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晶在找真相,我們在找希望_風聞
码头青年-码头青年官方账号-2020-06-28 09:37
山東近來被曝出的兩個高考替考受害者,看着令人特別難受。窮人家的孩子拼盡全力,想靠高考跳出農門,改變人生。可是她們不知道,命運早已將她們選為棄子,並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兩個悲劇中,陳春秀的劇情相對簡單一些,苟晶的遭遇,完全可以撐起一部長篇小説。
苟晶是山東濟寧人。和陳春秀所在的聊城一樣,濟寧也屬於魯西南地區,這是山東最窮的片區。濟寧下面有兩個地方很有名,一個是曲阜市,一個是梁山縣,分別是孔子的家鄉和梁山好漢的嘯聚地。孔子想不到,兩千多年後,自己的家鄉竟然淪為“高考大盜”橫行的地方。梁山好漢可能也要被氣死,自己替天行道劫富濟貧,而後代們卻反過來操作了。
1997年,7月的某一天,苟晶從家騎了幾十里路趕到濟寧實驗中學查看高考分數。
苟晶家在農村,家庭赤貧,每年交學費都困難。和陳春秀一樣,這樣的家庭供不起幾個孩子上大學。陳春秀是哥哥主動退出,把上大學的希望留給了妹妹。
苟晶有兩個妹妹,她上高三時,比她小三歲的二妹正上初三,成績不錯。比她小六歲的小妹正在上初一,成績也不錯。但家裏負擔不起三個女兒的學費,必須有人做出犧牲。本來苟晶作為長女,應該退學去打工,但她體弱多病,體格好的二妹主動做出了犧牲,退學去餐館打工。16歲的她,一個月只能賺30元,這筆錢全部交給父母,用來供苟晶和妹妹上學。
很多農村人認為女孩子既不能做農活,又遲早會嫁出去,不值得上學。但苟晶父母支持三個女兒讀書,因為這是走出農村唯一的出路。
苟晶初三畢業時,有老師勸她去讀師專,這樣畢業後可以當老師貼補家用。但是苟晶不甘心,她想去讀高中上大學,學更多的東西。
苟晶承載着全家的希望,她也一直不負眾望。
中考免考,保送到濟寧最好的高中之一,濟寧市實驗中學。在這所高中,苟晶又考進了尖子班。對於這個班的學生來説,上本科不是問題,差別只是上哪個學校。
當年的高考滿分是900分,苟晶在平時的歷次模仿考試中,分數從未低過650分。這一次,她也信心十足,因為她是尖子班中的尖子生。從小學到高三,她一直都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四五個人之一。只有一次考了第18名,她還大哭了一場。
可是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場考試中,她“考砸”了,只有500分出頭,全班最低分。1997年,山東的大專分數線是580分左右。苟晶的“分數”,連大專都不夠。苟晶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班裏61個同學,她是倒數第一,倒數第二上了大專,其他59位同學全部上了本科。
苟晶的這些同學大學畢業後,很多都成了各行各業的精英。
朱德舉,東北林業大學畢業後留學美國,現為湖南大學教授;程德強,中國礦業大學博導教授;馮翠典,浙江外國語學院教育學院學前教育系主任;廉立芳,山東交通大學教授;孫福勳,山東省蓬萊市財政局局長。
在這張高三名單中,據説有八個博士,四五個教授。
一場考試定終生,又誤終生。**如果人生沒有被篡改,苟晶的上限又在哪裏呢?**一個19歲的孩子肯定想不到有人已經偷走了她的人生。她不信命,決定復讀一年。
殘酷的高三復讀生活,遠不是再讀一次高三那麼簡單。雖然壓力巨大,但苟晶的成績依然穩定。在高考半個月之前的模擬考試中,她還考了全區第四名。
第二次高考,苟晶自認為發揮得更好。無論是仔細的程度,還是答題的速度和效率,以及時間的控制,她都儘量做到了最好。在選擇題上花多少時間,在問答題上花多少時間,以及大題和小題的時間分配,她都把控得很好。
到了高考查分數。她在隔壁鄰居家,通過電話查詢獲知了分數,只比去年多兩分。她不敢相信電話裏的聲音,又跨上單車,騎了幾十裏去學校看分數。結果還是一樣。
此時的苟晶並不知道,自己的學籍早已在上一年就隨頂替者去了北京。而頂替她的人,正是自己班主任的女兒。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苟晶閉門不出。這個刺激太大了,家人都以為她會想不開。村裏曾經有人因高考沒考好自殺,父母就派小妹跟着她。最後苟晶決定認命,去讀那所沒填過志願的民辦中專學校。
這所學校位於湖北黃岡,一片荒涼,學費昂貴,一年要6000多塊。詭異的是,入讀後她發現,除了五人來自外省,其餘同學都來自山東濟寧或濰坊。而且大家幾乎都沒報過這所學校,都是突然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學校負責招生的老師告訴她,山東的學生是最好招的。
