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蔣勳:看了幾十次西湖,才懂生命的進退_風聞
ATM观察-2020-06-22 10:42
勳衣草讀書會
01
第一次的西湖記憶
從青少年開始,讀了很多關於西湖的詩,看了很多關於西湖的畫,知道了很多關於西湖的故事,卻一直不能親身去西湖,不知不覺,已過了中年。
1990年,繞道香港轉機,第一次飛到了西湖。
那天是舊曆除夕的下午,天空密佈着低低的雲層,同行的H説:“大概要下雪。”
我忽然想起張岱在《陶庵夢憶》裏有《湖心亭看雪》一段:“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天、雲、山、水,上下一白,我會看到三百年前張岱看到過的那一天的“白”嗎?
下了飛機,直接到西湖,投宿的酒店在孤山旁,地勢較高。房間在西樓的七樓,是頂樓了。進了房間,打開窗户,一片輕霧細雪,迷離湧動流蕩。
湖水很遠,時隱時現。遠遠一痕起伏蜿蜒的山峯,若有若無,錯錯落落,隨雲嵐流轉變滅。
視覺一片空白,重重疊疊的白,重重疊疊的空,像宋瓷釉料開片的冰裂。不同層次的白,可以如此豐富。
這是台北“故官”夏圭的那一卷《溪山清遠》啊!我心裏慨嘆着。是紙上大片空白裏一縷淡如煙絲的墨痕,淡到不可見,淡到不是視覺,淡到像是不確定是否存在過的回憶。
沒想到,南宋人畫卷裏的心事,在這裏,看到了“真跡”。
約好五點出發遊湖,走出飯店,到了湖邊,一艘船也沒有。想起這是除夕,船家也回家過年了吧?
湖上一片空濛,天空微微細雪,風裏有蠟梅清新沁鼻香氣。
張開眼睛,看到霧、雪、水、天瀰漫的一片空白,閉起眼睛,空氣裏襲來梅花時斷時續的香、皮膚上乍暖還寒的温度,聽覺裏不知何人蕩槳,微微水波聲,漸行漸近。
一個婦人的聲音, 在濛濛寒風細雪間詢問:“叫船嗎?”
那舟上婦人的聲音如此熟悉,不是第一次聽到。那是曾經渡過我的一條船嗎?我咬一咬手臂。
“不回去過年嗎?”上船坐定,婦人撐篙,一篙到底,船身慢慢離岸駛去。“載完你們,就回家吃年夜飯。”婦人聲音柔軟,在風中如光及細雪紛飛消散。
湖上沒有船,空空蕩蕩的西湖,空空蕩蕩的分不清界線的雲、霧、水、雪,像面對一張還沒有着墨的紙,一張空白的紙,這麼素淨。這空的白,像是最初的洪荒。
天地還沒有分開,一片混沌,然而宇宙要從那空白裏誕生了。
我好像聽到一聲悽愴撕裂的嬰啼,從洪荒之初的寂靜中爆炸,像是大喜悦,又像是大悲傷;像是繁華,又像是幻滅。
在這空白裏的大爆破,將出現什麼樣的風景?
細雪散了,雲散了,霧散了,會有山巒起伏,會有流水潺湲,會有桃紅柳綠,會有鳥啼花放。
02
不同時日,千種面目
九十年代之後,兩岸來往方便了,一年裏好幾次到西湖,四處亂走。
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心境,西湖淡妝濃抹,果然有千百種面目。
春日是“蘇堤春曉”的西湖,“柳浪聞鶯” 的西湖。夏季是“麴院風荷”的西湖,“花港觀魚” 的西湖。入秋是“平湖秋月”的西湖,“三罈印月”的西湖。
黃昏時有“雷峯夕照”看晚霞的西湖,有“南屏晚鐘”聽淨慈寺廟院鐘聲的西湖。到了冬天,大雪紛飛,還剩下遠遠一痕“斷橋殘雪”的西湖。
“西湖十景”,其實不是景,而是時間,是歲月晨昏的記憶。
我一一都到了現場,都看了,都知道了。卻不知道為什麼,像發現丟失了貼身的什麼物件,急急忙忙回頭找。
走回原來的路,原來的長堤,原來的拱橋,橋上鐫刻的字,字的凹痕,凹痕裏斑駁的苔蘚,都還一樣;然而,卻忘了回來要尋找什麼。
初春破曉時分,走上蘇堤,曙光微微亮起來,蘇堤一路兩三公里,千萬朵灼灼桃花搖動的殷紅,柳絲飛揚耀眼的新綠,千頃粼粼湖水波光。
我一個人,兀自站在一株桃樹下發呆。
