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務院參事: 疫後中國領導世界? 恰恰相反, 應戰略收縮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0-06-26 00:17
CSSCI核心期刊**《文化縱橫》2020年6月新刊上市**
✪ 時殷弘 |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國務院參事
✪ 朱鋒 | 南京大學國際關係研究院院長
本文來自鳳凰網“與世界對話”雲論壇
**【導讀】**在中美關係進入緊張期之後,近日中印關係也遭遇變數。疫情之下,中國與其他大國關係也面臨較多不確定性。時殷弘教授認為,中國外交面臨“絕對圖景”與“相對圖景”的雙重困境。所謂絕對圖景,是中國的國家力量經受住疫情考驗,下一階段應以戰略收縮作為首要方案;所謂相對圖景,是疫情之下其他大國相對實力削弱,這正是歷史機遇,中國大有可為。這兩種意見的膠着與困頓,造成了中國外交戰略的新的不確定性。在此背景下,時殷弘認為,中國應更多着眼於“絕對圖景”,認清中國外交的最根本任務,有所為且有所不為,主動進行戰略收縮,在把握機遇的同時,足夠節制、足夠節省;朱鋒教授認為,在美國部分政治精英“受害者心結”加重的當下,我們需要在一些領域繼續與美國作鬥爭,同時應有效回應中美雙方的共同關切,促使中美關係朝向非零和方向發展。時殷弘認為,未來世界是由中美兩大超級大國與廣闊中間地帶國家共同構成,無絕對意義上的領導,這是未來世界秩序的核心特徵。朱鋒認為,中美衝突的實質遠未達到未來世界領導權之爭的程度,對於中國而言,突出重圍,並且保持和平崛起的勢頭,乃是當務之急。
本文為時殷弘教授與朱鋒教授在2020年6月22日至23日鳳凰網“與世界對話”雲論壇上的發言實錄,轉載自“鳳凰網”,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時殷弘:中國相互矛盾的兩幅圖景與沒有領導的世界
按照主持人的意見,今天結構也很簡單,中美關係就是中國、美國、關係。
我先講一下中國的情況,中國大家都知道依靠更權威的核心領導,更加強的舉國體制,中國已經決定性地擊退國內新冠肺炎疫情,獲得非常顯著的重大勝利。當然這次付出的經濟和社會代價非常巨大,中國正在繼續依靠同一個更加強的舉國體制,去應對這個代價。
那麼中國對外政策我認為現在有了新的優先,也就是大力宣傳對外援助的事實。第一,促進傳播由國內新冠流疫應對所弘揚中國體制的某種優越性。第二,對外輻射中國偉大新形象,也就是全球公共健康緊急狀態中抗擊大流疫的一個世界引領者。另外,再加上與之息息相關的,在流疫問題上與美國的政治外交以及意識形態的對抗。就中國的前兩項對外政策優先而言,目前需要改進的主要是增進與世界在大流疫之下,驟然加劇的複雜性的認識。適當的放慢推進速度,和適當的降低宣傳調門,減少縮小效果與期望之間的差距。與美國在流疫等問題上的對抗,包括中美相關的口水戰。雖然實屬必要,但也需要適當改變弱點,弱點就是過於偏重“對稱戰略”,還有駁辭細緻不足,扣帽有餘。
就美國來説,首先在對華戰略層面上,美國是非常複雜甚而自相矛盾的。一方面,美國的一些活動因為大流疫的猛襲而悄悄減少暫緩,或者暫停。包括在東海對中國可能加強的聯合軍事行動,包括建設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印太四國戰略聯盟,包括加強對台灣戰略軍事合作和對台軍售,包括全面推進美國武力的製造升級,這些由於大流疫的衝擊正在悄悄的收縮、放慢或者暫停。
