆的海水。它的眼睛在炫目的燈光下發出紅光,看起來筋疲力盡,且因恐慌而發狂。我把舵向右轉,船滑過它身旁,它在船後上下漂動了兩次後,消失在黑暗中。
內海航道大多是如峽灣般的狹窄水道,但當我們經過鄧達斯島時,眼前豁然開朗。西邊是開闊的海洋,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水域。船隻在大海里顛簸搖晃,浪頭拍打着船舷。從右舷向船頭望去,遠處浮現一羣崎嶇、低矮的山峯,這副景象使我的心跳加快,這些山峯告訴我:我們抵達了阿拉斯加。
離開吉格港五天後,“海洋皇后號”停泊在彼得斯堡,補充燃料和水。我單腳躍過船舷的綠緣,背起沉重的揹包,在雨中走下碼頭。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便坐在揹包上,在城裏圖書館的屋檐下躲雨。
和阿拉斯加相比,彼得斯堡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鎮。一位高大開朗的婦女來和我搭訕,她叫卡伊。桑德伯恩(Kai Sandburn),誠懇快樂,活潑外向,和她談話很輕鬆自在。我向她坦白我的登山計劃,她並沒有嘲諷我,也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使我鬆了一口氣。她只告訴我:“天氣好的時候,你可以從鎮上看到‘魔指’峯,十分迷人。就在那兒,弗烈德瑞克灣對面。”我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東方雲層低矮。
桑德伯恩邀我到她家吃晚飯,當晚我在她家地板上打開睡袋借宿。
她入睡後很久,我還在旁邊的屋子裏輾轉反側,聆聽着她平穩的呼吸聲。多少個月來,我一直説服自己不去在乎生命中缺乏親密關係和真正的人際關係,但這名女性的陪伴使我感到快樂——她的笑聲、她無意中觸碰我臂膀的手,揭露了我內心的自欺。
彼得斯堡建在島上;“魔指”峯位於大陸,矗立於冰雪覆蓋的白頂斯蒂爾冰帽上。冰帽體積龐大,如迷宮一般,它就像動物的甲殼一樣覆蓋在邊界山脈的山脊上。從這兒延伸出無數狹長的藍色冰川海岬。
經過長年累月的重壓,它們緩緩伸入海中。如果想要到山腳下,必須通過40公里的海域,然後由一條叫貝爾德的冰川上行近50公里,我十分確定,這個冰川已經多年沒有人類的足跡。
我搭上幾位植物工人的便車前往托馬斯灣。他們讓我在碎石灘上上岸,冰川的盡頭距此地兩公里左右。半小時後,我登上冰封的隆起,開始向“魔指”峯進軍。冰上沒有雪,粗糙的黑色沙礫在我的冰爪之下嘎吱作響。
再走五六公里,我來到了雪線,並在那裏換上滑雪板,我背上的沉重負擔頓時減輕了13斤,也加快了我的行近速度。但雪地裏隱藏許多冰裂縫,這增加了旅程的危險。
在西雅圖我就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危險,所以就停下來到一家五金店買了一對堅固的鋁製窗簾杆,每根有3米長。我把它們綁成一個十字形,然後綁在我揹包的腰子上,這樣杆子在雪地上方水平延伸。我揹負着過重的包袱,在冰川上蹣跚而行,尤其揹着這副奇怪的十字架,感覺自己像個是古怪的苦修會修士。萬一我不走運踩進了潛藏在雪層下的冰裂縫時,我只有寄望於一根窗簾杆能夠架在裂縫上,使我不致落入貝爾德冰川冰凍的深淵中。
兩天來我冰川上艱難地行走着,天氣不錯,路線清晰,沒遇上什麼大障礙。不過因為是獨自一個人,即使是最平常的事情,似乎都充滿了意義。冰層看起來更加冰冷、神秘,天空也更加湛藍,那些冰川上矗立的無名山峯顯得更加龐大、美麗、險峻,而如果有伴同行,這些感受將遜色很多。我的情緒也變得強烈:高亢時更高亢;絕望時更低沉、更憂鬱。能夠盡情地陶醉在自己的人生夢想中,對一個有自制力的年輕人來説,充滿了極大的吸引力。
離開彼得斯堡三天後,我抵達了斯蒂金冰帽腳下,貝爾德冰川長長的支流在此融入了冰地。冰川則突然溢出越過高原邊緣,幻影般的碎冰通過兩山間的縫隙,墜入海中。這讓我真正感到害怕,自離開科羅拉多之後,這還是第一次。
