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晶，你太善良了！_風聞

那些不被善待的人，

最能識別善良。

1**.**

優秀

她叫苟晶。

她生於1978年，是山東濟寧的農家女。

和很多人一樣，讀書和高考，曾是她最沉的夢。

和很多人不一樣，她美麗聰慧，成績優異，曾是令人望塵莫及的尖子生。

中學時的苟晶

1994年，尖子生苟晶，中考免試，被保送到市裏最好的高中——濟寧實驗高中讀書，進入了尖子班中的尖子班，接受全校最拔尖老師的教誨。

她的班主任，叫邱印林，是尖子班教師中的一位名師，聲名遠播，桃李天下。

當時，女生苟晶怎麼也想不到：

她和邱印林的這場師生情，最終改變了她的一生。

2**.**

落榜

1997年，參加完高考，尖子生苟晶信心滿滿。

高中三年，她成績一直保持在尖子班的前5名，最差的一次，也考了第18名。

她心理素質極好，自認萬人爭過獨木橋的高考，考700多分（當時滿分900分）沒問題。

所以，高考放榜那天，她興沖沖地騎着自行車，趕到距家30裏的學校。

看到成績那一刻，苟晶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全班倒數第一，剛過500分。

班上56名同學，成績最差的也考上了大專，尖子生苟晶連大專也沒有考上。

苟晶高中時的同學錄

苟晶無法承受落榜這個事實。

因為，那個和平時落差太大的高考分數，葬送的一個寒門之家的希望。

3**.**

犧牲

苟晶的父母，生養三個女兒，並不重男輕女。

和對知識幾近崇拜的很多農民一樣，他們認為讀書是孩子們最好的出路。

只是，一個農民之家，是撐不起所有孩子的讀書夢的。

所以，苟家也像很多寒門家庭一樣，優秀出息的那個孩子，要踩着父母血淚和兄妹犧牲這把梯子，才勉強擠上高考這座獨木橋。

苟晶的老家

苟晶自幼身體就弱，幹不了繁重的農活。

她高考時，二妹正讀初三，成績也不差。

但懂事的二妹，還是主動輟學，去餐館當服務員，把每個月掙到的30塊錢，交給父母，供養苟晶和小妹讀書。

“你那個體質，不讀書能幹啥？”

苟晶至今記得，二妹輟學時，為了安慰她，故作雲淡風輕，説出的這句話。

4**.**

復讀

苟晶不甘，選擇了復讀。

1998年高考前夕，學校組織模擬考試，苟晶在全區數萬名考生中，考了全區第四名。

落榜過一次的她，再次信心百倍地走上考場。

就像歷時四季，終於磨礪好寶劍的戰士，豪氣沖天地奔赴戰場：

這一次，一定沒問題。

但，結局再次撕碎了她的雄心。

家裏沒有電話，她通過鄰居家的電話，查詢到成績時，再次被巨大的毀滅感摁倒，吞噬：

只比去年多了2分。

她瘋了一樣，騎上自行車，趕30裏鄉路去學校複查成績，得到的，是一樣的結果。

苟晶兩次高考的高中

落榜，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嚨。

只是，貧困且幼小的女孩，直到多年後才看清，黑暗中那雙詭異的大手。

5**.**

退學

高考落榜兩次的苟晶，拿着家人借來的6000塊錢學費，最後去了湖北黃岡一所位置偏僻、來路不正的中專。

她從來沒有報考過這所學校。

來這裏讀書，對苟晶來説，更像是一個逃亡的敗將，以最壞的結局，給摯愛的家人一個交代。

但，噩夢般的高考經歷，不喜歡的專業，學不到什麼東西的課堂，讓19歲的女孩，一次次想到逃跑：

“那一年，我的同學都在自習室看書，我卻在教室默默地哭。”

