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才配有姓名?_風聞
直面派-直面派官方账号-讲述值得讲述的真实故事,直面生活、命运和内心2020-06-28 17:04
安東的一天從中午開始。他是一名編劇,30歲,宅在燕郊靠近潮白河的一間出租屋裏,目標是5年內擁有一部有名氣的劇本作品。“女兒”木蘭是一隻才7個月的漸層貓,性格鬧騰,喜歡在爸爸斷網工作的時候大搖大擺走過來踩鍵盤、擋顯示器,直到安東把她抱到懷裏,順順毛,木蘭才會安分。
安東需要這位貓主子,“有個活物在身邊,感覺會好很多。”
今年是安東北漂的第7年,做了4年互聯網運營,3年底層編劇,在北京搬過3次家——從亮馬橋到馬泉營,再到隸屬河北的燕郊地區,租房離城中心越來越遠。而燕郊的一間大房只要1400元,有廚房有衞生間,這種價位,在北京城內買不到一個上下鋪牀位。
選擇這個便宜房存在通勤問題,每週3次進城開會,路上來回得花4個小時,以至於疫情之後,他反倒如魚得水,和木蘭相依為命,宅得徹底。
安東渴望在一部高質量作品的編劇欄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哪怕只是參與,“一個小編劇只要參與過《大明王朝1566》這種製作,出去找工作,所有人就會另眼看待。”
2016年10月成為新手編劇後,安東的生活基本圍着工作轉,生活節奏全亂,睡醒就碼稿,累了就睡覺,一日兩餐只需要填飽肚子,為了趕項目,一度在辦公室住了3個多月,“差點抑鬱。”
儘管這3年多時間,安東待過的編劇工作室來頭都不小。上一家編劇工作室有某香港大導演做合夥人,創始人老杜做了十幾年編劇,資源豐富,哪怕在影視寒冬,項目依舊扎堆。
去年年底應聘進業內一家頗有知名度的編劇工作室——近兩年佳作不斷,豆瓣平均分都在6分以上,合作的明星包括楊洋、陳偉霆、李現。
然而在老杜那兒,安東參與的好幾部劇本都是不入流的網劇,要麼質量差,要麼遲遲無法上映,名字署上也是丟人。
如今這家新工作室,強手如林,他從入職開始,就負責給一個逐夢演藝圈的劇本做掃尾工作,因為進入項目時間比較晚,更沒底氣要求添一個署名。
安東入行是誤打誤撞。
他之前一直在互聯網行業,在一家中型公司當網絡運營,工作被數據、獲客量、獲客成本、運營渠道等等填滿,心裏卻覺得空落落的,沒有半點成就感。
2016年年中,因為闌尾炎發作,他回湖北老家做手術,休養一個月時間。看着家鄉的青山綠水,他每天反問自己:4年時間究竟做了什麼?“做一份不喜歡的工作,每天通勤要坐2個多小時地鐵,簡直要瘋。”
他決定辭職。
就業的十字路口,安東把一個個選擇項列在紙上,第一個是編劇,其餘都是互聯網崗位——產品經理、數據分析等。
安東知道編劇不好乾,他沒接受過劇本訓練,衝動來自於大學期間看到劉恆的劇本《菊豆》、《秋菊打官司》,對編劇產生強烈好感,“編劇是一個很牛逼的存在。”
“只想試一試”。抱着這個念頭,安東在招聘軟件上找到老杜工作室,投簡歷、筆試、面試。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離譜,“我從來沒看過劇本,筆試寫得劇本格式都不對,工作室也要我。”
面試當天,安東敲定入職,“幾乎毫不猶豫。”他想的是留下來看看情況,看自己適不適合編劇行業。絲毫沒顧及老杜在待遇上的苛刻:每月補助1800元,不籤勞動合同,沒有五險一金,“能堅持下去就做。”
安東自信能很快上手,以前做運營時可以,當編劇應該也一樣。
工作室的學習方法是跟項目。老杜不是編劇科班出身,十幾年踏在國產影視劇狂飆突進階段,一身本領純靠劇組練出來,沒有科班理論,方法就是把徒弟們扔進劇組實戰。
入職剛幾天,安東就被老杜外派去劇組改劇本。劇組導演是老杜工作室的合夥人。安東覺得,機會來了。
在橫店一干就是4個月,劇組超負荷運轉,安東生活作息全亂。白天跟着拍攝節奏走,凌晨2、3點等導演下戲,回賓館一起修改劇本,動輒捱罵。被導演提點後,安東得徹夜改劇本。“剛入行什麼都不懂,趕鴨子上架,很痛苦。”
不光導演脾氣大,統籌、燈光、道具經常熬大夜,身體狀態差,脾氣也是一點就着。
拍攝現場階級分明。網劇男主時刻前簇後擁,替身演員打完動作戲後,走路一瘸一拐,周圍連個扶一把的人都沒有。劇組供應的椅子也是主演專座,工作人員可以坐在道具箱,羣演只配蹲地上。“那會兒冬天很冷,羣演都坐在室外。”
劇拍出來後評分特別低,但安東覺得四個月時間不算白費,“算開了竅。”
在橫店期間,工作室6個編劇集體辭職,安東回來後被動成為老杜的左右手。所有家當搬到公司附近的燕郊大廠回族自治縣——北京不少影視工作者的大本營,房租只要幾百塊。吃的是政府支持的食堂,生活全圍着工作轉。