冰瀑上交錯分佈着冰裂縫和搖搖欲墜的冰塔,從遠處看來,彷彿是火車失事,許多幽靈般的白色車廂在冰帽檐出軌,雜亂地向下翻滾,越靠近,越覺得不舒服。我那3米的窗簾杆子比起這10多米寬、幾十米深的冰裂縫,實在是微不足道。我還沒有想出穿過冰瀑的可行計劃,天開始颳風,並飄着雪,刺痛了我的臉,能見度幾乎為零。
接下來一整天,我這這如迷宮般的乳白天空中四處摸索,循着自己的腳印,由一條死路走到另一條死路。一次又一次,我以為找到了出路,隨後卻發現只是在聲響更增加了我的急迫感。吱吱的聲響和尖鋭的爆裂聲——就像逐漸彎曲的大杉樹樹枝快折斷時發出的抗議聲,提醒我冰川在移動,冰塔隨時可能會傾斜。
我單腳踩過橫跨在深不見底的冰裂縫上的雪橋,過了一會兒,我又越過及腰的雪橋。窗簾杆子使我免於落入幾十米深的冰裂縫,脱險後,我不禁想象如果自己落入冰裂縫底部等着死亡的來臨,沒人知道我在哪裏,是怎麼死的,那會是什麼滋味。
夜幕降臨時,我從冰塔斜坡出來,來到了空曠而飽經風蝕的冰川高原上。在又驚又凍中,我滑雪走了很遠,穿過冰瀑,遠離那隆隆的聲響,然後紮起帳篷,鑽進睡袋,顫抖着時睡時醒。
我計劃用三週到一個月在斯蒂金冰帽,但並不想揹着一個月的食物、沉重的冬季露營裝備和登山工具登上貝爾德冰川,因此在彼得斯堡時我用 150美元——這是我最後的現金——請叢林飛行員在我抵達“魔指”峯山腳時,空投6箱補給品。我在給飛行員的地圖上明確地標出了我要去的地點位置,並説明我會用三天時間抵達那裏;他承諾只要天氣許可,就會按時飛來投下補給品。
5月6日,我在“魔指”峯東北方的冰帽上紮營,等待空投物品。
但接下來的4天一直下雪,根本不可能有飛機。而我又擔心誤踩隱藏的冰裂縫,不敢離營區太遠,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帳篷裏,偏偏篷頂又太矮,無法坐直,心裏又疑又懼。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越來越焦慮。我即沒有對講機,也沒有其他與外界聯繫的工具。很多年都沒有人來過斯蒂金冰帽了,恐怕還要過更多年之後,才會再有人來這。炊具燃料幾乎告罄,還只剩下一塊奶酪、一包麪條和半盒可可泡芙。這些食物還可以讓我支持三四天,但接下來該怎麼辦?滑下貝爾德冰川回到托馬斯灣只需要兩天時間,但可能要等一週或許更久,才會恰好有漁民經過,順路載我回彼得斯堡。
5月10日晚上當我要入睡時,外面依然下着大雪,颳着大風。幾小時後,我聽到一陣微弱的、時斷時續的嗚嗚聲,比蚊子的聲音大不了多少。我拉開帳篷的門,這時雲已散開,但依沒有飛機的蹤影。接着嗚嗚聲又出現了,這一次持續得更久,然後我看到了它:小小的紅白條紋高高地飛在西邊的天空,嗡嗡作響。
幾分鐘後,飛機從我頭頂直接飛過,顯然飛行員不習慣冰川飛行,他錯估了這個地區的規模。他擔心如果飛得太低,會被意外的湍流卷祝所以它在我頭頂上至少300米——他還以為離地面不遠了,卻沒有看到在黯淡夜光下的帳篷。我揮手大喊,一點用處也沒用,在他的高度,我混雜在一堆岩石之中,根本無法辨識。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一直繞着冰帽飛行,審視着,仍沒看不到我。不過這位飛行員信守承諾,他對我的困境十分了解,因而並沒有放棄。我把睡袋系在窗簾杆的末端,瘋狂地揮舞着,飛機突然傾斜轉彎,朝我而來。
飛行員連續三次迅速地低低飛過營地,每次各拋下兩個箱子,然後飛走了,留下我獨自一人。周圍再次籠罩在一片寂寞中。我感到被拋棄了,脆弱、迷失,不由得嗚咽起來。不久,我感到難為情,於是停止哭泣,大聲罵着髒話,直到聲音變得沙啞。
