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用智能手機的人,還有5個億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6-26 20:08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承波
幾天前,浙江台州一位貨車司機在公路上遇見了一位打招呼問路的大爺,大爺抱着鍋碗瓢盆,從安徽來,準備去台州黃巖區投奔親戚,他沒法查導航,也沒有手機,現在正徒步趕路,他問司機還有多遠到城裏。
大爺的故事,經自媒體平台傳到網上,成了一個現代奧德賽的傳奇故事,説大爺沒有健康碼,坐不了車,從安徽徒步千里來到浙江,引發全體網友的同情和憤怒。但6月23日早上,反轉就來了:大爺是坐火車到杭州的,接着轉車至紹興。鐵路部門還説,沒有健康碼,也能坐車。
新聞報道截圖
鬧劇一場,人們很快也忘了這件事,至於大爺為何深夜還在野外徒步,也不得而知。但“徒步千里”之所以引起廣泛共鳴,是因為,技術時代對老年人的確不太友好,幾乎要把他們拋下了。
新聞再怎麼反轉,也無法否認這一現象的存在。沒有健康碼的老人們,被公共交通拋下,被擋在小區之外,事情屢見不鮮。
無論如何,數字鴻溝,作為一種社會鴻溝,是始終存在的,且逐年加大。疫情期間特殊的社會控制,更將其陡然拉開。
奔湧的技術時代如何面對龐大而沉默的數字遺民,這場大流行展開了新的維度,考驗着我們的日常與社會倫理。
1
崩潰於智能手機
疫情期間,我採訪過幾位被智能手機搞到崩潰的老年人。
一位是武漢的阿姨,她在1月中旬感染了新冠肺炎,一個月後治癒出院。但麻煩並未到此結束,她身上還有癌症,化療迫在眉睫。武漢此時大多數門診都停了,她的主治醫師叫她下載某個APP,虛擬問診。
這位阿姨剛失去一位至親之人,現在是獨自生活。一位親戚遠程指導她,弄了一上午, APP始終下載不來。沒被新冠肺炎打倒的阿姨崩潰了,大哭了一場。
許多老年人看病,面對網上預約掛號、繳費等流程往往無能為力
還一位是老陳,4月份,他從四川回南方某城市復工,老陳今年58歲,原本是建築工人,現在年紀大了,改做保潔。他的出租屋租在某個城中村,那裏平時管理鬆散,但疫情期間加強了控制,只留一個進出口,建了扇臨時的門,且需要健康碼。健康碼要在小程序裏設置,老陳有微信,但他從來沒聽過小程序。
他站在路邊跟外地家人打電話,外地的家人對此也一無所知,弄了幾個小時,天也黑了,手機也沒電,他仍未能回到出租屋。
沒有智能手機,在城市裏變得寸步難行。他想找個住處都存在困難,便打算在地鐵口對付一晚上。是附近一位年輕人路過,瞭解了他的困難,幫他租了個充電寶,並申請了健康碼。
那位熱心腸的年輕人,將此事發到了個人社交媒體,然後才進入了媒體報道的公共視野。原本,吃了閉門羹的老陳,跟沉默的老年羣體一樣,他的故事也是不被看見的。
2020年3月20日,一位老人使用非智能手機(俗稱“老人機”)無法掃健康碼,黑龍江五大連池市防疫人員與老人發生肢體衝突,導致老人“面部受傷流血”
信息化覆蓋至社會的每個角落,給年輕人帶來了不可斗量的紅利,也造就了一條護城河,把老年人攔截着城外。
網絡是個公共話語空間,它是年輕人的,是年輕人可以沸反盈天的世界,但在這裏,老年人始終是數量龐大的失語者。
據國家統計局的2019年數據,其中60歲以上的人,上網比例僅23%。每四個人中,有三個人未曾接觸過網絡。此外,4月28日,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佈第4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0年3月,我國網民規模為9.04億,互聯網普及率達64.5%。也就是説,有5億人是不上網的。
疫情加速了社會治理的信息化程度,網購、掃碼等迫使一大批“數字遺民”不得不進行“賽博移民”,試圖逃離由疫情及其控制措施所製造的孤島。各大平台上,智能手機老年用户均劇烈增長,就説明了這一點。
2
孤島
疫情期間,武漢的老劉幾乎全家感染,女兒剛去世,13歲的外甥女急需救治,77歲的他不得不上網求救,他在發出的第一條微博,只有兩個字:“你好”。
“你好”二字,像是撥通了一通未知的求救電話,是一場艱難的“造訪”,跨越了巨大的數字鴻溝。
一次採訪中, 我瞭解到一位武漢的獨居老人。老人渾身基礎疾病,家人們也紛紛確診新冠肺炎住了院,獨居在家的她沒有智能手機,沒法上網,也不能跟家人們視頻通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翻座機旁的電話本,給所有能聯繫上的人打電話,打給親戚,甚至打給不熟悉的人。她的家人告訴我,他們知道她孤獨,孤立無援,想見兒女們,但卻無能為力。最後老人在孤獨中去世。