學校向全國招生,為何山東學生這麼多?山東那麼大,為什麼多是濟寧濰坊?這些疑問,不但困惑着20歲的苟晶,也讓很多人感到蹊蹺。
網上有人講了一個類似的故事——大約是2004年、2005年的樣子,有個朋友在某野雞中專臨時代課,他告訴我一件很奇怪的事,這個野雞中專有一部分初中畢業的學生,普遍都很差。但是也有一個班,是從一個遙遠的西部省份招收的高中畢業生,一個班五六十人,全部來自這一個省,這些學生一個個都特別老實,而且基礎知識都特別牢靠。以他的看法,這些學生無論如何都不該來這種野雞學校上學啊!這個野雞學校爛到根本就不像個學校,山野之中一棟破樓而已。他沒給這些高中畢業的中專生代過課,他只是對隔壁班這些學生感到好奇和疑惑。
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不能確定。苟晶的經歷卻與此驚人相似,讓人不寒而慄。
苟晶被分在發配電專業。第一年,她經常哭,想不通為什麼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加上在這樣的學校實在也學不到東西,還要交昂貴的學費,第二年,實在受不了的她,萌生了退意。一家温州私營企業到學校招工,300名面試者選20個,苟晶被選中。幾百天前的學霸,就這樣成了一名廠妹。
沒多久,她離開温州,來到了杭州。
世紀之交,舊事物在退場,新事物在萌發。
當時的杭州,遠沒有今天這麼多機會。苟晶的最高學歷是高中,只能做一些低技術含量的工作。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推銷洗髮水,沒有底薪,賣多少提成多少。
她身無分文,買不起自行車,推銷只能靠走。她還被騙入傳銷團伙,所幸及時逃出。
這樣靠力氣的不體面生活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後來進入一家通訊公司,她才脱離體力勞動。在這家公司,苟晶的學霸體質展現出來了。她很快就學會了電腦的操作,通過電子表格管理團隊績效。她三個月的軟件銷售額,抵得上公司前三年的銷售總額。
因為沒有學歷,又需要在家帶孩子,苟晶最終進入了不需要學歷的電商行業。
那時,她在杭州的家是租來的,面積太小,只有20多平方米。最終,苟晶決定賣飾品擺件,壓貨少,不佔地方。很快,苟晶就掌握了開淘寶店的全部技能,包括用電腦PS。這個聰慧的女子,做學生時是學霸,工作後是達人。
因為苟晶的能力和人品,她的合夥人都很信任她。沒人在乎她的學歷,甚至沒人相信她沒上過大學。她的談吐、氣質,根本不像沒讀過大學。即使被剝奪了階層上進的敲門磚,苟晶依然依靠自己的才智和努力,從黑暗中從泥濘中突圍而出。
隨着收入水平提高,苟晶買了車,又買了房。房子位於一所大學的對面,可以“離文化近一點”。
苟晶育有一兒一女,大女兒已經考上了大學。怨恨和遺憾,已在苟晶的人生裏謝幕。現在,她只想要一個真相。
其實早在2002年,苟晶就已經知道部分真相。
苟晶一位在北京上學的同村好友,發現隔壁學校有一個“苟晶”,同樣來自山東濟寧。她以為這就是她的好友。相約見面後,發現是另一個人。她把這事告訴了苟晶,懷疑的種子就此埋下。
2002年,苟晶的檔案資料等寄到了老家鎮上。在鎮政府工作的親戚看到後,找苟晶的父親去看,卻發現地址和照片都不對。
班主任的女兒回到家鄉當老師後,更是讓這個騙局捂不住蓋子了。
於是,在2002年,苟晶收到了一封“道歉”信。
這封信是她的班主任、語文老師邱印林寫來的。
“我的女兒沒有像你這樣聰慧,智商有點欠缺,她不爭氣。我作為一個父親,非常不容易。1997年,我在很無奈的情況之下,才讓她頂替了你的成績去上大學。作為一個老師,我這樣做,的確有違師德,但是請你原諒我。”
與其説是道歉信,不如説是説明書。
**這封信寄來的時間相當有講究。**這一年,苟晶的小妹在濟寧市實驗中學升上了高三。邱印林這時已經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儘管他不教小妹,但突然開始關心起小妹。
高三下學期,邱印林拿了一些複習資料給她,並詢問苟晶的情況。他還邀請小妹住到他的家裏,説只有他和老伴在,環境比較安靜。小妹覺得突然,委婉拒絕。邱印林又給了她一封信和500塊錢,請她轉交給苟晶。
邱印林不愧是老教師,對人心的把握特別到位。接到信後,苟晶果然沒有爆發出來。為了全家最後的希望,她把委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為了忘記這段屈辱和傷痛,她拿起了佛經。
雖然她不敢去做些什麼,但謎團卻從此在心中生髮。
她第一次高考,500分根本上不了大專,老師的女兒是如何用她的成績上了大學?
