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恩·克拉考爾:荒野生存 (IN TO THE WILD)-PART1_風聞
豆沙包-瞎说大实话星球驻地球大使2020-06-21 19:37
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克里斯
拿到這本書,最讓我不解的是,一名年輕流浪者,如何能讓不少記者尾隨其蹤跡花一兩年解開其謎團,讓肖恩。潘執著十年等待克里斯父母的允許開拍電影?更重要的是,本書雄踞《紐約時報》廠銷售排行榜兩年以上,牽動了幾百萬美國人的心。説到底,克里斯不過是一名不幸的流浪者。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是因為讀者們都加入了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克里斯奇蹟般地得到那麼多人的關愛、牽掛、讚揚和苛責,是不是也可以説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克里斯?可能讀者要反駁,誰要去那種沒水沒電的地方風餐露宿,那是蚊子、野獸和瘋子的樂園。
然而,誰敢説自己不曾年輕過,不曾有過敏感、叛逆和渴望流浪的心?美國有“披頭士”、“垮掉的一代”;中國有無數為崔健的音樂瘋狂,曾經夢想抱着木吉他去流浪的年輕人。只不過,我們絕大多數人在成長中學會謹慎理智,甚至反過來責難那些不切實際的遊民,正由於此,人類深灰生生不息地敷衍、發展。但是,一小撮被視為另類的邊緣人,形體上的或精神上游民,他們放不下自己唯美的固執,在霓虹燈的陰影,在心靈的邊緣,堅持着那個浪漫得一塌糊塗,卻高貴動人的夢想。
擁擠的人羣不一定代表豐盈滿足,人們在寫字樓裏,在宴席中,在24小時燈火通明的大都市,不是也常常會感到空虛迷茫?只不過,人們以為是自己擁有得不夠,因為貧乏而失落,於是更急切地去尋找更多的填充物,而不是一無所有的荒涼之地。
有人説,我們是不舉的衰神,絕大多數人沒有和這個社會較過一次真,只是選擇默默地接受由別人創造的社會、思想、規則甚至鄰居的看法。我們自己掂量了一下自己,決定還是把頭默默地低下去繼續,其間用很多精神食糧和愛情信仰調調味,讓它容易下嚥一些。
成為傳奇的人物卻不接受這樣的活法,他們説,即使活不下去,也要活出我自己。
也許,這麼多人言辭激烈地苛責克里斯,是因為克里斯讓他們想到從前的自己。曾經年輕、敏感、叛逆、偏激的自己。莫名心驚。莫名失落。
所有曾經發現內在聲音的人,都應該看看這本書。
序言
1992年4月,一位在美國東海岸富裕家庭出身的年輕人,通過沿途搭便車來到阿拉斯加,然後隻身一人走進麥金利山北邊的荒野。四個月之後,一羣獵鹿人發現了他腐爛的屍體。
就在屍體發現後不久,《户外》雜誌(Outside)的編輯邀請我去報到這位年輕人撲朔迷離的死因。他叫克里斯托弗。約翰遜。麥坎德利斯(Christopher Johnson McCandless)。據悉,他是在華盛頓特區的一個富裕的郊區長大,品學兼優且是運動健將。
1990年夏天,當麥坎德利斯以優異的成績從埃默裏大學畢業後,便從此杳無音息。他改頭換面,把銀行裏德2.4萬美元全部捐給了慈善機構,並放棄車子和大部分財產,還把錢包裏所有的現金通通燒掉,由此開始他自持的全新生活。他的家人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也不知道他的景況如何,直到在阿拉斯加發現的他遺體。
截稿日期在即我寫了9000字的文章,發表在《户外》雜誌1993年1月刊上,但我對麥坎德利斯的興趣並未因雜誌過期而有絲毫的減退,這個男孩餓死的細節,以及我和他的生命中都曾有的某些,令人不安的相似性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我不願讓麥坎德利斯從我的心頭就此消失,於是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去追蹤他在阿拉斯加的森林裏錯綜複雜的死亡之路,去尋找他整個旅程的細節,跟着魔似的。要想了解麥坎德利斯,就勢必要反省其他更深入的課題:荒野對美國人的吸引力,高危險活動對某類心裏年輕人的誘惑力,以及父子之間存在的複雜且沉重的關係。這些曲折離奇的調查結果就構成了呈現在你面前的本書。
我不能説自己是一位不帶偏見的傳記作家,因為麥坎德利斯的奇特貴司着實觸動人的心絃,因此要毫無感情的記述這個悲劇是不可能的。我儘量做到不偏不倚,而且在本書中我想自己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但我還是要提醒讀者:我將自己年少輕狂時經歷片段穿插在麥坎德利斯的故事中,只是希望我的個人經驗能夠為解開麥坎德利斯之謎拋磚引玉。