3月初,一位武漢的微博用户發出求救,她的奶奶在醫院裏情況不太好,家人想連視頻看一看老人家,安慰她,減輕她的心理壓力和恐慌情緒,他們把平板送去醫院,但始終沒連上,也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應對新冠疫情的最好辦法,可能是物理疏離,這對年輕人的生活影響甚微,我們可以盡情地網上衝浪。但這讓老年人陷入了孤島,瓦解了日常生活的運作。
新冠疫情壓縮了日常的生活空間,沒有網絡,他們便難以重建社會生活的參與感。有年長者曾説:“我們感覺自己就像站在一座建築的外面,無法進入其中。”
美國網站“Senior Planet”的工作人員給全美2000多名老人打電話,詢問他們在隔離期間需要什麼,回答大多數跟網絡相關。很多人想要Zoom視頻會議的教程,這樣才能跟人視頻通話,也有人想要遊戲、遠程醫療、乘車應用等教程,他們想參加虛擬社交俱樂部,想在線約會,想跟世界保持聯繫。
生意應運而生。比如Candoo,這是美國一家幫助老年人瀏覽技術的公司,用電話教客户如何使用Zoom和其他視頻通話軟件,接管老人們的屏幕,並告訴他們在哪裏點擊。
顯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有的老人對媒體説:“跟病毒鬥爭已經不容易了,與技術鬥爭增加了另一個層次的壓力。”
與社會隔離有關的風險是深遠的,醫學已經表明,老年人的孤獨感與抑鬱症、心血管疾病、功能衰退和死亡等息息相關。
技術應該用以減少這樣的風險,而不是拉開其中的鴻溝。
3
消除數字鴻溝
消除橫亙在老年人面前的數字鴻溝並不簡單,必須要正視數字准入障礙的問題。
這是技術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問題。它不僅關乎日常生活,也可能給特殊時期的社會心理留下深重的影響,更涉及社會治理的的宏大命題。
“數字鴻溝”一詞來自美國的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權力的轉移》一書,信息化帶來了“數字機遇”的發展紅利,但也因信息落差造就兩極分化的趨勢,潛藏着新的不平等,存在於不同國家、地區之間,不同種族或者文化程度或者收入水平。當然,也存在於不同年齡之間。
數字鴻溝應該具有一個公共性的含義。準確來説,是不同人在信息獲取、使用和藉助數字資源參與公共活動的程度,存在着日益擴大的差異。
數字能力強弱,帶來強大的“擠出效應”:自動化,使數字能力孱弱的中老年工人,被迫退出勞動力市場。
這在韓國最為明顯。韓國是信息產業大國,同時也是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數字化帶來企業大換血,很多員工遠在退休年齡到來前,便被迫退休,只得從事一些低收入的工作。2018年,韓國有133萬的60歲老齡零工,其中90%的人,從事快遞、保潔等高強度低收入的工作。
接下來的問題是,隨着快遞保潔等行業的信息化、自動化,他們又將何去何從?數字社會的進化,會形成一種反覆疊加的阻力,妨礙老年人公平地參與社會。
2002年,世衞組織提出積極老齡化的概念。它為各國的老齡化政策提供了框架:健康,參與和保障。當各行各業被大數據、AI、5G等創新技術顛覆時,我們應該重新考慮積極老齡化的內核、路徑極其歸宿。
老人們拋下公共交通,被擋在門外,事情零星地發生着,健康碼的問題看似問很小,但也值得反思:技術,以及掌握技術的我們,對待老年人該有怎樣的內在倫理和價值導向。
數字普惠的重要性,不會隨代際變化而消失。技術社會在進化,每一次創新,都會給一代人帶來適應性的挑戰。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教授、老年病學家路易絲·阿倫森説:“我們如何對待長輩,既決定了老年人的現在,也決定了未老先衰者的未來。”
中國將在2027年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也就説,65歲以上的老人將佔總人口比例的15%,老齡化問題會造成多大的社會壓力,不得而知,但可預見的是,屆時我們的經濟仍將是發展中國家的水平。
當我們談論數字鴻溝下老年人的社會參與時,我們談論的,既是現在的他們,也是未來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