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角落裏，那些讓人窒息的愛_風聞

　　新劇《隱秘的角落》，“講了一個關於以愛之名行惡之事的故事”。

　　前6集公認精緻，後6集有的滿意，有的認為塌了。出現分歧的原因，很大程度在於其後的故事存在兩種解讀。

　　原著作者紫金陳對故事結局的評論

　　為避免劇透，這裏不作展開了，我們來聊聊懸疑背後的家庭之愛。

　　故事的兩個主人公互為鏡像：

　　秦昊扮演的張東昇，是少年宮數學老師，一個事業平平的“鳳凰男”、心態卑微的上門女婿。拼命想維繫自己的婚姻，在遭到岳父岳母拒絕後，決定借登山拍照的時機，製造他們不巧失足的假象，將其殺死。後來發現妻子出軌，他祈求她不要離開，哪怕她已經不愛他了，幾番不得後，他再起殺心……

　　張東昇每次摘下假髮透氣，都意味着要發生一些事情

　　另一個主人公、學霸少年朱朝陽，與張東昇互為鏡像：同樣迷戀數學，喜歡笛卡爾的故事。

　　因此有人調侃説，這部劇應該叫“千萬不要惹數學好的人”。

　　朱朝陽父母離異，父愛敷衍，母愛又讓人窒息。他在壓抑中遵循規則，想做個乖孩子，生活裏一個朋友都沒有。後來，童年好友嚴良從福利院逃出來，帶來一個新朋友普普——一個無父無母、想要借錢救助唯一弟弟的女孩。

　　朱朝陽帶他們去爬山拍照時，恰好錄到了張東昇殺害岳父母的場景。因為怕被抓回福利院，三個孩子不敢報警，但又想要警告張東昇不要繼續犯惡。於是，朱朝陽去張東昇的奧數班上送警告信，卻意外經歷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墜樓。幾條線就此交織在一起，其後不斷引發新的衝突，和罪惡。

　　敷衍的父愛

　　朱朝陽的爸爸朱永平由張頌文飾演，幾個細節就展現了這種父愛是何等的粗心。

　　比如，他是在煙霧繚繞的賭桌上見兒子，牌友們都知道他兒子考了全校第一，他卻不知道。但他旋即又把這當成自己的炫耀：“我沒有興趣知道他考第幾啊，因為他每次都是第一啊”

　　然後，又是牌友們發現朝陽的衣服、鞋子都舊了。朱永平嘴硬説，今天本來就是要帶朝陽去買鞋的。但實際上，他並不知道朝陽的鞋碼，而現任妻子和女兒一來，就把朝陽晾在了那裏。

　　還有一次是，朱永平開車載着朝陽時，問他為什麼不坐前面，小時候最喜歡坐在前面了。

　　朝陽推説，後面寬敞。然後鏡頭給到車前的“幸福掛墜”，上面是朱永平現在一家三口的照片——那不是朝陽能待的地方了。

　　**但即使是這樣的父愛，仍然是朱朝陽極度渴望、想抓住不放的東西。**所以，妹妹那句“爸爸喜歡我，不喜歡你”，才會格外刺激到朝陽。

　　他也很想知道妹妹那句話是不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去試探。當爸爸帶他吃心愛的糖水，問他“你和妹妹的死有沒有關係“時，他發現爸爸竟然在偷偷錄音。那種被欺騙的失望，直接推動了他後來的變化。

　　窒息的母愛

　　這部劇其實也是一部家庭劇。壓抑的家庭劇。

　　張東昇是有壓抑的婚姻。朱朝陽是壓抑的父愛母愛。身處其中，他們其實都快透不過氣來了， 卻都卑微地忍受着，害怕連這也失去。

　　一個斯文的知識分子，為何走向殺人？——某種程度上，朱朝陽就是張東昇的前史。

　　對朝陽來説，父愛主要是敷衍、不足，而媽媽周春紅的愛，極度的操勞、細緻，卻又讓人窒息。

　　這個角色是劉琳扮演的。表面上通情達理，實際上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失去了丈夫，所以要緊緊抓住兒子。

　　她帶着朝陽，把家裏刷成了大片的暗綠色。她自己的衣服，很少是顏色亮麗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偷情的時候，穿上了暗紅色。那是情慾的湧動，也是讓她恢復活力和正常生活的機會。

　　但為了兒子，她拒絕了情人的請求，放棄了再建家庭的機會——而這種自我犧牲，有形無形地，必然又要壓抑在兒子身上。

　　周春紅緊緊控制着兒子，表面上都是為了讓兒子養成好的習慣，比如花錢記賬、按時喝牛奶、一切以學習為中心，但實際上也是在漠視兒子其他的需求，忽略他內心的各種恐懼和孤獨。

　　當老師找周春紅談話，聊到朝陽沒有朋友時，周春紅立刻反擊回去説：“學生應該以學習為主，交朋友是進入社會才做的事，其實我還真怕朝陽跟一些壞小孩瞎玩，耽誤了學習”。

　　把老師的好意提醒當成了對她教育方式的否定。這也是一種典型的自戀人格。

　　這個角色，其實也是很多父母的縮影。他們的身上，承載着生活的重壓，自己遭遇過很多不公、委屈，失去過愛，他們就想把遺憾在孩子身上找補回來，結果卻變成了壓迫孩子而不自知。