如今的苟晶

後來，浙江工廠到學校招工，她沒有辦退學手續，就從校園裏逃出，來杭州打工。

她試圖以這種極端的方式，終結疼痛絕望的高考，還有一碰就疼的大學夢。

但多年後，她最終發現：

該來的，逃也逃不掉。

6**.**

重生

沒有學歷的女孩，註定要遭受很多白眼和辛酸。

20歲的苟晶，租住在杭州郊區，推銷過洗髮水、化妝品、電話卡。

由於居住的地方，距離市區很遠，她買不起自行車，很多時候都是身上揹着貨，步行去挨家挨户，求爺爺告奶奶磨嘴皮子，賺取幾塊錢的差價。

自卑和艱辛，差點壓垮了苟晶

所幸的是，被生活蹂躪的農家女孩，在父輩家教和自我尊嚴裏，從未想過租賃青春，去走捷徑。

她知道，吃苦是必然的路，所以就老老實實去吃苦。

後來，時代發展和網絡崛起。

她悟性極高，加之踏實苦幹，很快在網絡軟件銷售上嶄露頭角，“三個月就完成了公司三年的銷售總額”。

是金子，總會發光嗎？

不，不是這樣的。

有些金子，原本不該被掩埋在污泥裏，這麼久。

7**.**

回報

命運的天平，終於向那個叫苟晶的女孩傾斜。

美麗能幹的姑娘，在一步一個腳印的路上，開始一點點重建坍塌的自信。

與此同時，她遇見了愛情。

為支持她學習創業，丈夫花了8000塊錢給她買了電腦，幫她打開互聯網銷售的大門。

直播間裏的苟晶

彼時，淘寶興起。

淘寶店主，不僅讓很多學歷不硬的底層青年實現逆襲夢，也繁盛崛起了中國的互聯網地攤兒經濟。

趕上時代風口的落榜生苟晶，成了其中一位。

那時，她已生下女兒。

在20平方米的出租屋裏，她一邊帶娃，一邊賣貨，從女性頭飾到各類服裝。

“進貨，賣貨，修圖，上架，發貨，售後，客服，運營，推廣……都是我一個人。”

很累，她卻不覺得苦。

踏踏實實付出了，有真金白銀的回報。

相比不堪回首的高考，已算很公平。

8**.**

暗傷

時代風口+個人奮鬥，讓苟晶迎來了開掛的人生。

她在電商圈子裏，漸漸有了知名度。

因為懂運營，善推銷，有信譽，她曾擔任多個品牌電商的合夥人，還被頻頻邀請給業界年輕人上課。

講台上，她思維敏捷，邏輯清晰，侃侃而談。

見過她的人，都説她的談吐、見識和舉止，令人在敬佩中心生好感。

沒有人相信，她只有高中學歷。

苟晶的高中畢業證

但苟晶自己知道，走到這一天，她捱過了多少暗夜。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直到這一天，她心口上仍有一個黑洞，不敢直視，一碰就痛。

9**.**

矛盾

在外打拼的這些年，苟晶很少回濟寧老家。

“我永遠都不會回那個傷心地。”

因為，這些年，她步履不息，卻始終無法走出高考傷痛。

她當年的高中同學，8個考上了博士，四五個當上了教授，還有人從政，成了手握公器的一方父母官。

她從不妒忌任何人。

她無法面對的，是自己的羞恥心：

“我覺得人家都是文化人，而我是文盲。”

她刻意避開所有老同學，不參加同學會，不加入班級羣，試圖以雪葬當年的方式，封存自己的創傷。

但，她又把房子買到浙江一所大學附近，覺得這樣就“能離文化近些”。

無法和解的傷痛

她抗拒過去，又想治癒自己。

她不知道怎麼找到一座橋，讓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和解。

直到，更多的真相襲來，她才鑿通兩個自己，讓強大的那個，告訴一直在高考榜單前哭泣那個：

“你很棒，你沒有考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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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換

2002年，有位在北京讀書的同學，告訴苟晶，來自山東濟寧的另一個苟晶，也在北京上學。

一年後，苟晶尖子班的班主任——優秀名師邱印林，託苟晶即將高考的三妹，轉交了一封信。

信中，邱老師承認，1997年苟晶第一次參加高考時，就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但他讓自己的女兒，頂替苟晶去了北京上大學。

“我女兒沒有像你這樣聰慧，智商有點欠缺，她不爭氣。我作為一個父親，非常不容易。

1997年，我在很無奈的情況下，才讓她頂替了你的成績去上大學。

作為一個老師，我這樣做，有違師德，但請你原諒我。”

苟晶説老師的道歉，沒有讓她感到一絲誠意

面對這個晴天霹靂的真相，剛生完兒子的苟晶，無力又憤怒：

無力的是，高考無法重來，人生無法重寫，大學夢無法重啓。

憤怒的是，一紙信箋，滿張文字，老師都在訴説自己為人父的不易，不曾流露出一絲反省和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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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慰