在另一方面,大家都知道3月25號、5月13號、6月4號三次美國導彈驅逐艦竄進台灣海峽,3月27號對應嚴重升級了美國對台灣外交支持的“台北法案”,美國海軍運輸機6月9號極其罕見的招搖飛躍台灣島上空,而美國海軍在臨近菲律賓南海海域,進行大張旗鼓的導彈實彈發射,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命令手下全部潛艇入海,和數架美國B1戰略轟炸機從美國本土飛赴關島,美國海軍戰艦3月到5月,三個月內四次在南海進行挑戰中國南海主權聲索的航海自由行動,近三年來首次美國三大航空母艦和大量戰艦,同時巡航印太洋域。這些舉動總的來説,我認為是在對中國被認為的增進戰略軍事發力作反應,構成了美國戰略存在和戰略活動的顯著證據。
經貿陣線上,美國的局部收縮,更是少有。中美雙方在2020年1月達成第一階段中美貿易協議,主要內容是強買美貨,交換美國取消對一部分中國對美出口增收高關税的決定和美國將另一部分高關税減一半。**中美貿易戰還在,但是首次顯著降低。**然而,從一開始,中美第一階段的貿易協定就是不靠譜的,中國劇增對美進口的承諾,大大超過中國的經濟增長率以及當前情況下中國經濟的實際需求,為中國持續減少外匯儲備加上不少負擔,非常顯著減少了中國大量進口其餘發達國家和若干頭等發展中大國的戰略需求能力。
大流疫致使美國失業情況下,特朗普仍然爭取增加農業產品、能源產品的對華輸出。但實際上,由於大流疫的影響,中國是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完全履行一階段貿易協議當中的兩年內中國應該將中美貿易翻一番的承諾。事實上,特朗普及其幕僚在榨取中國儘可能劇增自美進口的同時,我認為是準備事實上接受中國根本無法如數履行購買承諾的現實,而且仍然將第一階段中美貿易協議,當做有助於特朗普競選連任的一張牌。
當然,特朗普也不會同意中美兩國就最新形勢重新談判,以至於交易量對華輸出大量減少,比較符合實際的削減與妥協,在政治上是不可能的。在對華政治意識形態陣線上,特朗普政府繼續主要針對中國國家在美國所謂的軟權行使,眾所周知,在年初將中國在美官方新聞機構定作所謂外國使領團,驅逐160名新聞工作者,特朗普主要從甩鍋的動機出發,認為世衞組織在順從中國所謂嚴重錯誤應對和掩蓋冠狀病毒傳播期間,終止向世衞組織提供的年度4.5億美元出資。
雖然特朗普不再稱新冠病毒為所謂武漢病毒和中國病毒,但事實上特朗普在4月27號逆轉得更加糟糕。4月27號,首次對華顯要地聲稱,美國正在進行認真調查,用他的話來説,“中國賠償更多錢,有很多方式讓中國承擔責任”。4月27號這是一個轉折點,面對國內對特朗普的在大流疫中所謂應對低效的指責,面對剛剛出現的輸掉總統選舉的可能性,特朗普有了更緊迫的政治需要,把中國當作替罪羊,指責國內政敵對中國軟弱,而且特朗普本人確實恨中國,因為在他看來,一手好牌包括經濟的情況被流疫沖垮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所以4月27號是轉折點,4月29號特朗普採訪中對華公開指責,4月30號再升級,因此美國總統已經確定要制定懲罰中國政策的長期性。
**秋後算賬、窮究到底,我認為已經成為美國政府既定的基本政策。**而且在大流疫的強烈影響下,中美貿易戰從2018年7月發動以來,包括更加迅速地加劇,物質上和心理上都是如此。而產業供應鏈的多處斷裂和國際旅行急劇衰減,只是最為顯著的表徵,超級鷹派幕僚和特朗普本人,最近開始極力謀求美國所需的供應鏈脱離中國,總的來説,中美之間的脱鈎,在大流疫下正在被蓄意空前迅速擴展,所以肯定不管中美關係有什麼向上或向下波動,中美兩國之間將更加漸行漸遠,從事烈度更甚的彼此競鬥。而且美國政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戰略,是在脱鈎方面,高技術脱鈎方面,在意識形態譴責方面,在外交活動方面,爭取孤立中國,在此讓西方發達國家拉開同中國的距離,而且正在影響若干有分量的發展中大國。
那麼最後需要強調,美國對華態勢在大流疫衝擊之下,中國對外關係當中的某些方面發生了負面變化,再加上最重要的,中國在恢復經濟方面還面臨着巨大困難,因為中國總得形勢遠不如新冠疫情爆發以前有利,中國幾乎空前嚴峻的挑戰就在前方。同時還有一個情況,全球治理方面,中國面對特朗普棄置美國原先全球領導作用,而填補真空機會的困難性,在目前國內外不少媒體提到,但在目前,中國在世界上軟權吸引力有限,中國可用資源有限,中國的經驗有限,中國將遭遇的相關內外障礙相當巨大,包括大流疫導致的種種複雜性。因此,一個沒有領導的世界頗為可能。