如果第一次是假的,第二次的成績是不是也是假的?
可是她第二次高考又通過電話查到了分數。第二次是真高考,還是一場戲?
卷子是否真的被批閲和登記分數?
這些疑問,沒有答案。唯一有答案的是,這一整套天衣無縫的操作,肯定不是老師一個人能完成的。
苟晶認為,她被頂替兩次的可能性很小。如果她第一次高考之後不再復讀,直接步入社會,那就算了。可是她還要復讀,那麼她的班主任就必須再操作一次。他不能讓苟晶進入系統,否則假苟晶就會曝光。他不能確定苟晶還會不會再復讀一次,為了保險起見,他把她弄到了一所不要檔案的中專。
這麼多年來,苟晶很少和同學聯繫。一個班上的學霸,最後淪落到一所野雞中專,給誰都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十幾年來,苟晶去了哪裏,在做什麼,過得怎麼樣,同學們都不知道。
2015年,苟晶被拉到高中同學的羣裏,同學們這才瞭解她的過去。
這麼多年,大家一直特別為苟晶惋惜和不忿。**苟晶看過同學發來的照片,發現頂替者、邱印林的女兒和她有幾分相像。她不禁懷疑,老師是不是早就盯上自己了?**自己的性格、家庭背景、成績,班主任老師最為清楚。他為此準備了多久?
這些疑問一直折磨着苟晶。這次山東替考事件引發了巨大的輿論狂潮,苟晶的領導和好多同學都發來新聞鏈接,趁着風口,苟晶決定討要真相和公道。
6月22日起,苟晶在微博上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並上傳了在山東省教育廳網絡平台實名舉報此事的截圖。
網絡的影響還是超過了她的預計。
發帖第二天,6月23日,邱印林就摸到了苟晶接莊鎮的老家,拜訪她獨居的母親。苟晶的父親,兩年前已經去世。在世上的最後幾天,父親還主動説起了她被頂替的事。雖時過多年,但老父親依然憤怒。他是帶着萬般不甘離開的,至死他也沒看到壞人被懲罰、真相被找回。
邱印林帶着妻子、女兒和女婿,自稱路過,順便來看看。一行人提着一兜桃,一箱奶,兩小盒五斤裝的大米,進屋“拉呱”。
苟晶的老家
邱印林説在杭州有親戚,第二天要去看望,想順便看看苟晶。他知道苟晶二妹的孩子今年要考高中,還特意問要不要考濟寧市實驗高中。
臨走前,邱印林從包裏拿出一萬塊錢,要塞給苟晶母親,但被拒絕了。
從頭到尾,他沒提當年高考的事,更沒有道歉。
6月24日,邱印林又出現在了湖州。帖子爆了之後,苟晶就躲進了朋友在湖州的工廠,沒告訴任何人。可是不知為什麼,邱印林知道她在哪裏。這讓苟晶很害怕。
工廠前的監控錄像顯示,6月24日12時28分,邱印林帶着兩個穿白短袖襯衫的人,從一輛白色的小轎車上下來。
騙過門衞後,邱印林進到樓裏,一邊喊“苟晶”,一邊逐層找人。一直爬到四層的食堂也沒找到苟晶,邱印林就出來了。
半小時後,苟晶從窗口看到邱印林在廠門口一臉愁容地打電話,頓覺一陣心酸。
雖然邱印林偷走了她的人生,讓她備經坎坷,但苟晶依然尊敬老師。她認可他的教學水平,對學生也非常盡心盡力。拋開被頂替這件事,她認為老師絕對是恩人。如今的事業有成,苟晶認為這也得益於老師給她打下的語文功底。
6月22日發帖那天下午,苟晶就接到很多來自濟寧的電話。
6月24日下午19時24分,老師一行三人離開。沒多久,濟寧市任丘區的調查組趕到,與苟晶相約第二天面談。
6月25日,調查組問話7個小時,然後邱印林也就默契地消失了。
事件發酵後,山東濟寧當地對此很重視,成立了專案組調查。一方面是調查真相,一方面也是想消除影響。
苟晶壓力很大。已經上升到了“在全國網友面前破壞了濟寧的正面形象”的高度,她承受得起嗎?