麥坎德利斯是個熱情洋溢的年輕人,性格中倔強的理想主義使他無法適應現代生活。他一直痴迷於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尤其仰慕這位文學巨匠能夠視金錢、權利如糞土,遊歷於貧窮的世界裏。大學期間,麥坎德利斯就開始仿效托爾斯泰的禁慾主義和剛正道德,其程度讓親近他的人初大為驚訝,後來又開始為之擔憂。在這個男孩動身前往阿拉斯加未開墾的荒野時,他並未幻想就此漫步在富饒的土地上,而是去尋找他所追求的危險、逆境以及托爾斯泰式的克己,以此充實自己。
只是在 16周嚴峻考驗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太堅持自己的理想。的確,要不是由於一兩個看起來並不明顯的疏忽,他可能已經在 1992年的8月走出了森林,一如他在4月進入森林時的那樣不為人知。然而,正是由於他的無心之過鑄成了無法挽回的結果,以致他的名字成為小報新聞的頭條,為他不知所措的家人留下難以承受的痛苦。
被麥坎德利斯生與死的故事感動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以至於《户外》雜誌上那篇文章刊登之後數月來,讀者來信如雪片般飛來,數量之多遠遠超過雜誌上其他文章的反響。不出所料,這些來信反應出截然不同的觀點:有些欽佩這個男孩的勇氣和崇高的理想;有些嚴詞譴責他是個魯莽的大傻瓜、瘋子,是個驕傲自大而又愚蠢透頂的自戀狂,屬於自我毀滅,根本不值得媒體如此小題大作。而我會在故事的敍述中陸續表達自己的觀點,希望讀者們擁有自己對麥坎德利斯的看法。
喬恩·克拉考爾於西雅圖
1995年4月
目錄
第1章 阿拉斯加荒野
他咧嘴微笑,消失在白雪皚皚的路上。他不會有事的。他可能很快就會因為肚子餓而走回公路上。任何正常人都會這樣做的。
第2章 斯坦佩德小徑
遺體上並無身份證明,警方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來自何處,為什麼在那裏。
第3章 迦太基市
他非常留戀迦太基,甚至把自己的郵件地址改在迦太基,並告訴此後遇到的每一個人,他的故鄉是南達科他州。
第4章 德特里塔幹河牀
他是個好孩子,説自己經常捱餓,而且很餓、很餓,但很滿足。他到處探險,靠書中介紹的可食用植物為生。他棄車徒步,並把所有的錢燒掉。
第5章 布爾海德城
他自幼就對傑克。倫敦着迷,卻忘記那些故事是虛構出來的想象作品,與傑克。倫敦的浪漫感性有關係,卻和亞北極荒野的真是生活有別。
第6章 安沙波利哥沙漠
這名81歲的老人竟把23歲流浪小子的建議放在心上,在卡車後掛上一節休旅車,到斜坡去露營。
第7章 迦太基市
他雖然可能受到女人的誘惑,但在和大自然水乳交融、和宇宙天人合一的期待下,這種誘惑微不足道。因此,他一路向北,直奔阿拉斯加。
第8章 阿拉斯加
他並沒有計劃離開太久,一定是打算冒大險,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所以才哭泣。我開始有種不祥的感覺,覺得我們永遠看不到他了。
第9章 戴維斯峽谷
他不是瘋子、反社會者或被社會遺棄的人。他是另一種人——也許是個朝聖的旅客。
第10章 費爾班克斯
警察已經接到150多通電話,每個人都説他是他們的孩子、朋友或兄弟。
第11章 切薩皮克灣
他相信財富是可恥的、腐化人心的、本質邪惡的。諷刺的是,他天生就是個企業家,賺錢很有一套。
第12章 安嫩代爾
子女往往嚴厲地審判父母,毫不留情;他尤其傾向於把事情分為黑白兩級,以極端嚴格的道德標準來衡量自己和身邊的人。
第13章 費吉尼亞灣
如果他帶着愛犬布克裏一起走,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他用自己的生命冒險時從不猶豫,但不會讓布克裏冒任何危險。
第14章 “魔指”峯
危險使世界沐浴在鹵素光下,生命的音調高亢,世界因此而真實。
第15章 斯蒂金冰帽
當你年輕時,很容易自認為只要是你想要的就是你該得到的,當你十分渴望某樣東西時,就有權利得到它。
第16章 阿拉斯加荒野
經過兩年的漫遊,最後,最偉大的歷險終於來臨了。他獨自走在大地上,迷失在荒野中。致力去除心中的虛偽,成功完成精神的朝聖。
第17章 斯坦佩德小徑
追尋危險的行為在我們的文化中,是成長儀式的一部分。危險已經成為一種誘惑;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將冒險精神發揮到極致。
第18章 蘇珊娜問
快樂只有在分享時才真實。
後記
第一章 阿拉斯加荒野
1992年4月27日
來自費爾班克斯的問候!韋恩,這是你最後一次聽到我的消息。兩天前我就到這兒了,在育空地區搭便車真不容易,不過我最終還是到了。
請幫我把所有寄給我的信都退回給寄件人吧。我可能要過很久才會回南方。如果這次冒險我遭遇不幸,而你又在沒聽到我的任何消息,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你是個大好人。現在我就要走進荒野裏了。亞歷克斯。