我覺得跟今後中國國家的方向密切相關的重大問題,中國意外地從上到下,有兩幅彼此牴牾乃至互相矛盾的圖景,一個圖景我稱之為絕對圖景,另一幅圖景叫相對圖景。
絕對圖景指在抗擊國內新冠付出巨大經濟社會代價,也指大流疫導致加劇外部政治經濟環境惡化,因此絕對圖景意味着中國顯著弱於新冠肺炎爆發以前,所以我們的最優先就是爭取恢復經濟和防止流疫捲土重來,再加上穩住香港治理,其餘所有的都是其次,因此中國要想關注絕對圖景,我們就必須在機遇方面,總的來説足夠收縮、足夠節制、足夠節省。
但是與此同時,相對圖景也很顯著,在另一部分中國人心中,是美國及其若干主要盟國的國內抗疫,重傷其經濟處境,大不如中國,中美之間力量對比的變更趨勢在大流疫之下進一步加速,因而中國的對外權勢突進據此有了更新添加的歷史性機遇,在軍事、經濟、外交和意識形態各方面空前地大有作為,不僅必須,而且可行。
我們的政策思維是分裂的,因此這兩個圖景將較持久共同支配中國國策,使其不免有重大複雜性。也就是説美國現在對美國的基本國策搞不定,自己都搞不定。中國相對美國來説比較搞得定,但是因為我們心中有兩張比較矛盾的圖景,都在共同支配我們的對外政策,因此我們的戰略方向在一段時間內在一定程度上是不確定的。
**▍**朱鋒:美國式“受害者心結”與中美關係自由落體運動
自從特朗普上台以來,中美關係已經下降到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最低點,自從1972年尼克松訪華以來,中美關係之間的緊張和惡化從沒有像今天一樣以非常衝突的狀態呈現出來。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局面?
我覺得新冠疫情一方面使得中美關係對立更加上升,另外一方面中美關係的對立在新冠疫情爆發以前就已經開始了。在很大程度上三年前特朗普上任,特朗普政府代表的是美國政壇對中美關係的充分敵意,尤其是他聚集了共和黨右翼非常反華的勢力。
所以特朗普上台以後,總是在不斷的到處説“中國偷了美國的技術、搶了美國的工作機會、佔了美國市場開放的便宜”、所以特朗普對中國對意識形態的攻擊,對中國外交的批評,體現了強烈的敵意。所以特朗普上台後美國的戰略姿態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所以特朗普團隊很多人都把責任推卸給中國,説中美關係惡化是因為中國政府做了這個,做了那個,但是其核心內容是特朗普和共和黨政府,他們所代表的美國政府,包括那樣一批人他們對華政策的思考,和以往相比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這屆對華政策的思考和判斷的核心,我把它稱之為是一種美國式的所謂受害者的所謂心結。特朗普從競選開始,不斷擴大這個話題——“這個人搶了美國的飯碗,佔了美國的便宜”,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中美關係走到今天,變得如此險惡,我覺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特朗普所代表的美國對華政策的一些決策的力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還有第二個變化就是新冠疫情。我們知道在新冠疫情爆發之前,1月15號中美剛簽署了第一階段貿易協議,我很同意時老師剛才的判斷,第一階段貿易協議,政治性大於技術性,對於中美雙方經貿的實際問題解決意義不大。但即使如此,也就是1月15號,中美雙方還是簽署了這樣的貿易協議,希望中美能夠往順利的方向發展,雙方的互動感覺還是可控的。但是另外一方面疫情的爆發使得特朗普能夠炫耀連任的經濟方面的數據跌倒了谷底。
