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美關係與國際秩序(摘要)_風聞
国关文化视线-国际时事观察,社会文化科研。2020-06-25 08:53
**作者:**趙華勝(中國論壇特約專家,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
**編者按:**原文首發於《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0年第3期,《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主辦的專業學術期刊。作者授權“中國論壇”對原文進行獨家摘編。

**內容提要:**中俄美關係不僅反映着國際秩序建設中的主要內容和基本矛盾,還代表着新國際秩序建設基本的不同理念和主張,並且在相當大程度上決定着未來國際秩序的走向。對於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衰落,中俄美各有其作用。中國不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衰落的直接原因。俄羅斯對現行國際秩序的作用有兩重性:在維護現行國際秩序的同時對其亦有衝擊。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衰落的根源在於自身。未來國際秩序的形成將是一個長期和曲折的過程,任何一個國家或國家聯合都不可能單獨構建起普遍的國際秩序。在中俄美形成的競爭性結構下,不可能出現一元化的國際秩序,未來國際秩序有三種可能的形態:碎片化、多元型和“新東西方”體系。“新東西方”體系有可能演變為以中美對立為主要框架。2020年爆發的新冠疫情大流行對國際政治產生巨大的衝擊,包括對國際秩序和中俄美關係。不過,它更可能是加速了原有的過程,而不是改變了它的方向。
在國際秩序的創造中,大國具有更大的作用。而在當今的大國中,中俄美的影響又最為突出。不論作為個體還是它們的整體關係,中俄美都是塑造未來國際秩序最重要的因素。[1]本文不是對中俄美關係與國際秩序問題的全面考察,它集中探討三個問題,即中俄美與國際秩序衰落的關係,中俄美在國際秩序建設中的角色,以及中俄美與未來國際秩序的形成。
一. 誰導致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衰落?
二戰之後形成的以西方為主導的國際秩序在衰落是公認的事實。新興力量的崛起和西方自身的相對衰落是它的基本背景和根源。那麼,在這一宏觀背景之下,中俄美對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衰落各是什麼作用?
毫無疑問,中國崛起對由西方國家主導和以西方價值體系為基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帶來重大壓力,但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衰落中,中國崛起的作用是次要的,它更多表現為一種背景,而不是直接衝擊。一般認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核心思想是民主政治、市場經濟、國際機制。中國從來沒有在整體上接受自由主義國際秩序,[2]也不把它作為總體的國際秩序和規則。
中國崛起的過程,總體上是逐漸接受和進入國際秩序的過程,同時也是進入西方所理解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過程,而不是摧毀它的過程。中國的崛起過程與國內改革開放過程是同步的。中國的改革開放在政治上向民主化和法制化方向發展,在經濟上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在對外關係上從封閉轉向開放,與國際規則接軌,並融入世界。雖然中國從未在整體上完全接受所謂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特別在意識形態的層面,但中國的發展在相當大部分是與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主張相洽,而不是與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對立和對抗。簡而言之,中國崛起對現行國際秩序是建設性因素,而不是破壞性力量。[3]
俄羅斯對現行國際秩序衰落的作用較為複雜,它有兩重性,一方面,俄羅斯堅持維護二戰之後形成的國際秩序的骨架,另一方面,俄羅斯也被認為對現行國際秩序的穩定性帶來了衝擊。在冷戰之後的大部分時間裏,俄美矛盾都佔據着突出地位,它是後冷戰時期大國衝突的主線。
客觀地看,俄美衝突的挑起方是美國,俄羅斯是應對和反擊方。諸如北約東擴、車臣問題、科索沃戰爭、反導條約、伊拉克戰爭、俄歐能源關係、中導條約問題、俄羅斯國內政治等等問題,都是美國發動在先,俄羅斯回應在後。這也是冷戰後俄美關係的基本態勢,即美國處於對俄羅斯的戰略攻勢、俄羅斯處於戰略守勢。在烏克蘭危機發生後的2014年,國際秩序成為瓦爾代年會的主題,當年它的題目是“世界秩序:新規則還是無規則?”。它的潛台詞不言而喻:國際秩序已經瓦解,世界正進入無規則狀態。
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衰落的根本原因還是在其自身。一方面,是西方內部自身的發展出現問題,西方世界整體性相對衰落;[4]另一方面,是西方將自由主義思想推向極端以致“異化”,美國的單邊主義一步步升級,它在國際政治的實踐中遭受重大失敗,國際社會對它的“普世價值”的認同降低,它的價值貶值,併為眾多非西方國家所拋棄。
蘇聯解體後,美國失去了最大的戰略制衡,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的戰略衝動也油然而生。在這個過程中,美國對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濫用越來越嚴重,它跨越了國際法的基本準則,超越了國際主權、不干涉內政等處理國家關係的基本概念,它賦予了新幹涉主義政治和道德的正當性,成為新幹涉主義的理論支撐。