——摘自南達科他州迦太基市的韋恩·韋斯特貝格收到的明信片吉姆。
加利恩(Jim Gallien)駕車離開費爾班克斯 6公里後,看見一位旅行者正站在路旁的雪地裏,在阿拉斯加昏暗的黎明中瑟瑟發抖,豎起大拇指請求搭便車。他的年紀並不大:18歲的樣子,頂多19歲。在這個年輕人的揹包裏伸出一枝來復槍,但他看起來很友善;在美國的第49個州帶着雷明頓半自動來復槍的旅行者,並不會讓駕車至感到害怕。加利恩把卡車停到路旁,叫這個男孩上車。
旅行者把他的揹包取下來扔到福特車的後座上,自我介紹説他叫亞歷克斯。“亞歷克斯?”加利恩反問道,想知道他的姓。
“就叫亞歷克斯。”年輕人回答道,直截了當地避開了問題。身高約1.76米,體格瘦長結實的他自稱有24歲,來自南達科他州。他説他想搭便車到德納裏國家公園的邊上,然後徒步進入荒野,“在那兒遠離喧囂,住上幾個月。”
加利恩是個電工,當時正在距德納裏國家公園380公里的喬治帕克斯高速公路上,要到安克雷奇市去。他告訴亞歷克斯可以隨時下車。
亞歷克斯的揹包只有十二三公斤重,這讓老獵人及護林員的加利恩感到驚訝——只帶這麼輕的裝備,要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呆上數月,尤其是在早春,簡直是不可能。“像食物、工具這類長途旅行應該有的裝備,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加利恩回憶道。
太陽出來了。當他們沿着塔納那河旁草木叢生的山脊蜿蜒而下時,亞歷克斯凝視着向南延伸被風吹亂的廣袤青苔沼澤地,加利恩懷疑他是不是跟那些從南部來的狂想者一樣,到北方來體驗有些病態的傑克。倫敦式幻想。阿拉斯加向來都對夢想者、與社會格格不入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那些人總認為這塊未被開墾的廣闊疆土能夠彌補他們生命中所有的缺憾。但事實上這片荒野是無情之地,它才不在乎人們的希望或是憧憬之類的東西。
“外人,”加利恩用緩慢而洪亮地説,“總是拿起一本《阿拉斯加》雜誌隨手翻翻,然後就打算‘恩,我要到那兒去,去享受一下遠離凡塵俗世的生活。’但當他們到了這兒後,真的走入荒野時,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河流寬而急,蚊子咬死人,大部分地方都無動物可獵。住在荒野裏可不是那麼輕鬆的事。”
從費爾班克斯到德納裏國家公園的邊上,車程大約兩小時。他倆聊得很投契,越聊加利恩就越覺得亞歷克斯並不瘋狂。他性格隨和,似乎受過良好教育。他不停地向加利恩提一些仔細思考過的問題,諸如可以吃哪些漿果等在荒野中求生的小技巧。
不過,加利恩還是很擔心。亞歷克斯承認,在他的揹包裏惟一的食物就是一包 10斤重的大米。4月裏阿拉斯加依然覆蓋着冬雪,在荒野的惡劣條件下,他的裝備未免少了些:廉價的皮製徒步鞋既不防水,也不太絕緣;來復槍的口徑只有 0.22,真的要用它來射殺像駝鹿、北美馴鹿之類的大型動物,恐怕就太小了。倘若他想長期待在曠野裏,就必須靠這些動物的肉來維生。此外,斧頭、防蟲藥、雪靴、指南針之類的東西他也沒有,惟一可以指引方向的,是他從加油站里弄來的破爛不堪的洲際公路圖。
離開費爾班克斯160公里後,公路開始登上阿拉斯加山脈的丘陵。
通過塔納那河時,卡車在橋上突然向一側傾斜,看着橋下湍急的河水,亞歷克斯説他畏水。“一年前我在墨西哥時,”他告訴加利恩,“曾劃獨木舟出海,結果遇上暴風雨,差點被淹死。”
過了一會,亞歷克斯打開他那破破爛爛的地圖,指向一條在煤礦城希利鎮附近和公路交叉的紅色虛線,它表示一條名叫“斯坦佩德小徑”的路線,因鮮有人走,在大多數阿拉斯加的公路圖上沒有標註。但在亞歷克斯的這張地圖上,這條虛線從喬治帕克斯高速公路向西蜿蜒65公里左右,才逐漸消失在麥金利山北部無路可走的荒野中。亞歷克斯告訴加利恩,這就是他想去的地方。加利恩覺得這個年輕人的計劃太魯莽了,就試圖勸阻他。“我説他要去的地方打獵並不容易,可能走上好幾天都碰不到一個獵物。當這一招不管用時,我又用灰熊出沒來嚇唬他。我告訴他,0.22口徑的來復槍可對付不了灰熊,只會激怒它。亞歷克斯看起來蠻不在乎,只説‘我會爬到樹上去’。因此我又向他解釋説,這個州的樹都長不了多大,灰熊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推到像黑雲杉這樣瘦小的樹。但他一點兒也聽不進去,無論我説什麼他都自有一套説辭。”
加利恩提出先帶亞歷克斯到安克雷奇,為他添一些合適的裝備,然後再送他回他想要去的地方。
“不用了,謝謝,”亞歷克斯回答説,
“我現有的這些東西已經夠了。”
加利恩問他有沒有狩獵執照。
“該死,當然沒有了,”亞歷克斯嘲笑道,“我要怎樣填飽肚子不關政府的事,去他媽的死規定!”