5月 11日,我大清早醒來,發現天空晴朗,天氣變得温暖,大約11℃。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天氣。雖然心理上還沒有真正準備好開始登山,不過還是急忙收拾起揹包,朝“魔指”峯腳下滑去。前兩次的阿拉斯加遠征已經讓我學會,不能浪費罕有的好天氣。
從冰帽邊緣伸出一條細小的傾斜冰川,向上延展,像一條狹窄的通道一樣越過“魔指”峯的北壁。我打算沿着這條通道到達冰牆中央突起的岩石上,然後沿着醜陋的坡面迂迴而行。
那條通道最後變成了一連串的50℃的冰原,上面覆蓋着及膝的粉末雪,佈滿冰縫隙。雪的深度使行進緩慢,當我面對最高的巨型裂縫的懸垂冰牆時,已是離營三四小時後,卻還沒有開始真正的攀登,讓人多少有些挫敗的感覺。懸伸冰川在這裏變成了垂直的岩石,攀登立刻就要開始。
岩石上覆蓋着 15釐米厚的易碎白霜,根本沒有可供雙手抓握的地方,看起來幾乎沒什麼希望。但就在岩石主要突出部分的左邊,有一個淺淺的角落,因為融化的水結冰而變得光滑,這條冰帶垂直而上近百米,如果這塊冰能夠支撐冰鎬,我就可以循着這條路徑向上爬。我挪着腳步走到冰帶下,精神抖擻地揮動工具,鑿在約5釐米厚的冰上。
它結實而易碎,雖然比預想的薄,不過仍可以利用。
攀登如此陡峭而毫無遮蔽的岩石,令我頭暈目眩。我的腳下是直落近千米的冰牆,底面是骯髒而佈滿雪崩痕跡的冰斗。向上望去,山的前緣向着通往峯頂的山脊突出,垂直延兩三百米,令人望而生畏。我每鑿入一次冰鎬,與峯頂的距離就縮短約50釐米。
讓我能夠待在山腰、待在世界邊緣的,是兩隻釘入混濁冰塊中約1釐米粗細的鉻鉗合金長釘。我爬得越高,卻越覺得舒服。高難度的登山開始時,特別是獨自登山,你總會想着身後的深淵,要抗拒這種念頭,必須聚精會神,決不能有片刻放鬆。因虛空而產生的幻聽,會讓人幾乎崩潰,讓你動作遲緩、笨拙、止不住地顫抖。但隨着你越爬越高,習慣了這種危險狀態,你會信任自己,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手腳和頭腦,並相信自己的能力。
隨着你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你不再感受到疼痛的關節、抽筋的大腿以及因為長期的專注而造成的過度疲勞。攀登變成了清晰的夢境,幾小時轉眼就過去了。世俗生活中的煩亂——良心的違背、未支付的賬單、辦砸的事情、沙發下的灰塵——暫時全部被拋諸腦後,留下的只有清晰的目標,眼前這件重要的事情。
此時,你的心中湧出某種歡欣的情緒,不過你並不想太依賴這樣的情緒。獨自登山時,憑藉的不過是一種膽大妄為,而不是可依賴的黏性。稍後等“魔指”峯北壁時,我便有這樣的感覺。
自越過懸伸的冰川,我已經攀登了200多米高,全部仰賴冰爪和冰鎬。在大約100米處,冰帶就已結束,再往上就是易碎的霜凍裂縫層,雖然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但岩石表面白霜厚達七八十釐米,因此我繼續往上。不過在不知不覺中,冰牆越來越陡,霜凍裂縫層卻越來越薄,我已經進入催眠般緩慢的節奏——搖擺、蹬腿、搖擺、蹬腿。。。。。。最後左手的冰鎬“砰”的一聲,敲入白霜下數釐米厚的閃長巖板中。
我左敲、右敲,卻一直敲到岩石,很明顯,支撐着我的霜凍裂縫層大約只有10釐米厚,像陳腐的麪包一樣鬆散。我高懸在1000米的高空中,彷彿走在撲克牌疊成的房子上,一陣恐懼湧上心頭。我的視線模糊,呼吸急促,小腿開始打顫,我緩緩地向右移動幾米,希望找到比較厚的冰層,但冰鎬依然敲在岩石上。
我感到害怕,覺得身體變得虛弱,便開始往下爬。霜凍曾逐漸變厚,下降二三十米後,我回到還算比較結實的地帶。我平復一下緊張的情緒,接着手持冰鎬傾身向後,在斜坡上尋找結實的冰層,尋找底下質地不同的岩石層,尋找任何可以容我穿過薄弱霜凍層的通道。我找得脖子都痠痛了,卻一無所獲。只能結實攀登,惟一可做的就是下山。
第十五章 斯蒂金冰帽
只有嘗試,才會真正瞭解我們心中有多麼難以控制的渴望,激勵自己跨過冰川和急流,攀上險峻的巔峯。無論如何,讓理智來阻止我們吧!
