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頸焦慮和突破重圍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06-27 02:09
先有中興,後有華為,美國的芯片封鎖弄得中國人很焦慮。C919的通用電氣LEAP發動機那邊,大棒舞了幾下又放下了,但焦慮也從未遠去。怎麼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對的,但也是被動的。其實華為在艱苦奮鬥中,不但沒有倒下,還在逆勢增長。C919那邊,國產替代的CJ1000渦扇也在加緊步伐。但人們的焦慮揮之不去,不到華為和C919徹底解圍,焦慮是無法消失的。因此,國家和商家都在齊心協力,投入巨量人力物力,集中攻堅,力圖早日解圍。
這肯定是必要的,但把精力全部撲在這裏可能也是短視的。有的時候需要針鋒相對才能不丟寸土,有的時候則避實就虛反而能柳暗花明。這也是李德·哈特的間接路線戰略的要點。克勞塞維茨把決戰作為戰爭的主要手段和最高原則,間接路線則強調避免與優勢敵人正面硬拼,而是用間接、機動和造勢的辦法動搖敵人的態勢,打亂敵人的節奏,使得敵人在手足無措和立足未穩中被輕易擊潰,如果不是不戰自潰的話。
在抗戰勝利後,國共和談破裂,內戰開始。山東八路軍和江蘇新四軍不是死守現有根據地,就地與優勢的國民黨軍隊死磕,而是躍進東北,開闢東北根據地,最後打造成四大野戰軍中最為強大的四野。1947年在國民黨的重點進攻中,劉鄧大軍沒有在晉冀魯豫死守,反而千里挺進大別山,建立了中原根據地,轉守為攻。
在衞國戰爭中,堅守斯大林格勒的蘇軍極端困難,但增援蘇軍沒有添油式地投入,與德軍拼消耗,而是集結起泰山壓頂的實力,一舉反攻,不僅為斯大林格勒解了圍,還從此一路反攻到柏林。
當然,軍史上的例子只能作為概念性的指導,不能機械搬用。任正非也喜歡用軍史上的例子,是同樣的道理。比方説,劉鄧挺進大別山的時候,晉冀魯豫就部份放棄了。在今天,中國的發展不能以部份放棄華為和商飛為代價,但間接路線依然是突破重圍的途徑。事實上,美國的崛起就可在某種程度上看作是間接路線的範例。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已經成為第一大工業強國,但英國依然主導世界事物,史稱“英國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一戰是英國主導力下降的明顯標誌,但“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要到二戰結束才開始。
這不光是美國政治、軍事、經濟力量全面壓倒英國的開始,也是美國科技全面壓倒英國的開始,然而在不久前的二戰期間,北美P-51“野馬”要換裝了英國羅爾斯-羅伊斯“墨林”V12發動機才成為劃時代的戰時美國戰鬥機巔峯,美國的噴氣發動機更是藉助英國技術起步的。另一個是雷達關鍵技術:多腔磁控管。
戰後的美國不僅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製造能力和供應鏈,還得益於來自英國和德國的先進技術,從此在科技方面也一騎絕塵。不過,如果二戰不爆發,美國科技的一騎絕塵依然會發生,只是時間晚一點而已。
但美國的科技發展沒有集中在老歐洲的強項領域。到現在,美國汽車依然做不過德國,美國造船依然做不過歐洲,儘管這些行業依然對國民經濟很重要。
如果説美國在航空的突破點還與歐洲有重疊,電子、數字、由此而來的虛擬經濟,美國是從這些新突破點出發,實現對歐洲的碾壓性超越的。在今天,ARM是英國的,ASML是荷蘭的,但他們一個都離不開美國的關鍵技術。這也是美國對華為實行“零美國”制裁的底氣,儘管美國有底氣的領域越來越少,不像登陸諾曼底的美軍,倒像退守孟良崮的74師。
這些也是中國眼下急欲突破的領域。慢説中國的巨資投入實際上並不比美歐(還有日韓)更巨,別人有長期的積累,作為核心競爭力,也在很勤奮地全力推動技術前沿。更大的問題是:美國在掌握少量關鍵技術、把ICT製造技術的產業鏈主體放手到盟國後,實際上也卸下了投資和持續發展的負擔。美國在ICT產業鏈上,既不是前端,也不是後端,而是成為食利方了。這種越來越高的槓桿化導致了漸進的去美國化,但也造成了中國在競爭的是包括美國和盟國在內的整個西方工業化世界的現實,這是很吃虧的。在這武無第二的高科技世界裏,中國要靠正面硬抗而趕上和超越,難度不比山東老八路直接打進南京更低。