加利恩問他是否有家人或朋友知道他要去哪裏,這樣當他遇到麻煩或未能按時回來時有人可以報警。亞歷克斯鎮定地説沒有,沒人知道他的計劃,事實上他差不多有兩年沒跟家人説話了。“我肯定沒事,”他向加利恩保證,“我不會碰到我處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無法讓他放棄,“加利恩回憶道,他心意已決,且非常來勁,總之就是一個詞‘興奮’,他簡直就是迫不及待地要到那兒,開始他偉大的旅行。”
從費爾班克斯出發三小時後,加利恩離開公路,把他那破舊的四驅卡車開到滿是積雪的小路上。斯坦佩德小徑前十來公里保養的還不錯,路旁的木屋散落在雲杉和白楊樹叢中。但過了最後一間木屋,路就變得很糟糕了。道路長期被水沖蝕,又長滿了榿木,使得路面崎嶇不平,且該路段無人養護。
夏天,這條路雖然簡陋,但還算勉強可以通過;可現在覆蓋了近40釐米泥濘的春雪,使得路根本無法通行。在距高速公路16公里的地方,加利恩擔心如果再繼續往前開,車子可能會陷入雪中,於是便把卡車停在緩坡頂上。北美最高山脈的冰峯在西南方的地平線上閃爍。
亞歷克斯堅持要加利恩收下他的手錶、梳子以及據説是他全部財產的85美分零錢。
“我不要你的錢,”加利恩拒絕道,
“並且我自己有表。”
“如果你不收下,那我就把它丟掉。”亞歷克斯興奮地説,“我不想知道時間,不想知道日期,也不想知道我在哪裏。這些全是無關緊要的事。”
在亞歷克斯走之前,加利恩從座位後面拉出一雙舊的橡膠工作靴,要這個男孩把它們帶着。“它們對他而言太大了,”加利恩回憶道,“但我告訴他,‘穿兩雙襪子,這樣你的腳就應該能夠保持温暖乾燥了。’”“我欠你多少錢?”
“別管這個。”加利恩答道。然後給男孩一張卡片,上面有他的電話號碼,亞歷克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尼龍錢包裏。
“如果你活着回來,給我打電話,我會告訴你怎麼把靴子還給我。”
加利恩的妻子給他準備了兩個烤芝士加金槍魚三明治和一包玉米片當午餐,他又説服這個年輕的旅行者把食物帶走。亞歷克斯從揹包裏拿出相機,請加利恩為他拍一張他扛着來復槍站在小徑路口的照片。接着,他咧嘴微笑,消失在白雪皚皚的路上。那天是 1992年 4月28日,星期二。
加利恩調頭回到帕克斯高速公路上,繼續朝安克雷奇方向前進。開了幾公里後他到達希利鎮,那裏有阿拉斯加州警察駐站。加利恩考慮,要不要停下來向警方報告亞歷克斯的事,後來他決定還是算了。“我想他不會有事的,”他解釋説,“他可能很快就會因為飢餓走回公路上。
任何正常的人都會這樣做的。”
第二章 斯坦佩德小徑
傑克·倫敦是君王
亞歷山大超級流浪漢
1992年5月
——在麥坎德利斯遇難處發現的一塊木頭上的塗鴉黑色的雲杉林憂鬱地立在還覆蓋着冰的水渠兩旁,一陣風將樹上的白霜颳去,樹影婆娑,在昏暗的光線中忽明忽暗。大地一片寂靜,荒無人煙,沒有生命、沒有活動,孤寂而寒冷,甚至用“淒涼”二字都無法形容。雖然其間偶有笑聲,但那聲音比任何淒涼更恐怖——如斯芬克斯微笑般悲涼,如冰霜般寒冷,散發出宿命的冷酷。這是傲慢而孤僻的永恆智慧在嘲笑生命的徒勞無功。那是荒野,原始冰封的北部邊陲。
——傑克·倫敦(Jack London)
《白牙》(White Fang)
在阿拉斯加山脈的北緣,就在如屏障般聳立的麥金利山降為低矮的坎蒂什納平原之前,有一系列較小的山脊,被稱為“圍嶺”,它們在平原上散落開來,就像皺巴巴的毯子丟在凌亂的牀上。在圍嶺兩個最外面的峭壁、堅硬山林之間,形成了一個東西走向的溝槽,長約8公里,裏面是沼澤地,長滿了青苔、榿木以及縱橫交錯的細瘦雲杉。斯坦佩德小徑就從這片雜亂起伏的低窪地段蜿蜒穿過,也就是麥坎德利斯走入荒野的路線。
這條小徑是20世紀30年代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阿拉斯加採礦人厄爾。皮格倫姆(Earl Pilgrim)開拓的,他在托克拉特河的支流克利爾沃特河的上游擁有斯坦佩德溪銻礦區股份,小徑就通向那裏。 1961年,費爾班克斯的育丹建築公司,得到新近成立的阿拉斯加州政府(阿拉斯加州成為美國的一個州後兩年)的合約,負責維修這條小徑,把它修成終年可供卡車從礦區運送礦石的道路。育丹公司買下了三輛報廢的公交車,給它們裝上簡陋的牀鋪和簡單的桶狀爐子,用卡特裝載機D9把它們拖進荒野裏,供修路工人居祝這個計劃到1963年久擱淺了:一共修了約80公里的道路,但在與河流交叉的地方沒有架橋。不久,路面就因為凍土層融化和季節性洪水而無法通行,於是育丹公司把兩輛公交車拖回路上,剩下的一輛則留在小徑上,供獵人和捕獸者作為臨時庇護之用。修路過去30多年,許多路基都因洪水沖刷、灌木生長和海狸挖塘而被毀壞,但公交車仍在。