　　在第六集裏，有兩場周春紅讓朱朝陽喝牛奶的場景，特別能以小見大地看到這種母愛的複雜性。

　　在第一場裏，周春紅坐在牀尾，是一種壓迫着朝陽的畫面構圖。她關心地説，“喝吧，喝完了早點睡覺，我好洗杯子”：

　　朝陽想推脱，她立刻拿起杯子嚐了一口，否定掉朝陽的感受：

　　在媽媽的注視下，朝陽像受刑一樣喝下牛奶。然後又推説，“我自己會洗杯子”。他雖然被迫按照媽媽的規矩去做，但開始有了一些細微的抵抗。

　　周春紅立刻被刺激到了。事情不能按照她的意願執行，她的情緒就變得失控，慈愛就成了暴力。

　　這時候，朝陽是一種非常驚恐的表情。在一開始，已經有很多地方在展現他對媽媽的害怕。

　　朝陽知道媽媽一個人拉扯自己不容易，所以他很乖，千方百計想讓媽媽滿意，但周春紅的愛，混雜了她自己的各種缺憾，變得偏執、脆弱，甚至歇斯底里。

　　在另一個場景裏，朝陽一開始就和媽媽説，自己已經喝不下牛奶了。

　　這時候，他坐在書桌旁，和前一個場景相比，在心理上是離媽媽更遠了。周春紅對此的反應是，“喝不下倒了”——一種厭棄式的否定。

　　自然，朝陽又一次屈服了，又一次滿足了媽媽，變成了“乖小孩”，但在心理上，他只會想着擺脱媽媽的控制。

　　中國是一個注重倫理的文化，充滿着各種對父愛、母愛的歌頌，很少會看到質疑這種愛會有什麼問題。

　　但實際上，心理學上有一種叫做“自戀母親”的概念，它有兩種極端，一是“事必躬親”，一是“心不在焉”。前者是天下即我，我是為你好，你都得聽我的；後者是我即天下，除了我誰也不管。周春紅更接近於前者，而大部分自戀母親是兩種的混合體。

　　這種愛對子女的影響很大。麥克布萊德在《母愛的羈絆》裏提到，自戀母親會導致兩種類型的孩子：一是“高成就動機型”，必須以努力工作證明自己，工作工作再工作，以此逃避與母親相處，這類人試圖用各種成就彌合內心的脆弱；一種叫作“自我破壞型”，就是很容易放棄，喜歡用各種成癮的東西來麻痹痛苦，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後就破罐破摔。

　　如果沒有嚴良和普普的到來，如果沒有後來的一系列變化，一切順風順水的話，朝陽很大概率上會成為用外在成就來彌補內心情感缺失的人——但如果像張東昇一樣，經歷了諸多外在的失敗呢，又要如何平衡自己？

　　在劇裏，朝陽沒有這個機會了。

　　在他想奪回父愛，想早日回到正常生活時，他選擇了向警察撒謊。媽媽大失所望，控訴自己的含辛茹苦比不上朱永平帶朝陽遊幾次泳，朝陽是“胳膊肘朝外拐”。

　　此時，朝陽不再隱忍，很冷靜地回擊她説，當年是你逼着我爸離婚的，我全部都記得。周春紅説，那是因為朱永平先有了小三。朝陽回了一句，“你們都是為自己”。

　　這是一個孩子對大人世界的徹底藐視。大人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小孩子也只好自己來保護自己，甚至只能顧得上自己，連最好的朋友，有時也不可以信任了，或者不能讓他阻擋自己的計劃。

　　其實，大陸近來的一些青春片，比如《少年的你》《過春天》《狗三十》等等，都是以家庭故事作為其底色。

　　在我們這種倫理重於一切的文化裏，家庭裏面，常常藏着最大的政治、最幽微的人性。

　　所以，我們最好的那批導演，比如侯孝賢、楊德昌、李安，都拍出了經典的家庭故事。我們最受歡迎的電視劇，除了歷史劇，就要數家庭劇了。

　　《隱秘的角落》在懸疑的類型裏面，也裝入了這個手藝。該劇導演辛爽，曾在微博上説，謝飛導演的《本命年》給了自己很大影響，《渴望》《空鏡子》《家有九鳳》《貧嘴張大民》這些國產劇，也是他的養分：

　　“大家現在都在説美劇有多棒，我覺得我們曾經也有過特別多很棒的東西……這都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能理解裏邊的文化，這就是我的養分。大家現在説的所謂生活質感，其實我是從那些劇裏學習的東西。我也看美劇，美劇裏特別好的東西也變成了我的養分。”

　　“以愛之名行惡之事”

　　《隱秘的角落》獲得的讚揚，除了製作上的用心，更值得肯定的，是對現實生活、對複雜人性的這種開掘。

　　尤其是在孩子的形象塑造方面，他們看似弱小，其實對人情世故非常敏感。“壞孩子”本不壞，但在一些戲劇因素的推動下， 又可以很壞。

　　大人也是同理。張東昇固然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殺人犯，但殺死岳父母和妻子前，他都曾詢問他們“我還有機會嗎”，最後一次渴望獲得認同。

　　後來，得知孩子們的勒索，是為了給朋友治病時，他把高利貸借的錢給了他們，還把普普當做自己女兒一樣照顧。他唯一的訴求就是能夠回到日常生活——就像朱朝陽一樣。

　　但在訴求不得、又得知被孩子們欺騙時，他殺心再起，並且是一個更惡毒的計劃——讓孩子們變成他，像他一樣活着！

　　雖然這個故事的結尾有一些爭議，和難以完全説圓的細節，但難得的是，它“講了一個關於以愛之名行惡之事的故事”，把罪惡的因，溯回到成長的環境裏……

　　豆瓣9.0的評分，對《隱秘的角落》來説是過譽了，但代表了觀眾對國產影視作品的點滴進步，是何等的肯定、期待。希望這樣有現實質感的作品越來越多。

　　你有沒有遇到過一些讓人窒息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