有一次去西湖,是給浙江美院講課,想到剛回國的李叔同也在這校園教書,寫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歌,心裏不禁一陣酸楚。
一個學生告訴我:“校門外就是柳浪聞鶯……”我走出校門,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了一個下午。

一條一條柔細的柳浪,在春天的風裏翻覆飛揚,春天搖漾,這麼柔軟,像一條細細長絲。
躺久了,好像懵懵懂懂,似睡非睡,恍惚間滿耳都是鶯聲,輕細的呢喃啁啾,也像初春蠶口剛吐出的新絲。
日本雅樂裏還保存了唐代白明達寫的《春鶯囀》一曲,觱篥、龍笛、琵琶,合奏起來,像一片浩大的春光。
據説是唐玄宗午寐醒來,聽到一片鶯啼,下令樂工作曲,記下那一日春光裏的鶯聲。
春日漸暖,要有一個午後,躺在西湖南岸柳蔭吹拂的草地上午睡。要閉着眼睛,細聽一片鶴啼,聲音如人世間一切微乎其微的瑣碎嘮叨。
03
心事太多,看不到風景
端午在西湖,總會想起喝了雄黃酒的白蛇,熬耐不住酒在胸口湧動,要顯出蛇的原形了。
炎熱的風裏,有一陣一陣麴院的酒氣,混合着荷花的香。
麴院四周滿滿圍着荷田,溽熱夏日,酒麴發酵蒸騰,滲雜在沉甸甸的風裏,滲雜着荷葉荷花濃郁的香氣,花香、酒香,隨風散在四處,讓走過的遊人醺醺然顛倒欲醉。
修行五百年,幻化成女子的白蛇,也敵不過這樣夏日濃郁芳烈的酒麴之香啊。
脱去人形,脱去女胎,酒的芳冽讓蛇在人的身體底層蠕動,要要顯原形了。
西湖要過了夏日肉體的原欲猛動,過了動物性本能的騷亂,才慢慢有入秋的寧靜淡遠。一到西湖就看平湖秋月,沒有歷練春的妖媚,沒有過夏日的糾纏執着一頭栽進空寂,或許還是遺憾吧。
張岱若不是先經歷了“繁華靡麗”,或許沒有機會領悟最終的“過眼皆空”吧。
秋分之後,西湖會有暑熱過後的清涼,空氣裏開始流動着處暑的新桂的花香,但是,似乎都不及虎跑寺的素淨清潔。
秋分以後,西湖的光取代了紛紅駭綠的色彩。秋天夜晚,西湖隨處走走,滿滿整湖都是月光,一整個天空也都是月光。
像是演完戲的李叔同,脱了假髮,脱了戲服,卸了妝,落了發,只是回來做真實的自己了。
西湖風景,有時像東坡跟一干年來執着風雅的人開的一個玩笑。東坡自己也常執迷,但他懂得不時調侃嘲笑自己的執迷,所以可愛。
蘇東坡修蘇堤,的確是為了水利。堤修好了,解除水患,留了六個通水泄洪的橋洞,六座橋一一命了名,堤上間隔種了一株柳一株桃花,他或許沒有預料,給此後一干年的西湖留下永恆的風景——蘇堤春曉。
白居易來西湖,蘇東坡來西湖,在當時都算是貶謫,從中央京城貶謫到偏遠荒野。或許因為貶調,看風景的心情就大不一樣。
“晴光瀲灩”看到的西湖,東坡覺得好,當然,“山色空濛”的西湖,他也覺得好。
生命好像知道了進退,有了平常心**,**“具平等相”也就有了看山看水的分寸。西湖成為古代文人重要的功課。懂得眼前風景只是有緣,能有平等心看眼前色相,晴日或下雨就都是好的了。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東坡的好句子,都是他借風景做功課的筆記吧。
風景本來也是心事,心事太多,到西湖,卻往往也看不到風景。
一年的西湖,從初春的蘇堤春曉,看到入冬的斷橋殘雪,也恰恰是看了生命的繁華璀璨,到最終的沉寂空幻吧。
斷橋是白蛇與許仙告別的地方。白蛇腹痛待產,被法海天兵大將逼到電路,走到斷橋,人世情緣眼下都要斷絕。
從小跟母親看這段戲,白素貞白衣素服,在舞台上像一縷冰瑩白雪。大段唱腔,一生的事,娓娓道來,真是悽婉。
但似乎也知道情愛傷痛都要過去,春夏花紅柳綠,也還是要入隆冬,處處殘雪,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