這輛被遺棄的車是國際收割機公司20世紀40年代產的老古董,它位於希利鎮以西32公里處,在斯坦佩德小徑旁烏鴉成羣、雜草叢生的草堆中,已鏽跡斑斑,與周圍的環境極不協調。而那個地方正好在德納裏國家公園的邊界上。公交車的引擎早就不見了,幾個窗户要不是被敲破了,要不就是全都沒有了,破威士忌酒瓶滿地散落,綠白相間的漆也嚴重氧化。斑駁的字跡表明這輛舊車曾是費爾班克斯市公交系統的一員:142號公交車。通常,可能六七個月裏都不會有人經過這輛公交車,但在1992年9月初的一個下午,卻有6個人分3撥先後出現在這輛車的旁邊。
1980年,德納裏國家公園擴大面積,把坎蒂什納山和圍嶺最北邊的山脈納入園內,但卻漏掉一片低窪地帶——一片名叫沃爾夫鎮區的長條形地帶,包括斯坦佩德小徑的前半段。這片長約30公里、寬約10公里的區域有三面都由國家公園所包圍,因此成為許多狼、熊、北美馴鹿、駝鹿以及其他獵物的庇護所,而那些知情的獵人和捕獸者也都小心翼翼地保守者着這個秘密。一等秋天獵鹿季節開始時,少數幾個獵人就會到位於蘇珊娜河非公園區最西方、離公園邊界不到3公里的那輛舊車那兒。
安克雷奇一家修車廠的老闆肯。湯普森(Ken Thompson)、僱員戈登。扎梅爾(Gordon Samel)以及他們的朋友建築工人費爾迪。斯旺森(Ferdie Swanson),於1992年9月6日出發前往公交車所在地,尋找駝鹿的蹤跡。要到達那兒並不容易,在斯坦佩德小徑那段路面較好的路段之後約16公里處,會穿過特科拉尼卡河,這是一條湍急冰冷的河流,因為水中有冰磧而不很清澈。小徑向下通到河岸邊後,就要從狹窄的峽谷逆流而上,特科拉尼卡河激起洶湧的白色浪花,穿過這個峽谷。一想到要涉水穿過這條渾濁急流,就讓大多數人畏縮卻步。
不過,湯普森、扎梅爾和斯旺森可是桀驁不馴的阿拉斯加人,特別喜歡駕車在不可能通行的地方行駛。抵達特科拉尼卡河後,他們在河岸上探路,直到找到一塊又寬又相對較淺的交織河道後,他們向前駛入河裏。
“我走第一個,”湯普森説,“河面可能有20多米寬,水流非常急。
我的車是加高了車身的1982年產道奇四驅車,並裝有97釐米的輪胎。
但水一直漫到引擎蓋上,我還以為我過不去了。戈登的車前裝有一個3.6噸的絞盤,我讓他緊跟在後面,萬一看不到我時,好把我拉出來。”
湯普森順利到達河對岸,扎梅爾和斯旺森駕着卡車跟在後面。兩腳卡車上裝有輕型的全地形車:一輛三輪的,一輛四驅的。他們把卡車停在碎石灘上,卸下兩輛全地形車,換上這種更小型、更易駕駛的機器,繼續朝公交車方向駛去。
在過河幾百米後,小徑消失在一個又一個齊胸深的海狸修築的水塘裏。但這並沒有阻止他們,三個阿拉斯加人用炸藥炸掉了海狸用木棍築成的煩人水塘,把水放幹,接着駕車繼續前進。在登上亂石遍佈的崎嶇河牀、穿過茂密的榿木林後,他們終於到達公交車所在位置,那是已經快黃昏了。據湯普森所説,他們到那裏的時候,發現“一對來自安克雷奇的男女站在15米開外,看上去有點害怕”。
他們還沒有進入公交車,但從站立的地方就可以聞到“一股從車裏傳來的惡臭”。有人把跳舞者常穿的那種紅色針織護腿當成應急信號旗,掛在車子後門的榿木樹枝末梢上。車門半掩着,門上貼了一張令人不安的紙條。紙是從尼古拉。果戈裏的小説上撕下來的,上面用整齊的正楷字寫着: S.O.S!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受傷了,快要死了,以虛弱得無力離開此地了。我孤身一人,這不是開玩笑。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停下來救我。我在附近採漿果,晚上就會回來。謝謝。克里斯。麥坎德利斯,8月?
這張紙條暗含的意思以及車裏傳來的強烈腐臭味,讓這對來自安克雷奇的男女不敢檢查車裏面有什麼,於是扎梅爾壯起膽子去一探究竟。他向窗户裏窺視,看到一支雷明頓來復槍、一塑料盒的子彈、八九本平裝書、幾條破牛仔褲、一些炊具和一個昂貴的揹包。在車子最後,一張胡亂搭起的牀上,可以看到一個藍色睡袋,似乎有什麼東西或人在裏面。不過扎梅爾説:“當時還很難完全確定。”
“我站在樹樁上,”扎梅爾繼續説道,“把手伸進後窗,搖了一下睡袋,裏面的確有東西,但不論它是什麼,重量都很輕。直到我走到另一頭,看見一個頭伸出睡袋,才確切直到它究竟是什麼。”當時,麥坎德利斯已經死亡兩週半。
扎梅爾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認為應該立刻把屍體運出去。但無論是他的還是湯普森的小車上都沒有空間把屍體拖運出去,安克雷奇的那對男女的全地形車上也沒有空間。過了一會兒,第六個人出現了,他是來自希利鎮的獵人布奇。基利安(Butch Killian)。基利安駕駛着一種水陸兩用八輪的大型全地形車,因此扎梅爾建議基利安護送遺體,但基利安拒絕了,他認為那應該是阿拉斯加州警察的任務。
基利安是個煤礦工人,在希利義務消防隊裏兼任緊急醫療技師,在他的車上有無線電對講機。但在現場呼叫不到任何人,於是他駕車回到高速公路上,沿小徑走了8公里後,在天黑之前,終於設法與希利電廠的無線電通訊員取得了聯繫。“緊急情況,”他説,“我是基利安。