苟晶的左右為難,都被她寫進了微博。
“濟寧中考在即,親友的孩子正欲參加中考。所有能勸我刪帖的人都動員了,我要因為自己求一個公道,讓親友為難,讓親友的孩子也跟着受牽連嗎?自己再苦再難,我都能熬,讓身邊的親友受牽連,我……”
苟晶擔心,“如果堅持為自己討公道,就有可能再搭進親友家的孩子上學的道路。我們整個大家庭的軟肋正在被所有的人尋找。”
老家的親戚也發了脾氣,
“為什麼要把事情鬧這麼大,我們還要不要在這裏混了?”
”你做這些事情,有沒有想過後果?“
在一些人眼中,苟晶不是一個受害者,而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不顧地方政府的大局,不顧親戚朋友的感受,只為自己所謂的“公道”活着。
是的,苟晶錯了,錯在不懂得逆來順受,非要吵醒那些黑屋子裏的酣睡者。公平正義,在這些人眼裏,連個屁都不是。只要不公沒有落到自己頭上,哪怕洪水滔天,也不關我事。身為弱者,卻站在強者一邊指責弱者匍匐的姿勢不夠優雅,影響了市容市貌。
這樣的土壤有毒。
苟晶想要一個答案,也是為了給去世的爸爸的一個交代。家祭無忘告乃翁。如果看到女兒洗白了冤屈,這個一輩子隱忍忠厚奉獻一生的農民,他的在天之靈,想必也會得到極大的安慰。
作為山東人,她覺得家鄉像一個病人,需要醫治。
我將自己現在內心的感慨傾訴一下:首先,我省能下決心徹查全省冒名頂替的事情,這份決心,非常值得點贊!刮骨療傷的勇氣,不是誰都能拿得出。其次,不是所有的人都想遮蓋事實,息事寧人,所以那些想盡各種辦法讓我刪帖的人,你們是想要掩蓋什麼?!牽連到我的親友及親友孩子的中考命運,誰給你們的膽量想要隻手遮天。再次,我發佈自己被頂替的事實,是想要知道諸多我不知道的答案,一番神操作,怎麼就能瞞天過海、天衣無縫地被弄到湖北的中專去了,我只想要答案。最後,我也表明一下我的決心,我已皈依佛門,看淡了生死,請別用親情、友情等牽連給我來硬的,天堂裏已經有我的父親,世上有我的母親,活着我可以陪着母親,萬一了我就去陪我的父親。我只想要答案!
什麼叫大義凜然?這就是。苟晶是居士,她肯定已經悟到,佛法不在靈山,而在世間。她可以放下個人恩怨,卻又決意尋找真相。沒有真相,就沒有公理和正義,更多的人還會淪為受害者,不在此時就在彼時。我們常感慨英雄不再,其實苟晶就是英雄,和命運搏鬥,和不公抗爭。她是我們這個時代大寫的人。而那些從苟晶親友下手、拿親情做籌碼,這些既不高明更不人性的手段,無法讓苟晶消聲。
這事發酵至今,已經進入了全國的輿論場,刪帖必定會造成次生災害,派生出另外的解讀。
首先要明確,影響濟寧形象的,不是苟晶這樣的受害者,而是苟晶的班主任邱印林,以及替考黑產業鏈上的眾多黑手。
向苟晶施壓,於事無補。
解決之道應該是徹查背後的利益鏈和腐敗鏈,嚴厲追究犯罪分子的刑事責任,一個都不放過,哪怕已是成年舊事,哪怕涉及人數眾多。
惟有清算過去,才能撫慰人心。
想一想,一個農家孩子寒窗苦讀十餘載,寄託着全家的希望,但到了最後關口,卻被另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家輕輕巧巧地頂替。誰能不痛心?誰又能忍心?
雖然早知社會的殘酷,但無數人依然相信高考可以改變人生,高考也是人生最後一次不看背景的競爭。
正因為相信高考是公平的,所以不管生活有多難有多苦,很多人家還是咬着牙讓孩子上學讀書,為的就是希望孩子能靠知識跳出農門,流動到其他階層。
但是接連曝出的高考頂替案,實實在在寒了他們的心。
一旦最弱者們不再相信公平正義的存在,一旦他們心死如灰心冷如鐵,這才是一個社會的至暗時刻。
對頂替真相的探尋,對公平正義的呼喚,是為了陳春秀和苟晶,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否則,喪鐘將為我們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