——約翰·繆爾(John Muir)
《加州的山峯》(The Mountains of California)
但是你注意到山姆二手看你時微微翹起的嘴角了嗎?意思是:“首先,他並不希望你叫他山姆二世;其次也意味着他左腿褲管裏有鋸短槍膛的獵槍,右腿褲管裏有一包鈎,只要一有機會,他便可以用這些工具殺死你。父親大吃一驚。發生衝突時,他經常這樣説:”小兔崽子,小時候還是我幫你換的尿布呢!”第二,它立即提醒了山姆二世生氣的原因。他生氣是因為他幼小,而你卻已是成年人嗎?當然不是。他生氣是因為他弱小無助,而你卻強壯有力嗎?不,也不是因為這個。他生氣是因為當你需要時偶然會想起他?不,也並不完全如此。他發怒是因為在他愛你的時候,你卻毫不覺察。
——唐納德,巴特爾梅
《亡父》(The Dead Father)
由“魔指”峯側面下來後,大雪和強風使我一連三天都只能待在營中。時間過得很慢,為了打發時間,我抽光了所有的煙。然後就是閲讀,可是後來連書都讀完了,我只好開始研究帳篷頂上的圖案。我就這樣躺着一連看了好幾個小時,心裏不停地忖度:究竟該趁天氣一放晴,就趕快啓程前往海邊呢?還是待在這裏,再嘗試一次攀登呢?
其實我在北壁的冒險舉動已經讓自己感到不安,我壓根不想再上一次“魔指”峯;但又不遠這樣灰心喪氣地返回博爾德。那些認為我一定會失敗的人,一定會是那種既想安慰我、又暗自得意的神情。
到了第三個暴風雪天的下午,我再也無法忍受了:結冰的雪塊從背後撞擊我、又冷又濕的尼龍布掠過我的臉,從睡袋伸出飄出的惡臭味實在讓人忍無可忍。我收拾起腳下亂七八糟的雜物,找出一個綠色的小包,裏面有個金屬罐,藏着我本想當成勝利雪茄的東西,我本來想在登頂成功後的返程中享用,但恐怕我不會再嘗試登頂了。我把罐子裏的東西倒在煙葉紙上,捲成一管大麻煙,一口氣把他抽光。
但這只是讓帳篷變得更狹窄、更悶、更難以忍受,還讓我感到飢餓難耐。我決定煮一點燕麥,也許情況能有所改善。然而,這卻是個漫長、複雜的過程:先在暴風雪中裝一鍋雪,置好爐具,點燃爐火,找出燕麥和糖,將昨天的殘羹倒掉。燃氣爐子,把積雪融化開,卻突然聞到燒焦的味道,仔細檢查,爐子附近沒有發現任何跡象。我覺得很奇怪,可能是大麻引起的幻覺,但我卻分明聽到背後有什麼東西劈啪作響。
我連忙轉身,原來有一袋垃圾起火了——是我剛才丟進去點燃爐子的火柴引起的。於是我趕緊用手撲火,幾秒鐘後火就熄滅了。但我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帳篷的內帳化為灰燼;雖然帳篷內附的門簾逃過此劫,這樣多少還能遮點風雨,可是帳篷裏的温度卻驟降了17℃。
我感到左手掌刺痛,一看才發現有粉紅色的燙傷傷痕。不過最令我煩心的是,帳篷根本不是我的;這個昂貴的庇護所是向我父親借來的。
在我出發前,它還是新的,標籤還在上面,父親很不情願借給我。我坐在那裏發呆了幾分鐘,想着這昔日美麗的帳篷,如今只剩燒焦毛髮的刺鼻臭味和融化的尼龍。我想,我總是讓老爸失望。
我父親劉易斯反覆無常、個性複雜、脾氣急躁,內心隱藏着深切的不安;他這一生中,從沒有在我面前承認過錯誤。但這就是我父親,一名業餘山友,也是我的登山啓蒙老師。在我8歲時,他為我買了第一捆繩子和第一把冰鎬。他帶我到喀斯喀特山脈攀登南姐妹峯,那是一座只有3050米的火山,離我們在俄勒岡州的家不遠。他從沒料到,有一天我竟會以登山為志。