(新冠疫情美國爆發後特朗普和拜登的支持率變化情況,圖自RealClearPolitics)
正在新冠疫情以前,特朗普在民調當中大幅度領先民主黨所有的總統候選人。所以認為特朗普2020競選連任具有很大的把握性,但是疫情爆發後,特朗普對於美國抗疫政策的搖擺、抗疫前期的忽視,再加上他本人經常作秀的個性,在抗疫當中都體現得淋漓盡致,所以現在美國真正做到了特朗普競選時所説的美國第一,美國疫情確診病例第一、病死率第一、在這種情況下甩鍋中國把中國作為替罪羊,所以中美關係現在成了特朗普2020競選策略和怎樣躲避國內抗疫失敗政策的最重要的甩鍋對象,所以中美關係在自由落體中變得更加具有衝突性更加險惡。
當然還有第三點,我認為是特朗普上台以後我們雙方的政策磨合,以及對於特朗普的戰略意圖、他本人執政的風格、他想在對華政策上達到的幾個目標上的認識和判斷,我們同樣也存在比較大的侷限性**。**從2017年他上台的第一年,我們會覺得特朗普不就是要錢嘛,所以我們只要能夠經濟上作出讓步,在商貿上作出讓步,特朗普就比較好對付。
2018年3月特朗普宣佈對華貿易戰,雙方經歷了好幾個回合,總得來講我們還是保持了一個積極磋商溝通對話的態度,但是問題是美國對華關注的核心議題還是特朗普再三強調今天自由開放貿易的貿易規則、市場規則、貨幣規則、金融規則,特朗普説中美貿易要“對等”,那麼究竟如何對等?
現在也存在不同的聲音,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現在中美關係走到今天,確實我覺得讓人非常心痛,説老實話我作為長期研究中美關係的學者,確實如時老師講的,這是我不想看到的。
但問題是未來的中美關係,我個人覺得從目前來看,一方面我們當然還是繼續走中國自己的道路,但是另外一方面,最核心的問題我們還是要繼續在和美國一些不合理的對華的政策展開鬥爭的同時,要關注彼此的關切。
**▍**時殷弘:“戰狼外交”是美國極端反華鷹牌的彈藥
應該如何管理中美的關係?我們把“應該”關注得太多,太理想化,終究會讓我們把目標定得很遠,我們就很容易失望。因為我們總應該是對的,所以我們在政治上和道德上都會處於一種自以為是。
我們要多想一想我們的絕對圖景,想一想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在不太重要的事情上,我們可以放慢,可以局部取消,可以逐漸減小,這樣一來經過一段時間使美國國內越來越多人認為中國並不那麼可恨,並不那麼危險,從而減少美國國內,無論處於政治目的還是出於世界觀來惡意的去惡化中美關係的聲音,這是一個很長時間,而且不可能取得我們所希望的非常圓滿的結果。
同時中美之間要把互相能夠,至少暫時緩解緊張的那些問題先列出來,不用同時在所有問題上都找到解決方案,這個是不現實的。根據美國國內政治的變化,我們要選出其中比較容易在較短的時間內達成至少部分緩解的一些問題,爭取在這些問題上,哪怕一個問題,兩個問題,重大問題能夠有機會緩解,就會對中美關係進一步有所緩解甚至有所改善,增加正的反饋,增加理由,增加信心。
很多時候我們敍述的故事和我們描繪的故事都是全面綜合的,就是把所有問題同等看待,而不是先抓出其中比較重要,同時又比較容易實現進展的問題,一個一個來爭取,逐漸的改善中美關係,一個局部、兩個局部,以至於更大範圍。
同時,國際政治,一開始確實壞的傾向可能有一個發動機,而不可能在同一秒鐘同一天一兩個共同發動。一旦發動起來以後,這個國際政治就是interaction,就是互動,我們有我們的理由,認為美國的行為是壞的,但是當美國有了壞的行為之後,我們就經常用一種,比如説目前的“戰狼外交”,比如説目前的其他的一些行動,過於對稱性去應對短期行為,這樣一來實際上某種程度上在客觀上加劇了這個負面的互動過程,而且給美國那些極端的反華鷹派提供了彈藥。