工作室的新人來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安東適應老杜的做事風格。每次劇本討論會,都是老杜提創意、出點子,其他人充當執行人,不需要提任何意見,“在他腦子短路的時候給點思路就好。”
但要執行下來,拼的是強體力。安東每天固定要寫幾千字培養手感,需要熬夜趕項目,經常寫到腦子恍惚,“當時做夢都夢見馬上要交稿”;被查出脊椎側彎,又騰不出時間鍛鍊,再加上北京氣候乾燥,經常會噴鼻血。
跟組的時候更難受。如果説在工作室寫稿是創作,在劇組就是補鍋。場景、台詞、演員,誰都可以給編劇提意見,最後劇本改得面目全非。
編劇都不願意跟劇組。一去劇組至少3個月,能住上快捷酒店還好,碰到摳門的草台班子劇組,需要好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每天吃得盒飯都特別差。劇組的事兒還多,會出現資方塞角色,服化道、劇本走關係,導演沒權利決定男女主,拍攝畫面只要能看就行。
碰上這種劇組,安東只能認栽。即便是師傅老杜,在資方面前也是畢恭畢敬,所有意見照單全收。哪怕修改意見和劇情無關,只是給演員檔期讓道,按要求刪戲、加戲、改人設,或者配合植入廣告等。
這3年來,安東能觸到的編劇任務只有低成本網劇。儘管老杜經常在他面前打包票:寫出好劇本,就可以上央視六套。
但3年過去,安東參與了N部編劇項目,始終碰不到央六的門檻。
他曾看到過希望。2018年6月,工作室接到了一個據説可以上院線的電影項目。老杜安排安東和一名女同事去廣州跟組3個月。到了之後才發現,原劇本不能用,需要邊拍一邊寫,每天忙得找不到北。
誰知到劇本結束階段,導演想要潛規則女同事被打,項目隨之告吹。
安東只能暗怪自己倒黴,碰不上大劇組,只能每次被草台班子折騰,“越是大導演越是愛惜羽毛,副導演聊戲都會開門。”
他最後也發現,師傅老杜在圈裏打拼十幾年,署名作品屈指可數,豆瓣評分一片灰。安東想在老杜這兒拿一個能立身的編劇署名,希望渺茫。
“不念師徒情的人,跟畜生有什麼兩樣。”這是老杜的口頭禪。
老杜信奉傳統師徒制,安東工作3年,一直沒簽勞動合同。直到在老杜工作室待到第3年,才在同事的爭取下籤了一份項目協議,瞭解酬勞分配的細節:8萬一集的戲,分到編劇手裏,一集不超過1萬。
在此之前,安東的收入除了每月1800元,偶爾會拿到一點劇本收入,由老杜裁定,偶爾1萬,偶爾3萬,平時還要倒貼車費,或者給老杜買煙。
到2019年8月,安東意識到不對勁,“快30歲了,還需要向家裏人給錢生活。”
安東沒有什麼物質慾望。日常除了吃喝買衣服,愛好為0。期間甚至用光了前4年互聯網工作攢下的幾萬積蓄。
“我起碼自己需要衣食無憂。”思考了2個月,安東決定離職,跟老杜坦白:沒法呆了。
老杜沒有挽留,這麼多年工作室新人來來去去,他從不留人。他的驕傲在於,總有人會因為編劇夢,來給他鞍前馬後,唯一的要求是:能學到東西。“入這行的人都渴望成功。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安東一直感謝老杜帶他入了行,但客觀評價這位師傅,他説:老杜沒有能力,教徒弟的方法落伍。“老杜工作室是非常傳統的學徒制。類似德雲社郭德綱帶學徒,但老杜沒有郭德綱的能力。”
也是在老杜這兒,安東有了原始野心。
在此之前,安東説自己是個隨波逐流的人,沒有夢想,更沒什麼見識。
他出生於湖北荊州農村,父母沒有文化,靠小本生意養大安東兩兄弟,唯一的要求是要他好好讀書,小時候的很多願望被學習抹殺,沒有興趣愛好,努力考上一本院校,到大學選志願的時候一頭懵。
最終選擇了漢語言專業,是因為小時候愛看書,小學能通讀《水滸傳》、《三國演義》,初三看懂了《基督山伯爵》。
等到大學畢業後去廣州當出版編輯,很快意識到自己不喜歡。隨後一路北上找工作,“發現自己原來的世界那麼小”,直到在北京落腳,依然迷茫。
因為沒有職業規劃,安東被培訓班的宣傳砸暈了頭,借了近2萬網貸學習程序員基礎知識,“想進互聯網行業,賺多點錢。”結果程序員沒當上,陰差陽錯當上了互聯網運營。
直到4年後,對運營工作產生厭惡,在人生十字路口,又誤打誤撞當上了編劇。
這一次,安東失去了選擇權。
2019年下半年,父母拿出10萬積蓄,催促安東趕緊買房定居,“隨便哪兒都行。”他告知父母真相:之前有積蓄,但現在沒了。
偶爾他還會擔心,自己再在編劇行業幹下去,會吃不上飯。
面對直面派採訪時,安東罵自己離開互聯網行業來當編劇是年少無知,偏離軌道。“如果當初繼續做互聯網,每個月至少1萬多收入。進了編劇行業就是1800元。”
但他很快認清現實:想回也回不去。“互聯網行業更新得太快。跟不上了!”