劉易斯是個仁慈慷慨的人,但專制獨斷,並以這樣的方式深愛着5個子女。他的世界觀有一種崇尚競爭的殘酷色彩。他認為,人生是一場競賽,他多次閲讀史蒂芬。波特(Stephen Potter)的作品,而“勝人一籌”和“制勝絕招”這兩個詞就是波特發明的。他不覺得波特的作品是諷刺社會,反而視之為實用的策略手冊。他雄心勃勃,而且像沃爾特。麥坎德利斯一樣,把自己的期望全心投注到兒女身上。
我還沒上幼兒園時,他就設計好我在醫藥界的輝煌生涯;萬一做不到,進入法律界也未嘗不可。聖誕節和生日時,我收到的禮物都是顯微鏡、化學用品、大英百科全書之類的東西。由小學到高中,我的兄弟姐妹和我受盡威嚇,每一門課程都要成績優異、在比賽中要贏得獎牌、在舞會上要被選為舞會皇后、在學生社團領袖競選中要獲勝。我們學到,惟有如此,我們才能進入好學校,才能進入哈佛學院;而這是獲得成功和快樂人生的惟一途徑。
我父親對這幅成功藍圖的信心不可動搖,因為這也是他通往成功的路。但我不是他的克隆,在青少年時期我就瞭解這一點,於是先是逐漸地,然後劇烈地偏離他規劃的路徑。我的反叛使得父親大為惱火,他大聲咆哮着,我們家的窗户都因此震動不已。在我離開俄勒岡州科瓦利斯,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上大學之前,我和父親要不就是咬牙切齒地對話,要不就是根本不説話。四年後我畢業了,並沒有進哈佛或其他醫學院,反而成為木匠、熱愛登山的流浪漢,我們之間的鴻溝徹底不可跨越了。
在很年輕的時候,我就擁有其他孩子所沒有的自由和責任,我本應該非常感謝,但我沒有,反而感受到來自父親的壓抑。他訓練我:如果不贏,就是失敗。身為他的兒子,我從未質疑過他的話。也因此,當後來一個被長久隱瞞的家庭秘密曝光後,我發現這個只要求完美的神其實自己並不完美,對此,我無法寬容待之,而是出離憤怒。知道他只不過是個凡人,而且還令人討厭,這實在令我難以原諒。
事隔 20年,曾有的憤怒早已消失,它已經被悔恨和同情所取代,這樣的情感應該就是愛吧。我終於瞭解我折磨父親、使他氣惱的程度,並不亞於他折磨我、使我氣惱的程度。從前的我自私、冷漠。他為我建了一座通往特權的橋,親手為我搭好通往美好生活的框架,而我卻以破壞它、粉碎它作為回報。
但是這樣的感悟卻是經歷了時間的流逝,遭遇了不幸之後才出現的,那時令我父親滿意的生活已經開始衰敗。先是肌肉不聽使喚,患過小兒麻痹症30年後,症狀詭異地再次出現。本就有殘障的肌肉更為萎縮,突觸不起作用,腿也不能移動。他從醫學期刊中推斷這是一種“小兒麻痹後遺症”。疼痛,有時是劇痛,就像持續而尖鋭的噪音一般,充滿了他的生活。
為了不讓身體再這樣衰退下去,他竟大膽地嘗試自己用藥物來治療。不論走到哪兒,他都隨身帶着一個手提醫藥包,裏面塞滿數十個橙色的塑料藥瓶。每一兩個小時,他就在醫藥包中摸索,眯着眼睛看商標,再倒出成堆的藥丸,不喝水就吞服下去。浴室的水槽裏擺滿了用過的注射器和空玻璃瓶,他的生活充斥着越來越多的類固醇、安非他明、興奮劑和止痛劑的處方箋,藥物也使得他變得混亂。
他變得越來越不理性,有很嚴重的妄想症。朋友們全都被趕跑了;母親終於忍受不了這樣的長久折磨,只好搬了出去。我父親終於崩潰了,瘋狂了。他幾乎要毀了自己的性命——而且還先確定我在場,才這麼做。
自殺未遂後,他被送到波特蘭附近的精神病院。我去看望他時,他的手腳都被綁在牀邊欄杆上,語無倫次地咆哮着,全身沾滿了糞便;他狂野的眼神裏,一會兒放出挑釁的光芒,一會兒又流露出難以理解的恐懼;他的眼神深陷,清楚地説明了他備受折磨的心理狀況。當護士想為他換牀單時,他猛烈地又踢又打,反抗對他的束縛,大聲詛咒他們、詛咒我、詛咒命運。父親自以為萬無一失的人生計劃卻最終把他送到了這個惡夢般的地方。這個反諷並不會帶給我任何快樂,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另一個他無法瞭解的諷刺是,他根據自己的想象對我的塑造最終還是成功了。他其實培養了我偉大而熱烈的雄心壯志,只不過是在其他領域開花結果了。他永遠無法瞭解“魔指”峯其實和醫學院具有相同的意義,只是領域不同。