所以,這個時候要按照我的需要,按照我選擇的問題,有所選擇有所區別作出不同問題上的不同回應。總的來説,不用講太多我們應該從過度的普遍主義的思維回到一種特殊主義的思維。具體的講求實際,細緻的去認識問題、看待問題、去有選擇的處理其中某些問題,同時保持一個所謂戰略耐心和戰略定力。
要知道中美關係已經自由落體到這種程度,想一下子通過一次會談兩次會談就能在短時間內至少恢復到一個至少差強人意的、比較好的狀態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有戰略耐心,中美關係的逐步惡化,也可以説是2008年開始,到現在已經12年時間,我們要有思想準備,要爭取再用12年時間,把逐漸惡化的趨勢,逐漸的扭轉過來,使他能夠逐漸的帶有更多的積極成分。
我們要有戰略定力,要知道中國對世界政治、對中美關係影響比過去大多了,只要實際上我們在戰略上,政策上,策略上有顯著的優化,我們一定會在商業程度上積極的去影響中美關係。
**▍**朱鋒:中美關係並不取決於口號外交與宣傳基調
現在中美關係,我們一定不是簡單的怒懟,不是我們説美國人做了很多傷害中美關係、傷害兩國人民感情的事情,我就要跟你和決裂。我覺得現在的中美關係反而需要的是更加長遠、更加全面、更加理性、更加深入的思考。特朗普政府為什麼執政三年多的時間,尤其是利用疫情對中國揮動起各種大棒,使得中美關係從貿易戰、科技戰、人文戰甚至媒體戰,甚至可能走向金融戰,然後台海南海東海也是潛在戰場,核心的問題還是在於今天特朗普政府有恃無恐,他們認為自己綜合的實力地位,包括在全球的產業鏈,價值鏈,以及高科技創新等各種問題上都對中國有明顯的優勢。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思考中美關係未來出路的核心,我們對於雙方力量對比的現實,首先帶有非常明確的理性和客觀的認識和把握,否則的話我們説這就是等於一種非理性的,完全我們説的擼袖子露肌肉的一種對抗,不僅會使得中美關係進一步走向新的惡化,甚至可能會使得今天中國經濟、科技和整個社會發展這樣一箇中國大國崛起的戰略勢頭,會受到實質性的影響。所以剛才時老師説的我覺得核心的一個觀點,就是對中美關係的未來管控,我們不僅是要有勇氣,更要有智慧。
中美關係現在到底怎麼辦?我覺得有兩個特殊的建議,事實需要我們特別考慮。
第一個是特朗普所謂政治達人秀的這種特點,和他充滿的商人特性,只要我手中的籌碼比你多,我一定要死命的跟你這個拿到利益,這是他多少年做人做事的一個方式,這種方式不僅損害中美關係,而且包括他的各種退約,使得歐洲也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包括他現在在聯合國進一步推動對伊朗對完全制裁,對歐洲盟友展現出敵意,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在中美的衝突中,不要總是讓我們覺得一馬當先,其實特朗普很多的政策不僅損害的是美中關係,同樣也損害他和世界其他國家的關係。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不要以為我們是孤立的。但是我們要做的更加理性,就是把自己的路走得更穩更實,事實上就會有更多的國家,他們知道在中美關係這場衝突中,他們知道他們該去做什麼樣的選擇。
第二個特殊性就是現在中美關係一系列的衝突,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比如説其他的世界國家關注的一些內容,比如中國的市場經濟體地位,中國的關税和相關的產業和市場政策,以及中國的包括在入世到現在,到底是否已經完全兑現,這些問題的爭議其實不僅僅在中美,還在中歐,包括中國和日本以及其他國家,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一方面我們把自己的路走穩走實,我們確實要和世界一起來共同對特朗普的現在這樣一種高度的美國中心主義、高度的美國民粹主義做出回擊。而另外一方面,其實雙方的關係,有一些合理的聲音一定要聽進去,一定要變成我們自己的聲音,這才能更好的去影響美國,尤其是影響美國的左中右各界,所以我很同意剛才時老師的觀點,中美關係走到今天,不是一個誤會就可以去解決的事情,也不是取決於我們自己的口號和宣傳基調,而是在於我們確實要有韜略,我們要有方針,我們要有長遠的戰略。