只是，當年的尖子生苟晶，被班主任女兒頂替一事，在濟寧老家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邱印林的女兒大學畢業後，回到濟寧一中學任教，沒有在一線崗位，而是在後勤部門。

她長相和苟晶有5分相似，名字也是“苟晶”，但她爸姓邱。

2015年，苟晶被一個老友拉入高中同學羣。

大家都很關注苟晶的近況，得知她生養兒女一雙，活在富庶浙江，走在時代風口，過得尚且可以，都鬆了一口氣。

有同學安慰苟晶：

“她（指邱老師的女兒）頂替你又怎麼樣？現在過得還不如你，收入也沒有你高。”

老友的寬慰

苟晶感謝寬慰。

但她更清楚，人生不是這麼算的。

你不能站在今日的結果上，去演算昨日的難題。

就像，你不能站在今日的疤痕上，去粉飾昨日的傷害。

因為，你不懂，過程有多陡峭，經歷有多殘酷。

沒有人，真心歡迎苦難和悲劇。

不管文學和政治，把它們美化得再絢爛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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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命

沒有學歷，起點太低，日子太難，曾讓苟晶活成一個不要命的人。

她為了淘貨，曾多次腳底磨出泡。

她為了學習，曾抱着娃衝進阿里的電商培訓班。

她為了賺錢，曾深夜凌晨還在回覆客户消息。

她為了工作，曾在做完手術不到一個禮拜，就捂着疼痛的腹部到辦公室上班……

沒有傘的孩子，必須賣命，才能活下去。

所以很多時候，錢之於他們，比命金貴多了。

要錢，還是要命，是窮孩子的兩難。

窮過的人，才懂。

那些曾經很窮，現在看起來活得還不錯的人，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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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結

和很多高考失利的人一樣，苟晶也經常做着和高考有關的噩夢。

她總是夢見，她的名字赫然又刺眼地，出現在榜單最後一名。

她渾身冰涼，無法呼吸，然後，哭着醒來，才發現高考已經過去很多年，自己也不再年輕。

高考就像昨天一樣

2015年，苟晶的父親病重。

病危之時，聽説女兒當年高考的失利，是班主任暗箱操作的頂替，“父親想説點什麼，但把手伸向空中，已無力説出一句話”。

幾天後，父親撒手人寰。

這些年，苟家父女之間都避免談及當年高考。

就像山東另一個被頂替的農家女陳春秀的父親一樣，苟父也認為，女兒之所以被人頂替，是自己窩囊沒本事：

善良的底層父母，寧肯埋怨自己，也不會指責某種不公。

同樣被頂替的農家女陳春秀父親的自責

父女連心。

女兒被頂替，成了父親的暗傷。

父親的苦楚，也是女兒的心結。

這種底層父女相互虧欠的心理，最終鞭打苟晶站出來，説出真相。

14**.**

偷換

從1997年到2020年，23年，一晃而過。

農家女陳春秀16年前考上大學，卻被人頂替的新聞發酵後，山東省242名高考生曾被頂替的醜聞，也被推上熱搜。

沉默多年的苟晶，決定站出來，公佈真相，自揭傷疤，告慰父親，頂着公權圍剿的壓力，為那些同命相連的底層孩子，發聲。

她向山東省教育廳進行實名舉報。

然後，被來自故鄉的陌生電話包圍。

所有官方和非官方的來電，都表達着一箇中心思想：

她在全國人民面前，給家鄉抹了黑，希望她趕緊刪帖，維護故鄉臉面。

她的親朋，也受到各方壓力的騷擾和圍攻。

“你們想遮蓋什麼？

我發佈自己被頂替的事實，是想要知道諸多我不知道的答案，什麼樣的操作能這樣瞞天過海，天衣無縫地把我弄到湖北的中專去了？

我説句真心話，我並不是想要多少賠償，這些都不是我的初衷。

我希望受賄的人、暗箱操作的人，能得到法律的制裁，把這些人找出來，給我們大山東剷除這種毒瘤。”

苟晶的心願

苟晶説。

言辭鏗鏘。

15**.**

還擊

最坐不住的人，是當年苟晶在尖子班的班主任邱印林。

他先是帶着妻子、女兒、女婿，慌忙去苟晶老家拜訪苟晶母親，但，從頭到尾都沒有道歉，都一直在替自己開脱。

他拿來的水果和一萬元錢，被苟晶母親婉拒謝絕。

苟晶表哥接受採訪

臨走時，他説的那句話，更讓苟晶寒心：

“他衝我媽説，你二女兒的孩子馬上就要中考了吧？説完，他笑了一下。”