人們對中國高科技的焦慮實際上集中在象牙塔尖,對塔底甚至大象本身反而熟視無睹了。目標定得高一點是好的,但對中國工業和科技實力的總體水平有一個客觀的評價也是重要的。經過幾十年的高速發展,中國在中端甚至中高端科技方面已經實力強勁,加上世界第一的製造能力和供應鏈,綜合能力如果説世界第二,那就沒人敢説第一了。這是比佔領高端但缺乏中端支撐更加可持續的態勢。用餐飲業來比方,米其林星級很重要,但大量無星無級而味道很好又經濟實惠的飯店才是餐飲業真正的主力。這也是普通人吃得起、高大上的人也覺得有滋有味的好去處。中國的工業和科技正是佔據了這一塊,隨着中國工業和科技這個金字塔還在寬度和高度上繼續增長,塔尖拱入米其林星級只是時間問題。事實上,現在已經有好些米其林星級了。
但是比照美國經驗,拱下儘可能多的米其林星級並非崛起的關鍵。後來者要與先行者在成熟領域競爭,雖然有後來居上的説法,可以迅速縮短差距,但在經驗、積累上永遠是吃虧的,只要先行者沒有大意到睡着,後來者基本上永遠只能追趕。關鍵是要開闢新天地,將經驗和積累清零,大家在同一起跑線開始發展,才可能真正後來居上。美國航空技術也是在噴氣技術的當口實現的。
現在,最大的新天地在於新能源、生物科技、5G和人工智能。
中國在新能源方面已經卓有成效,太陽能、鋰電池等方面在產能、技術和應用方面都佔據世界前列,新一代核電技術也是一樣。生物科技的可見度相對不高,但在新冠期間,中國的核酸檢測套件遠銷全世界。特朗普還在得意洋洋地宣稱美國在世界上檢測人數最多、達到3000多萬人次的時候,中國已經悄悄檢測了9000多萬人次了。在新冠疫苗大賽中,中國也已經推出5種正在臨牀試驗的疫苗,其中一些已經進入臨牀3期試驗了。美國只有3種,都還沒有進入3期試驗的。
5G與人們的焦慮最密切相關,但除了手機,5G芯片受到美國製裁的影響並不大,華為依然在高速生產,幫助中國搶佔5G制高點。不少人對5G尚缺“殺手應用”而對5G不以為然。5G的真實作用不在於手機和娛樂,而是產業乃至全社會的互聯化和數字化。蒸汽機在發明的時候是驅動打穀機、抽水機、紡織機、鍛打機用的,直到蒸汽機驅動的火車才真正啓動了工業革命。信息的互聯化不是從5G開始的,但5G互聯的海量化、高數據率和低時延開啓了全新的互聯時代,這好比從鐵路時代到公路時代的轉變,是對數字經濟的強有力槓桿。
人工智能是另一箇中已經走到世界前列的領域。計算機早已深入日常生活和生產,但現在的計算機還只是“反應式”的,或者説像受過條件反射訓練的電子狗狗。符合條件的場景可以人們根本不可能達到的速度飛速處理,但碰到新場景就抓瞎了。人工智能到底能不能超過人類智能,這是一個哲學問題,但機器思維已經達到很高程度了。早年的Alta Vista和Lycos搜索引擎只有輸入字符與數據庫裏完全相符才能找到配對,谷歌和百度已經只需要近似就能找到合理的配對了,甚至能主動糾正錯別字、提供合理聯想等。這樣的模糊性就代表了初級的人工智能。“阿爾法狗”大勝人類圍棋高手,更是代表了人工智能的潛力。
但計算機速度越來越快不等於就能暴力破解人工智能。人類思維有歸納思維和演繹思維兩種,到目前為止,人工智能的進展大多在歸納思維方面,機器的演繹思維依然很欠缺。這與人類對自己的演繹思維的機制缺乏深入理解有關,用依託人類思維機制去破解自身思維機制在哲學上是否可能,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這些理論問題暫且不談,如果人工智能可以做到軟件的模糊化、近似化,就已經是巨大進步了。在很大程度上,現代軟件依然對輸入指令的準確性要求十分苛刻,差一點就不能正確執行。如果可以像谷歌和百度搜索那樣根據上下文或者場景自動猜測實際輸入指令或者程序行,軟件的“智能化”程度就是飛躍了。
中國現在把高科技攻關的主力全投入到ICT製造業方面了,要解決EUV光刻機、EDA設計軟件還有各種打進世界芯片前沿所必須的關鍵技術,這還是在成熟領域與先行者競爭最前列。這當然是重要的。戰爭藝術也從來不是要麼克勞塞維茨、要麼李德·哈特,而永遠是兩者的某種結合,但兩者的結合是必須的。
對美國在ICT製造方面的封鎖見招拆招是相當於克勞塞維茨的決戰思路,從新能源、生物科技、5G、人工智能突破則是間接路線。這些是全新的領域,尤其是5G和人工智能, 7nm也好,5nm也好,都沒有先進的設計理念重要,更高的製程水平也只是錦上添花。中國不宜把全部兵力火力都集中在決戰上,甚至可以考慮像斯大林格勒那樣,把更多的兵力留給反攻,而不是守城。只有反攻,才能真正突破重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