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對美國形成制約的方面,美國採取了完全相反的做法,既置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規則和精神於不顧,不惜毀掉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框架。美國把西方政治制度強加於他國的做法,鼓勵和支持通過“顏色革命”進行非正常的國家政權更迭,這對它國來説既不自由也不民主。作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主導國,美國的行為極大地降低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可信度和可靠性,它對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打擊更為致命。
二.中俄美的角色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在誰是國際秩序維護者和破壞者的問題上,中俄美的看法相互矛盾。美國把中國和俄羅斯定位於國際秩序的“修正主義國家”,指責中俄從內部削弱和破壞二戰之後形成的國際秩序,腐蝕它的原則和規則。[5]而中國和俄羅斯的看法恰恰相反,它們認為破壞二戰後國際秩序的是美國,而它們是現行國際秩序的維護者。這一矛盾的原因不難解釋,那就是它們所理解的是不同的國際秩序,或者是它們側重的是現行國際秩序的不同部分。

美國所説自然是指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而中俄所理解的國際秩序首先是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和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家關係準則。從這一角度説,美國從戰後國際機制的主要參與者和主導者轉為主要不滿者和破壞者,而中俄從相對次要乃至被動的參與者轉為主要的維護者。
中俄與美國在國際秩序建設上的分歧表現在多個方面。應建立一個多極化還是單極化的世界是中俄與美國最基本的分歧之一。中俄都主張多極化和多邊主義,這是中俄國際合作最重要的共同立場;在國際秩序的制度構想中,中俄都主張繼續把聯合國作為基本框架,都堅持聯合國在國際事務中的中心地位,都要求維護聯合國在國際事務中的權威性;中俄都堅持把主權置於最高地位,認為主權應是國際關係不可動搖的基石,[6]不干涉內政是國際關係的不可替代的規則;中俄與美國在國際安全秩序建設上也持對立立場。中俄主張建設共同安全體系,維護國際戰略穩定,反對美國謀求單方面絕對軍事優勢;中俄在國際秩序建設的經濟層面也有原則性共識,它們的共同點是提高新興經濟體在國際機構中的地位,反對單邊制裁政策,反對保護主義,反對貿易戰,堅持自由貿易制度等。
在基本理念和立場相同或接近的情況下,中俄在國際秩序建設上也存在差別,在一些具體理論和實踐問題上兩國不完全一樣,並且有不同的風格和特點。總的説,在理論上俄羅斯對美國和西方的國際秩序觀批判更徹底,中國在理論上相對模糊,表達含蓄,有中庸思維特徵。
在實踐上,俄羅斯相對激進,更具革命性,對方踐踏規則,俄羅斯就也可以不受規則約束。中國相對保守,在做法上更善於以柔克剛,注重長期效果,即使美國拋棄規則,中國仍願恪守正確的理念和規則。不過,隨着國內外形勢的變化,中國外交的風格也在變化,開始更強調針鋒相對和正面鬥爭。
在國際秩序建設的途徑上,相對來説,中國更注重新要素的創造和植入,如新安全觀、新型國際關係、新型大國關係、人類命運共同體、“一帶一路”、亞投行等。換句話説,中國更多是從國際秩序建設的“供給側”入手。俄羅斯對西方及其所主張的國際秩序有強大批判力,在阻止西方的某些意圖時能力有餘,但提供新元素的能力相對較弱,在提供替代公共產品上有所不足。這不是因為俄羅斯缺乏自己的思想和構想,而主要是由於俄羅斯的國力不足,缺乏足夠的推進國際秩序構建的資源和號召力。俄羅斯官方堅持國際秩序建設,堅持維護聯合國的地位,這符合俄羅斯的利益和需要,但在內心裏俄羅斯深信國際秩序已經失序,聯合國軟弱為力,原有的治理體系已經失效,沒有可靠的國際安全體系,因此在實踐上俄羅斯是向確保自助自保和自成一體發展。[7]
在國際安全的重要領域戰略武器控制問題上,中俄沒有直接的矛盾,但有不同想法。美國試圖把中國拉入美俄戰略武器控制談判,中國予以拒絕,理由是中國的戰略武器數量遠少於美俄。俄羅斯對中國的立場表示理解,不對中國提出要求,同時表示如果美國要求中國參加戰略武器談判,那另外兩個核國家英法也應參加。[8]不過,這不單單是為中國的辯護,它也反映了俄羅斯希望看到中國加入並形成五核大國協商機制的想法。
此外,中俄在其他一些具體問題上也存在一些不同。如在聯合國安理會的改革上,中俄的指導思想相同,都主張增加發展中國家的代表性,但俄羅斯率先明確表態支持印度(以及巴西)入常,[9]而中國在這一問題上持謹慎立場,這給中國帶來一定壓力。
三.中俄美與未來國際秩序的形成
從總體上看,現在世界還處於國際秩序的解構階段,舊秩序正在或已經瓦解,新秩序尚未形成,這個階段還將長時間持續。但未來國際秩序將是什麼樣的,卻存在着極大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源於多種因素,中俄美關係是其中最主要或最要因素之一。可以斷定,在中俄美關係業已形成的競爭性結構下,不可能出現一元化的國際秩序,這種前景可以完全排除。
如果這將不是統一的國際秩序,那它將是什麼形態?最可能的前景有三種,即碎片化,多元型,體系對立型。碎片化是當前國際秩序的重要特點,也將是未來一段時期國際秩序的特點。從根本上説,碎片化是國際秩序的破碎,沒有內在關聯的碎片化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國際秩序,而更接近於無秩序。
多元型國際秩序是一種多元成分有序共存的國際秩序。這也是中俄的官方主張,多極化即是這種思想的體現。兩國的設想都是形成一個包容性的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使不同成分融為一個共生共存和平相處的整體,既有共同規則又保留其差別。多元型國際秩序符合現實世界的變化,是最理性和最現實的選擇。但它不是自然和必然實現的,還存在着與之相反的另一種可能,即體系對立型國際秩序。