(歡迎點擊文末右下角“閲讀原文”訂閲《文化縱橫》2020年6月新刊)
**▍**時殷弘:樹敵太多,對我們非常不利
我現在最擔憂的是中美競鬥的加劇。我們現在由於大流疫帶來種種複雜性,我們對外關係狀況,困難相當多。我們現在同其餘發達國家,都存在比較大的矛盾,而其中與澳大利亞以及加拿大,已經發展到一個相當持久和僵持,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還要注意到我們跟俄羅斯的關係遠不如先前,至少現在不是,我們跟巴西的關係很清楚。
我們一定要把我們的眼光放在全世界,有時候能不能忍一忍,我們現在如果樹敵太多的話,對我們是非常不利的,我們應該更加有耐力,有必要的謙虛態度,有正確的戰略眼光,去爭取維持中國與大多數美國以外其餘發達國家的關係,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其中一些可以爭取改善,中國一定要爭取防止中國同一些發展中大國的關係出現不同程度的衝突趨勢。如果專注於自身最重要的任務,有一個對自己對戰略能力、戰略資源、戰略經驗有一個實事求是的謙遜態度,我想我們在世界其餘國家就可能爭取到支持,這樣一來無論如何既增強我們的政治自信心,也改善我們在國際上的戰略處境。一定要認識到我們的能力是有限的,而且比過去更加有限,我們的資源。不要到處去那個嘛,忍一忍行不行?我們把我們的主要力量集中應對我們主要的對象,對向美國方面,對其他的忍一忍行不行,除了絕對特殊情況。
**▍**朱鋒:外交的本質不是戰狼,也不是簡單怒懟
外交的本質是一種説服力的藝術,是一種影響力的藝術,所以外交的本質不是説戰狼,外交的本質更不是簡單的怒懟,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剛才時老師説的我們現在要有所取捨,要有所甄別,在重點的問題上要有所突破,在其餘問題上要有所篩選,我覺得這恰恰是外交非常重要的藝術性的本質的一個角色。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覺得要補充一點,就是對於美國特朗普政府全面的基於國內政策利益和美國的這個所謂偉大美國迴歸戰略的選擇,把中國要作為一個替罪羊,我覺得我們確實要有一個全面深刻的戰略思考。
****▍時殷弘:孤獨的大國與廣闊的中間地帶是未來世界的基本格局
我們遙望未來世界格局,這個真是跟冷戰時的美蘇很不一樣。什麼意思?就是美國真正的夥伴很少,大概主要就是海洋發達國家,中國真正的鐵桿兄弟更少,所以今後世界格局,可能是兩個戰略上相對比較孤立的超級大國。在當中有一個極為巨大的中間地帶,這個中間地帶裏面,幾乎包含了世界上除了中國和美國這兩個國家之外的所有大國,有發達的大國,也有發展中的大國。
從消極的意義上來講,中間地帶這些國家,都會極力避免完全倒在美國方面或者中國。因此他們一定會爭取保一箇中立態勢,也就意味着他們會有所分辨,在世界政治經濟哪些問題上、哪些時候他們比較偏向美國,在哪些問題上、哪些時候比較偏向於中國。
這是被動的,還有積極的:這個中間地帶當中的國家,不管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只要是大國,雖然單個相比跟中美相比規模都小,但是他們其中有一些國家,塊頭也挺大,優勢雖然不如中美整個優勢,但某些方面優勢有相當的水準。而且都是獨立的人民,其實內心還是比較自豪和驕傲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中美兩國今後因為這些國家,會不時的運用美國急需要爭奪戰略方面的夥伴,中國也需要爭奪這樣的夥伴,運用這一點,中間地帶那些重要的國家,會迫使中美按照他們的利益,跟他們在某些問題上做出重大讓步。