我想這一定是遺傳的作用,使我在首次攀登斯蒂金冰帽失敗、甚至連帳篷都差點燒光之後,依然不想放棄。在首次嘗試失敗後的第三天,我又開始第二次攀登,不幸這一次我只爬到冰裂縫上方30多米的地方,就因恐懼和暴風雪的來臨而回頭。
然而,我並沒有回到冰帽上的營地,我整晚待在陡峭的山側,就在我上次攀登的最高點正下方。但這卻是個錯誤的決定,到了下午,風雨變強,雪以每小時3釐米的速度降下,我蜷縮着。在冰裂縫邊緣下,雪從冰牆上落下像浪花般打在我身上,一點兒一點兒地覆蓋着我所在的巖脊。
20分鐘之內,雪花就覆蓋了我的臨時營地;這是一層薄薄的尼龍封套,看起來就像裝三明治午餐的大紙袋。營地在雪花掩埋下只剩可供呼吸的裂縫。這樣的情況發生了4次,每次我都把自己從雪中挖了出來。到了第5次,我終於忍無可忍,便把所有的裝備收到揹包中,出發返回營地。
因為漫天的風雪,光線十分黯淡,令人無法辨別坡面和天空,這使得下山的過程變得極為駭人。我當時非常害怕,因為很有可能會一腳踩空,由冰塔頂端垂直墜落到冰川上。當我最後終於回到冰封的平原上,我發現我的足跡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我不知道如何在茫茫冰原上找到帳篷,只能寄希望於運氣了,祈禱我能夠碰巧找到它。我繞圈滑了一小時的雪,直到腳被陷入一個小型冰裂縫中,才停下來。這時我覺得自己像白痴一樣,我本該就地蹲下,等暴風雪過去。
我淺淺地挖了個洞,把自己包在小型帳篷中,坐在漫天飛舞的風雪裏。雪花在身旁堆積,我的腿也麻木了,濕冷的寒意從傳頸部傳至胸膛,不斷落下的雪也滲入我的皮衣,浸濕了我的襯衫。我想要香煙,即使只有一根,也能使我力量重生,去坦然面對這樣惡劣的情況,而不再在乎整個旅程的險惡。我把小帳篷拉得更緊,包住雙肩,但風還是從我的背後灌進來。此時我已管不了太多,把頭埋入臂彎,恣意地自怨自艾起來。
我知道有人死於山難,可當時的我只有 23歲,對於死亡(我自己的死亡)還沒有什麼概念。當我由博爾德拔營前往阿拉斯加時,充斥腦海的,全是登頂“魔指”峯的願望實現時滿足、榮耀的成功慾望,而壓根沒去考慮自己也可能會和其他人一樣,發生意想之外的事情。
因為我非常渴望攀登這座山,因此天氣、冰裂縫或佈滿白霜的岩石在我看來都是小小的障礙,沒想到就是這些小障礙差點影響了我的計劃,真是令人意外。
傍晚時分,風停了,最低的雲層距離冰川有四五十米高,而我終於找到營地。我毫髮無傷地回到帳篷,但不容置疑,“魔指”峯已經把我的計劃搞得亂七八糟。這次,我不得不承認,進化論有多意志,我都無法登上北壁。
然而,還有另一條路可以實現這個計劃。一週前我曾到過山的東南側,想勘探我登上北壁之後下山走得的路,這也是登山界的傳奇人士佛列德。貝奇(Fred Beckey)在1946年首次攀登“魔指”峯時所走的路線。當時,在貝奇路線的左邊,我注意到一條無人攀登過的明顯路線,一條由冰形成的雜亂網絡狀的路,橫過東南坡面。當時我覺得這可能是條比較容易登頂的路線。不過那時,我並沒太在意這條路,如今,自北壁登頂失敗後,我準備放低眼光。