這是以新的東西方體系對立為主軸的國際秩序,它是指以中俄和美國為代表的兩大國際力量形成系統化和體系化的對立。新東西方體系是形象性比喻,不能把它與冷戰時期的東西方體系等量齊觀。與多元型國際秩序的情況相反,新東西方對立的推動者是美國,中俄是反對者。但儘管有中俄的反對,這個過程仍可能發展,而且中俄也會被動地被拖入這個過程。在現階段,新東西方體系的輪廓已隱約浮現,並在繼續發展。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中俄所主張的國際秩序包含着自由民主、公平公正、社會發展、市場經濟、多邊合作,這些思想與自由主義的精神並不相悖。客觀地看,它汲取了自由主義思想的精華,並且反映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進步的一面。它不強制他國接受本國的意志,因此它在本質上沒有專制的屬性。就此而言,美國以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之名而將其意志強加於他國更多專制性。
假使這種新東西方體系將會出現,它未來還有發生演變的可能。它的方向是從以中俄-美國為框架演變為以中-美為基本框架,俄羅斯退為支持性或獨立角色。中俄關系也可能有某種變化。在中俄國力差距拉大到一定程度時,兩國的國際秩序觀有可能發生分化,導致兩國在國際秩序主張上的統一陣線鬆散,但這不意味着中俄整體關係的逆轉。
文內註釋:
[1]Andrey Kortunov, China, Russia andUS define world order, July 17, 2019
https://russiancouncil.ru/en/analytics-and-comments/comments/china-russia-and-us-define-world-order/
[2]於濱教授對此有詳盡的闡述。見於濱:中俄與“自由國際秩序”之興衰,《俄羅斯研究》,2019年第1期,第33頁。
[3]西方學術界也有認為中國不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衰落原因的看法。Robert Farley,China’s Rise and the Future of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Asking the Right Questions,February 23, 2018
https://thediplomat.com/2018/02/chinas-rise-and-the-future-of-liberal-international-order-asking-the-right-questions/
[4]鄭永年教授認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是西方內部秩序的外部延伸,今天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面臨的挑戰是由於西方內部秩序出了問題,影響到外部秩序。鄭永年:“如何理解西方的新一輪反華浪潮”,《聯合早報》,2020年2月11日。
[5]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2.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
[6]中俄相關的表述可見:王毅國務委員兼外長在外交部2020年新年招待會上的致辭,2020-01-20,
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выступил на итоговой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XIV ежегодного заседан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Валдай» под названием «Мир будущего: через столкновение к гармонии». 19октября 2017 года
[7]ВладимирПутин принял участие в итоговой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XI заседан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Тема заседания – «Мировой порядок: новые правилаили игра без правил?». 24 октября 2014 года
[8]Гла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ответил навопросы российских журналистов по завершении саммита БРИКС в Бразилиа. 14ноября 2019 года
[9]Выступление и ответы на вопросы Министр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дел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С.В.Лаврова на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конференции «Диалог Райсина», Нью-Дели, 15 января 2020 года,15-01-2020
https://www.mid.ru/ru/foreign_policy/news/-/asset_publisher/cKNonkJE02Bw/content/id/3994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