他只能繼續在編劇這條路上走下去。
到了30歲的年紀,安東不敢再渾渾噩噩下去,他急需要一個署名作品。“編劇靠名氣吃飯,只要有一部作品立身,路會好走得多。”
去年年底,安東應聘進一家更優秀的編劇工作室,不僅收入高了,薪資翻倍到8K,還可以接觸精品電視劇劇本創作,離夢想更進一步。
師傅的標準自然也高了。老杜要求聽話,新主編則要求創意,每次劇本討論會都是一場頭腦風暴,要想主題想情節,不管説得多離譜,都要暢所欲言。
這是安東第二次感到痛苦。“第一次是剛入行那會兒,什麼都不懂,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第一次劇本討論會,安東的臉紅了半場。新工作室做的是精品電視劇,要求高,節奏慢,週期長,每一個細節都要磨合,IP的主題方向篩選都需要長時間討論,跟老杜那兒的工作模式完全不一樣。“和同事差距太大,我就是做網劇的水平。”
入職不久,主編讓安東負責給一個逐夢演藝圈的劇本掃尾,參與時間晚,自然沒有署名權。“署名權看參與程度,超過30%就可以爭取。”
因為劇本要求高,這半年來,安東每天除了和同事、主編溝通,大部分時間撲在工作上。下午1點左右斷網,享受精力高度集中的寫作狀態。偶爾會持續到凌晨4、5點,長期伏案寫作催化出過勞肥,安東172釐米的身高,體重140多斤,體脂明顯偏高。
儘管幾次聽説有青年編劇熬夜猝死的消息,他也沒有任何補救的措施,“預感自己遲早會猝死在工作上。”他唯一的保障手段是給自己買了一份意外險和重疾險,求個安心。
但這樣高強度工作下來,他的進度條依舊緩慢。
“有點吃力”,安東説。他需要從頭學起。在此之前,他看的片大多是文藝片,喜歡的導演是黑澤明、庫布里克,和這家工作室的風格——商業電視劇方向格格不入。
他要瘋狂補充韓劇。“之前積累特別少。一場戲要達到某個場景,什麼情形下該吻,別人是信手拈來,我要一點點研究,跟經典劇取經。”
看的劇多了,安東對國產爛劇都有了同理心。“看的時候覺得很爛,寫的時候又覺得情節設置很牛逼。如果讓我寫,我還真不定能寫出來。”
但在追夢路上,他的焦慮感如影隨形。“編劇行業的淘汰率很高,很多人耗不起等不起,會主動放棄。”安東見過很多中年編劇,與時代脱節,拿不到電視劇機會,網劇沒人找,爛片的盤子都接不到。安東唯恐自己會變成這樣的人,“很難想象到時候該怎麼辦?”
而如果不被社會淘汰,安東需要加倍使勁,“35歲左右要有一部有名氣的電視劇,類似《歡樂頌》、《陸貞傳奇》這樣的量級。”
他也想聽父母的話,儘快買房安家。但編劇的工作限制他,不能離開北京。“家裏什麼都好,但編劇工作只能在北京這個環境裏面發展。燕郊的房子又買不起。”
如今,他現在的心態也變了。偶像不再是劉恆,而是想成為於正這樣的編劇明星。
“如果於正的人生沒有抄襲這一環,非常符合底層編劇往上走的路。從編劇做到製片人,他有話語權,懂得重視劇本,從《延禧攻略》到《鬢邊》,口碑都挺好。”
安東想成為“於正”。
他説:“爬到越高的地位,遇到的人就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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