5月15日下午,當大風雪減弱後,我回到東南壁,爬上一條狹長的山脊的頂點,這條山脊領近的較高山峯就像哥德式教堂的飛拱。我決定在狹窄的山頭,即距峯頂近500米處過夜。夜晚的天空清冷無雲,我可以看到遠處的潮水,甚至更遠處的景物。黃昏時分,我眺望、凝視西方彼得斯堡的燈光,這是自空投補給品之後,我與人類最親密的接觸;在我毫無準備之際,這遙遠的燈光解除了我情感上的防備。我想像着人們收看電視上轉播的棒球賽;在燈光明亮的廚房裏吃着美味的炸雞;喝着啤酒;行雲雨之歡。躺下來睡覺時,我因強烈得寂寞而湧起莫名的傷感,我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孤獨,從來沒有。
晚上我夢魘不斷,有警察的追捕、吸血鬼和黑社會的死刑處決。我聽到有人悄聲説:“我想他在那裏。。。。。。”我一躍而起,睜開眼睛,看到太陽正在升起,整個天空是鮮紅色的,仍舊晴朗,天空上方佈滿了薄薄的捲雲層。在西南地平線上,已隱約可見暴風雨的暗線。我穿上了靴子,快速地繫好冰爪。醒來不到五分鐘,我已開始從露營點出發了。
除了冰鎬之外,我沒有帶繩子、帳篷等其他裝備。我是計劃輕裝速行,在天氣變壞之前登頂再返回。我鼓勵自己,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了,急急忙忙地向左攀登,越過由佈滿冰裂縫、由短岩石階梯連接起來的小學原。攀登過程是有趣的,岩石上佈滿了大的支撐點,和雖然薄但坡度不超過 70°的冰。不過我很擔心來自太平洋、會讓整個天空變黑的暴風雨的來臨。
我沒有戴錶,不知道時間,不過感覺只用了一點時間,我就站在最後一塊冰原上。然而這時整個天空已經烏雲密佈,看起來從左側衝頂難度較低,不過若能直接向上攀登可能會比較快。我擔心登頂時會遭遇暴風雨,這兒可沒有任何遮蔽,因此選擇了直接向上衝頂。冰越來越陡,也越來越薄,我揮舞着左手的冰鎬,卻敲在岩石上;我瞄準另一個點,又是沉悶的哐當聲,敲在頑固的閃長巖上。一次又一次,正和我首次攀登北壁一樣。我向下看去,看到600米以下的冰川,胃部不禁攪動起來。
在我上面約 15米處,冰牆緩降成山頂旁的斜坡。我僵硬地握着冰鎬,一動也不動,內心充滿恐懼和猶豫。我再一次朝下看,再朝上看,然後刮掉頭上的冰屑。我用左手的冰鎬鈎住岩石上如鍍鎳般薄的巖脊邊緣,試試它能承受住的重量。它可以支撐,於是我把右手的冰鎬從冰中拔出向上夠,把它插入彎曲的半寸裂縫中,直到它嵌住為止。此時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奮力向上移動雙腳,掙扎着要把冰爪踢入冰層。
我左手儘量向上舉,因為不知道閃亮而不透明的冰層下面是什麼,所以我輕輕地揮動冰鎬,鎬尖發出響亮的哐當聲。幾分鐘後,我站在寬闊的巖脊上,峯頂就在上方五六米處,是一條細長的鰭狀岩石上面覆蓋着奇異的大氣冰的混合物。
脆弱的霜羽層讓我意識到這最後的五六米依然是艱難而可怕的。突然,我到了已不能再高的地方,我乾裂的唇咧開,露出痛苦的微笑,我登上了“魔指”峯頂。
名符其實,峯頂是超現實、極端險惡的地方。這是一塊佈滿白霜的楔形狹長岩石,比一個櫥櫃大不了多少。這上面當然不適合閒逛,我橫跨在最高點上,右腳下的南壁垂直直落七八百米,左腳下的北壁更是兩倍的距離。我拍了幾張照片,證明自己來過這裏,並花了幾分鐘試着把已彎曲的冰鎬弄直,就起身,小心地轉過身來,踏上返程。
一週後,我在雨中的海濱紮營,那裏的苔蘚、柳樹、蚊子都令我驚奇。不久,一艘小艇駛進湯姆斯灣,在我帳篷附近的海灘停下,駕駛者自稱吉姆。弗里曼(Jim Freeman),是來自彼得斯堡的伐木工人,那天他休假,來這裏是為了帶家人看冰川,順便尋找熊。他問我:“來幹什麼?打獵嗎?”