麻煩你趕快通知州警察,有一個人在蘇珊娜河邊的公交車裏,好像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第二天早上8:30,在公交車的附近,警方的直升機在捲起陣陣塵土和白楊樹葉的旋風中轟隆隆地降落。州警察粗略檢查了一遍這輛車子及其周圍的情況,確定沒有謀殺的跡象後離開了。他們飛走時,帶走了麥坎德利斯的遺體、相機和5卷拍過的底片、求救紙條以及日記(在最後兩頁上寫有可食植物的實用指南),日記中以113條簡短得讓人費解的條目,記錄了這個年輕人最後數週的生活。
麥坎德利斯的遺體被送到安克雷奇,在法庭科學實驗室中驗屍。屍體嚴重腐爛,幾乎無法準確確定死亡時間,不過法醫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內傷或骨折痕跡。實際上,屍體已經沒有什麼皮下脂肪了,肌肉在死亡數日甚至數週前就已嚴重萎縮。在解剖時,麥坎德利斯的遺體只有大約60斤重,最可能的死因是飢餓。
在求救紙條上有麥坎德利斯的簽名;照片衝洗出來後,其中有許多他的自拍照。但因為遺體上並無身份證明,警方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來自何處,為什麼在那兒。
第三章 迦太基市
我想要的,是躍動的而非安逸的生命歷程;我向往的,是刺激和危險,並願意為我所愛犧牲自己。我感到,自己有着無比充沛的精力,但在我們平靜的生活中找不到宣泄之處。
——托爾斯泰(Leo Tolstoy)
《家庭幸福》(Family Happiness)
摘自麥坎德利斯遺體附近留下的一本書中被勾出重點的段落不可否認。。。。四處旅行總是讓人興奮。在我們內心深處,旅行讓我們得以從歷史、壓抑、法律和令人厭倦的義務中逃離,它代表了完全自由,而這條路總是引向西部。
——華萊士·斯特格納(Wallace Stegner)
《生活在美國西部》(The American West as Liuing Space)
只有274人的南塔科他州迦太基市空曠安靜。帶護牆板的房子、整潔乾淨的庭院、臨街被風雨侵蝕的磚砌店面,屹立在北部廣袤空曠的平原上,遺世獨立;高大成排的三頁楊樹陰將一條少有車輛打擾的街道分成了格狀。鎮上有一家食品雜貨店、一家銀行、一個加油站、一個孤零零的酒吧——“卡巴萊”,韋恩。韋斯特貝格就在酒吧裏一邊喝着雞尾酒,一邊嚼着雪茄,回憶他所認識的奇怪青年亞歷克斯。
在“卡巴萊”的膠合板牆上掛着鹿角、陳舊的密爾沃基啤酒廣告和一些野禽展翼的幼稚圖畫。一羣穿着工裝褲、戴着落滿塵土的牧場帽的農夫們,聚在一起吐着煙圈,他們疲憊不堪的臉就像煤礦工人的一樣髒。他們用簡短而直白的詞彙大聲地交談,擔心多變的天氣以及地裏的向日葵太濕而無法收割;在他們的頭上,羅斯。佩羅輕蔑的臉龐在無聲的電視熒屏上閃爍。再過八天,這個國家將選舉出比爾。克林頓為總統。此時距麥坎德利斯的屍體在阿拉斯加被發現已經快兩個月了。
“這是亞歷克斯以前常喝的,”韋斯特貝格皺了一下眉頭,攪着“白俄羅斯”酒中的冰塊説,“他總是坐在酒吧的那一頭,給大家講他那些令人驚奇的旅行故事。他可以一連講上好幾個小時。鎮上的許多人都喜歡小亞歷克斯。不幸發生在他身上,真是有點意外。”
韋斯特貝格體格強艦肩膀寬厚,留着一小撮黑黑的山羊鬍子。他自己有兩個穀倉,一個在迦太基,另一個距鎮上幾公里,每年夏天他都組成聯合收割隊,輾轉於德克薩斯州到加拿大邊境,為僱主收割莊稼。1990年秋天,他在蒙大拿州中北部為康勝和安海斯-布希啤酒公司收割大麥,即將結束收成季節。9月 10日的下午,在為一架發生故障的聯合收割機購買了一些配件之後,他駕車離開卡特班克,在路邊收留了一個搭便車的旅行者,這個友善的年輕人自稱“亞歷克斯,麥坎德利斯”。
麥坎德利斯個子不高,但體格健壯,眼睛裏有着某種吸引力,深邃而充滿感情。他可能有異國血統——也許是希臘的,也許是印第安齊佩瓦族的,這讓韋斯特貝格一下子產生了想要保護這個孩子的衝動。
韋斯特貝格認為,他看起來敏感而英俊,肯定討不少女孩子的喜歡。
他的臉極富變化:前一分鐘還懶懶散散、毫無表情,後一分鐘卻突然咧嘴大笑,五官變樣,露出滿口整齊的牙齒。他患有近視,戴着金屬框架眼鏡,看起來飢腸轆轆。
搭上麥坎德利斯 10分鐘後,韋斯特貝格在埃斯里奇鎮上停留,把包裹給一個朋友送去。“他請我們倆喝了一杯啤酒,”韋斯特貝格説,“並問亞歷克斯有多久沒吃東西了,亞歷克斯承認有好幾天了,因為他的錢用光了。”聽到這些,朋友的妻子堅持要給亞歷克斯做一頓豐盛的晚餐,他狼吞虎嚥地吃完,接着就倒在餐桌上睡着了。
麥坎德利斯原來告訴韋斯特貝格他的目的地是索科温泉,在美國2號高速公路以東390公里處,這個地方是他從一些“膠皮流浪漢”那裏聽來的。韋斯特貝格回答説,他只能再帶麥坎德利斯沿這條路走16公里,然後他就要向北去桑普魯斯特了,他正在那兒收麥子,他的拖車就停在附近的田裏。但等到韋斯特貝格把車開到路邊,準備放麥坎德利斯下車時,已經是晚上22:30了,並且天正下着大雨。“天哪,”韋斯特貝格對他説,“我真不想把你留在這該死的大雨裏。你有睡袋,乾脆來桑布魯斯特,在拖車裏將就一晚上吧?”