提醒，抑或威脅？

況味複雜。

當年那雙操縱命運的手，再次扼住苟晶的喉嚨。

但23年的奮鬥拼搏和重建自我，已經讓弱小的窮女孩，變成了強韌的大女人。

她不再怕。

她決定死磕到底。

為自己，更為那些和自己的一樣的窮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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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

被苟晶母親婉拒的邱印林，帶着幾個陌生人，跨省來到浙江湖州苟晶工作的地方，逢人就問：

苟晶在哪兒。

苟晶無法面對“恩師”。

她覺得，那個曾業務精湛的師者，根本就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過錯，所以不值得原諒。

她也覺得，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去直面這個把私慾凌駕於公平之上，偷換自己人生的父親。

但她站在高樓上，看見老師滿頭的白髮，佝僂的背影，忽然想到自己已逝的父親，然後心疼得直掉眼淚：

“我的老師突然之間這麼蒼老了。真的很心疼，很心疼。”

她聽同學説，曾為名師的邱老師，晚年並不安逸幸福。

一時間，窮孩子的惻隱之心，甚至佔了上風。

但旋即，她又覺得自己不能妥協。

因為她的敵人，不是老師，而是這件事背後更大的暗網。

她的初心，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已被戕害的一代，還有下一代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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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

哪怕是在接受各路媒體採訪時，被老師偷換掉一生的苟晶，依然在替邱老師説話。

她説，老師的教學水平沒的説，就連自己在網上發表的公開聲明，文字功底也得益於老師的教導。

這讓我想起陳春秀，那個同樣被偷換人生的農家女，在知道頂替自己的人是誰時，説出的話依然是“我覺得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她們都受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傷，卻依然保持着窮孩子最樸素的善良。

又或者説：

恰恰因為當年她們又窮又善良，所以才承受了這生命中無法承受之傷？

我們不願得出這樣悲愴的結論。

我們只願和苟晶、陳春秀站在一起，透過這一張張被偷換人生後依然活出熱望的面孔，叩拜這樣的真相：

●敬因果。

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就像，邱印林老師和他的女兒，也像假陳春秀和她背後的黑鏈條。

多年過去，他們的惡意和修行，讓他們並未成為人中龍鳳，他們依然要為自己的惡行買單。

●敬奮鬥。

那些被偷換掉人生的窮孩子，最終還是找到了命運恩賜的果子。

比如披荊斬棘還是奪回命運主動權的苟晶，比如錯過高考參加成人高考，還是考上曲阜師範大學的陳春秀。

她們不該走這麼多彎路。

但她們走的路，讓人在酸楚中，賞識付出。

●敬真相。

這麼多年過去了，再談論對錯還有什麼意義？

面對苟晶和陳春秀的反擊，道德婊們叫囂。

我只想説一句：

惡就是惡，不管時光過去多少年。

如果因為時間，惡行不被懲戒，那麼將會有更多惡意，在未來盛行。

那些討要真相的女孩，不是不夠寬容，恰是找到了真正原諒和寬容，才變得如此雷厲風行。

真相大於一切

●敬治癒。

直面痛苦，我們才能穿越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傷，在重訪往事中，把蹲在陰影裏哭泣的少年攬入懷中，告訴他（她）：

我愛你，你很棒。

就因高考被偷換的人生來説，一個人的敢勇，療愈的不僅有當事人的痛，還有一個家庭的夢。

●敬勇敢。

每個不僅僅為自己吶喊的人，都是勇敢的。

他們以自曝傷痛的方式，避免更多人陷入傷痛。他們以直面黑洞的方式，避免更多人跌落黑洞。

他們是苟晶，是陳春秀，也是每個不畏強權的人生。

●敬善良。

不曾被善待過的人，最能識別善良。

走過夜路的人，最能珍惜月光。

因為真正的善良，因有被歲月磨礪的鋒芒，所以才閃着愛憎分明的光。

苟晶的心願，也是我們的心願

PS：

目前，山東省已組成調查組，對苟晶被頂替一事進行調查。

作者：劉娜，80後老女孩，心理諮詢師

本文授權轉載自：閒時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