“不,”我靦腆地説:“其實我剛爬完‘魔指’峯,我在那裏待了20天。”
弗里曼用手撥弄着艙面系索扣,一言不發。顯然他不信,也不喜歡我纏繞的及肩長髮,以及三週沒洗澡發出的味道。我問他能否載我到城裏,他不情願地説:“沒有什麼不可以。”
波浪起伏,我們花了兩個小時跨過佛瑞德里克灣。聊起來之後,弗里曼變得友好一些了,但他還是不相信我登上過“魔指”峯。不過,在他把小艇駛入蘭格爾海峽時,他假裝相信了。他把船停靠在碼頭上,堅持請我吃芝士漢堡,並邀我晚上住在他家後院的廢棄小車裏。
我躺在那輛舊車的後車廂,卻睡不着,因此我起身走到一家酒吧。
由彼得斯堡歸來時的興奮感和輕鬆感在慢慢褪去,隨之襲來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憂鬱。我在酒吧和人們聊天,他們似乎並不懷疑我真的登上“魔指”峯,其實,他們對這個並不關心。夜晚逐漸消逝,酒吧裏只剩我和一個牙齒掉光的特里吉特人。我一人獨飲,不停地往點唱機中投幣,反覆播放同樣的五首歌,直到一個服務生氣憤地大吼:“喂!
小子,讓我們休息一會兒好嗎?”我咕噥着道歉,走出門,回到弗里曼的舊車裏。那兒充滿舊機油甜美的氣味,我沉沉地睡了過去。
登上“魔指”峯頂後不到一個月,我又回到博爾特,為司普魯斯街的房屋頂牆板,這是我去阿拉斯加之前工作的那棟公寓。我薪水漲了,每小時4美元;夏天過去後,我搬出去工地旁的拖車,住進了鬧市購物中心西邊的一套便宜的公寓。
當你年輕時,很容易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是你想要的就是你該得到的,當十分渴望某樣東西時,就有權利得到它。那年4月我決意去阿拉斯加時,就和克里斯。麥坎德利斯一樣,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夥子,認為自己掌握了一切,卻不知,自己其實只是憑藉一腔熱血和模糊不通的邏輯去行動。我認為攀登“魔指”峯改變了我的生活,當然,最後幾乎沒有改變什麼。不過這次經歷讓我瞭解到山峯並不能承載夢想。幸運的是,我能活着和大家分享我的故事,我年輕時,有許多重要方面並不像麥坎德利斯。最顯著的不同是,我既沒有他的聰明才智,也沒有他崇高的理想,不過我們都深受扭曲的父子關係的影響。還有我們擁有同樣的熱情、同樣的魯莽以及同樣不安的靈魂。
在阿拉斯加的冒險中我倖存下來,克里斯卻丟了性命,這只是運氣的關係。要是1977年我沒能從斯蒂金冰帽歸來,人們也會像推測克里斯一樣,説我有自殺的意圖。18年後的今天,我很清楚當時的我因為過度自負和過於天真而嚐到苦頭,但我完全沒有自殺的念頭。
年輕時,死亡對我而言,就和非歐幾里德幾何學或婚姻一樣,只是個抽象的概念。我根本不瞭解它的可怕結局,和它可能對死者的親人所造成的巨大傷害。死亡的黑暗、神秘震撼着我,我曾無法抗拒地悄悄走到命運的邊緣,並向下窺探。那使我害怕,同時我也在驚恐中看到了某些東西,某些禁忌和某些秘密,就像甜美如花瓣一樣的女性隱私處。
我相信,我的情況和克里斯。麥坎德利斯的情況——與尋死完全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