麥坎德利斯和韋斯特貝格一起呆了三天,每天早上和收割隊裏的其他工人一起,駕着收割機穿梭在金黃色的谷海里。在和麥坎德利斯分手前,韋斯特貝格告訴這個年輕人,如果他需要一份工作,可以到迦太基來找他。
“僅僅過了幾個星期,亞歷克斯就出現在小鎮上,”韋斯特貝格回憶道。他在穀倉裏給麥坎德利斯安排了一個工作,還在他兩棟房子中的一棟裏,租了一個便宜的房間給麥坎德利斯。
“這些年來,我給了很多旅行者工作,”韋斯特貝格説,“但他們大多數都不怎麼好,並不是真的想工作。但亞歷克斯就不同,他是我見過最肯幹的人,不管什麼活,他都做,像繁重的體力活、把黴爛的糧食和死耗子從穀倉底下的洞裏清乾淨——這些活又髒又累,幹一天下來,髒的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樣子來。但無論做什麼,只要他接手了,他就一定會把它完成。這對他來説簡直就是關乎道德的事情,他是那種極端有道德感的人,為自己設立了很高的標準。”
“你立刻就會發現亞歷克斯很聰明,”韋斯特貝格沉浸在回憶中,喝完第三杯酒,“他讀過很多書,用很多詞。我認為他陷入困境的部分原因就在於他想得太多。有時候,他太想讓世界變得有意義,想要理解為什麼人們彼此傷害。有幾次,我設法勸他,這類事情想太多並不是好事,但亞歷克斯很固執,他總是要得到完全正確的答案後,才肯繼續下一步。”
有一次,韋斯特貝格從報税單上發現麥坎德利斯的真實名字是克里斯而不是亞歷克斯。“他從未解釋過為什麼要改名,”韋斯特貝格説,“從他的言談中,你可以感覺到他和家人不和,但我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所以我從沒問過。”
如果麥坎德利斯感到自己和父母兄妹疏遠的話,那麼在韋斯特貝格和他的員工那裏,他找到了家的感覺。韋斯特貝格的絕大多數員工住在他位於迦太基的房子裏,那是一棟簡樸的維多利亞時代安妮女王風格的兩層樓建築,距鎮中心僅幾個街區,前院裏有一株高大參天的三葉楊。平日的生活安排得輕鬆而快樂,四五名房客輪流做飯,大夥兒一起去喝酒,一起去追女人,只是沒有成功過。
麥坎德利斯很快就喜歡上了迦太基,喜愛這個社區的緩慢而沉靜,喜歡它平民化的優點、謙遜而不浮誇的態度。這是一個逆勢而行、為時代潮流所遺忘的地方,但他並不在乎,這一切適合他。那個秋天,他和這個小鎮以及韋斯特貝格建立了深厚感情。
韋斯特貝格三十五六歲,小時候隨養父母搬到迦太基。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身兼農夫、焊接工、商人、機械師、優秀技師、商品投機商、有執照的飛機員、電腦程序員、電子產品維修師、電動遊戲維修工等多個角色。不過,就在他遇到麥坎德利斯之前不久,他的一項才能使他惹上了官司。
韋斯特貝格涉嫌生產並銷售“黑匣子”,也就是非法解碼衞星電視的傳輸信號,讓人免費收看加密的有線電視節目。聯邦調查局聽聞此事後,設了一個圈套將他逮捕。他表示悔恨並認罪,於1990年10月10日,也就是麥坎德利斯到達迦太基兩週後,到蘇福爾斯服刑 4個月。韋斯特貝格的入獄使得麥坎德利斯失去了工作,因此他在10月23日離開鎮上,重回流浪漢生活。若非如此,情況也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儘管如此,麥坎德利斯依然非常留戀迦太基。在離開前,他把珍藏的1942年版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送給了韋斯特貝格。在扉頁上,他寫道:“亞歷山大送給韋恩。韋斯特貝格。1990年 10月。聆聽皮埃爾的聲音。”麥坎德利斯在西部流浪時,仍和韋斯特貝格保持聯繫,每隔一兩個月就和韋斯特貝格通一次電話或寫信給他,並把自己的郵件地址改成了韋斯特貝格的地址,而且告訴此後遇到的每一個人,他的故鄉在南達科他州。
其實,麥坎德利斯是在弗吉尼亞州安嫩代爾市的一箇中上層家庭長大的。他的父親沃爾特是一位著名的航天工程師,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受僱於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和休斯飛機公司,為航天飛機和其他一些頗受矚目的項目設計先進的雷達系統。1978年,沃爾特開始自己創業,成立了一家規模不大但很成功的諮詢公司——用户系統有限公司,而他的搭檔就是麥坎德利斯的母親比莉。這個大家庭裏共有8個孩子:克里斯、克里斯的親妹妹卡琳,以及沃爾特上一次婚姻帶來的6個子女。
1990年5月,麥坎德利斯從亞特蘭大的埃默裏大學畢業。在學校裏,他是學生報紙“埃默裏之輪”的專欄作者兼編輯。他主修歷史和人類學,畢業時平均分為3.72分(總分為4分)。著名的PBK協會曾邀請他入會,但他拒絕了,他認為頭銜和榮譽兩者並不相關。