在這個意義上,即使我們成為超級大國,即使美國能保持超級大國,都將是相對孤立的説實話。而中間地帶那些國家,包括印度,包括俄國,包括德國,包括法國,諸如此類,他們將運用中美雙方,想減少這種相對孤立的強烈意願,而迫使中美按照他們的利益在他們所認為重要的問題上,對他們做出讓步。
****▍朱鋒:中美衝突的實質並非國際秩序主導權之爭
中美的衝突和對抗,到底未來誰勝誰負的標準是什麼?其實不僅是兩個國家自己的發展,説到底還是國際社會其他成員,他們的認識選擇和站隊。所以現在不要簡單的把中美關係的競爭看作是,國內很多學者説我們已經開始在爭奪世界領導權,我們開始在爭奪國際秩序的主導權,所以中美關係的未來走向,實際上是領導權、主導權的競爭。我覺得今天中美關係遠遠沒有走到這樣一個程度。因為今天中美關係,事實上對中國來説最核心的問題,還是我們如何擺脱美國的打壓,使得中國的戰略崛起可以繼續,我們説可持續的穩定的向前邁進。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如何更多的在國際社會贏得人心,更多的使國際社會對於中美的競爭,把它看作是把自己的未來和對國際關係的利益和規則的選擇,更多的放在中國身上,而不是放在美國身上,那我們在中美關係的競爭中,我們一定能夠真正的笑到最後。
關於未來國際秩序,第一點,當美國開始拿國內政治各種事情向中國甩鍋,將美國利益的追求向國際社會甩鍋,不僅在引發美國國內政治的分裂,也在引發美國對特朗普外交的批評,國際社會同樣對特朗普充滿了批評,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未來的國際秩序到底如何恢復,領導力如何建設,國際規則如何進一步的增強,我個人認為並不是非美即中,或者説非美就中,或者非美就歐這樣一種簡單的計劃關係,疫情衝擊下,未來兩年三年甚至三到五年,國際秩序可能會處在持續的調整中,其實沒有一個絕對的領導,並非是一件壞事。
問題是國際社會如何能夠面對這個事情,自己來做好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最近這三個月,當美國在不斷的不願意去承擔領導責任的時候,我們看看今天的德國,看看今天的法國,包括我們説最近英國都在英國都在主導這個世界疫苗的重大會議。所以説未來世界,缺了美國的核心領導並不是説天就塌下來了,國際社會中各個國家主要的經驗應該是主動履行和承擔他們自己的責任,這對中國來説,同樣是一個重要考驗。

—2020年6月新刊目錄—
▍特稿
01.戰國與希臘:中西方文明根性之比較
潘 嶽
▍封面選題:病毒的全球時刻
02.全球化為什麼不可逆——探索新冠病毒危機後的世界
朱雲漢
03.疫情加速第四波全球化
張藴嶺
04.疫情危機與世界秩序重構
馮紹雷
05.全球化迭代演進:走向多樣化世界
王湘穗
06.病毒時刻:無處倖免和苦難之問
趙汀陽
▍專題:擺脱貧困
07.脱貧攻堅:後革命時代的另類革命實踐
李小云、楊程雪
08.精準扶貧如何改變鄉村治理結構
王曉毅
09.中國減貧:從地方性實踐到全球性意義
徐 進、李琳一
▍中國發展模式再討論
10.競合模式:高鐵技術創新的經濟社會學分析
馬 瑩、甄志宏
▍歷史觀
11.革命者人格與勝利的哲學——紀念列寧誕辰150週年
汪 暉
本文是2020年6月22日至23日鳳凰網“與世界對話”雲論壇上,時殷弘教授與朱鋒教授的發言實錄,轉自“鳳凰網”。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並註明來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