大學最後兩天的學費,是用他們家一位朋友留給他的4萬美元遺產支付的,到麥坎德利斯畢業時,這筆錢還剩2.4萬美元多,他的父母以為他會用這筆錢去唸法學院。“我們誤解他了,”他的父親後來承認道。沃爾特、比莉和卡琳飛到亞特蘭大參加麥坎德利斯的畢業典禮時並不知道,沒有任何人知道,此後不久,他就把教育基金全部捐獻給一個專門拯救飢餓的慈善組織美國OXFAM。
畢業典禮是在5月12日,星期六舉行的。全家人坐在一起,聽完美國勞工部長伊麗莎白。多爾(Elizabteh Dole)所做的冗長演講後,比莉為微笑着上台去領取畢業證書的麥坎德利斯拍照。
第二天是母親節,麥坎德利斯給比莉送了通過、鮮花和一張充滿感情的卡片。她既驚喜又感動不已——這是兩年多來,他收到兒子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兩年前,兒子曾向父母宣佈,原則上他不再收送禮物。不久前,沃爾特和比莉説要為麥坎德利斯買一輛新車作為畢業禮物,而如果他的教育基金不夠的話,他們願意出錢讓他繼續念法學院,結果卻遭到麥坎德利斯的一頓責備。
他堅持説,自己已經有一輛好車:他鐘愛的 1982年產的達特桑B210。這輛車雖然略有凹痕,跑了20多萬公里,但機械性能尚好。
“我不敢相信他們竟想給我買輛新車,”他後來寫信向卡琳抱怨:或者他們以為如果我要去讀法學院的話,會真的讓他們付學費。。。。我已經告訴過他們無數次了,我有一輛世界上最好的車,這輛車從邁阿密到阿拉斯加,穿越大陸跑了數萬公里一點毛病也沒有,我對這輛車是有深厚感情的,我決不會賣掉我的車。而他們全然不理會我的話,以為我真的會接受他們買的新車!以後我得多加註意了,不再接受他們的任何禮物,因為他們會認為已經買到了我的尊重。
麥坎德利斯在讀高三的時候買了這輛二手的黃色達特桑,從那年起,他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不上課,他就獨自駕車出去旅行。畢業典禮的那個週末,他隨便向他的父母提起,他打算在那個夏天到處去旅行。用他的話來説就是:“我想要暫時消失一段時間。”
當時他的父母都沒有多想,沃爾特還温和地提醒兒子:“喂,走之前別忘來看看我們。”克里斯微笑着點點頭,沃爾特和比莉則以為他答應在夏天結束前回安嫩代爾看他們,於是和他告別。
快到6月底的時候,麥坎德利斯都還留在亞特蘭大,並把期末成績單寄給父母:種族隔離和南非社會A,人類學思想史A,當代非洲政治A-,非洲糧食危機A-。另外附了一封短信:這是我的期末成績單,還算不錯,我的總成績平均分也很高。
謝謝你們從巴黎寄來的照片、剃鬚刀和明信片。看來你們的旅行很愉快,一定很好玩。
我把勞埃德的照片給了他,他非常感謝,他正好缺一張領畢業證書時的照片。
別的就沒什麼了,只是這裏開始變得又熱又潮了。代我向大家問好。
這是麥坎德利斯的家人最後一次收到他的消息。
在亞特蘭大的最後一年,麥坎德利斯住在校外一個像修道院一樣的房間裏,沒有什麼傢俱,只有一張直接鋪在地上的薄牀墊、幾個牛奶箱和一張桌子。房間裏整齊清潔,如同軍營一般。他沒有電話,因此沃爾特和比莉找不到他。
自收到麥坎德利斯寄來的成績單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因此到1990年8月初,他的父母決定開車南下到亞特蘭大來看他。等他們到達他的公寓後,發現裏面已經搬空,窗户上貼了一張“出租”啓事。公寓管理員説,麥坎德利斯在6月底就搬走了。沃爾特和比莉回到家後,發現他們夏天寄給兒子的所有信件被捆成一捆退了回來。“克里斯通知郵局把信留到8月1日再退,顯然這樣我們就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比莉説,“這讓我們非常非常擔心。”
那時候麥坎德利斯已經離開很久了。五個星期前,他把所有家當裝上他的小車,沒做任何旅行計劃,便直奔西部而去。從任何意義上説,這次旅行都可説是一次冒險之旅,就像一切為之改變的史詩之旅。他覺得自己之前已經花了四年時間,用他的話來説就是,履行一項荒謬而艱鉅的任務:完成大學學業。終於,他不再受束縛,可以從父母和同輩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中解脱——那個抽象的、安全的、物質過度的世界,讓他感到自己和生存的原始悸動完全斷絕的世界。
在向西駛離亞特蘭大時,他決心為自己創造一種全新的生活,讓自己能夠自由自在地體味未經過濾的原初經驗。為了表示和以前的生活完全一刀兩斷,他甚至取了新名字。他不再回應克里斯。麥坎德利斯這個名字:現在,他是亞歷山大超級流浪漢“,是自己命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