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兩國紛爭的“破遼鬼”,是如何成就金而毀滅遼的?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0-06-29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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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遼鬼”這一標籤,將阿疏個人的歷史永遠定格在了一個略帶喜感、甚至有些荒誕的位置上。
這隻“鬼”在歷史上既無多大名氣,也無太大分量,頂多算只“小鬼”。但在遼金長達數十年的紛爭中,他卻始終是一道揮之不去的影子。但凡他的名字一出現,必將引發兩國之間新一輪的外交危機。到最後,終於演變成為一場導致遼國灰飛煙滅的戰爭。
公元1122年,金軍攻克遼國西京府,在東勝州抓獲了這隻讓金國幾代人念念不忘的“小鬼”,軍士們自然不認得他,問之曰:“爾為誰?”
他回答道:“我破遼鬼也。”
這一場抓捕,史籍中並未記載得多詳細。我們無從得知他如此作答時,內心是何感想。但這簡短的一問一答,卻盡顯歷史與命運的黑色幽默。作為完顏氏追索幾代的仇人,他最終成了金國崛起與統一夢想道路上的有力助推者,並將全力庇護自己的遼國一步步引向毀滅。
從此,“破遼鬼”這一標籤,將他個人的歷史永遠定格在了一個略帶喜感、甚至有些荒誕的位置上。
一
“破遼鬼”,本名阿疏。他原也是女真族人,而且還是紇石烈部的一名勃堇(首領),臣屬於完顏部的領導之下。事實上,在成為仇人之前,阿疏與完顏家族的關係還是相當不錯的。
女真族人
阿疏的父親阿海,作為紇石烈部的首領一直效忠於完顏部,服務過景祖、世祖兩代老闆,算得上完顏這家創業公司的元老級員工了。作為兒子的阿疏,因公務走動,難免常和完顏部打交道,多有來往。昭肅皇后(景祖的元配夫人)就對阿疏這個後生小輩十分喜愛,覺得這小夥子很有前途,“每至,必留月餘乃遣歸。”由此可見,這時的阿疏與完顏家族的關係,那是相當熟絡,雙方關係正處在“蜜月期”。
阿海死後,兒子阿疏承襲父職,做了紇石烈部的首領。我們現在已無從得知,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他便“心懷異志”,走上了與完顏家族決裂的道路。接過老爸的班之後不久,阿疏與徒單部的詐都勃堇產生了糾紛,雙方爭當片區老大。作為他們共同的領導者完顏家族出面調停,時任首領的完顏頗刺淑大手一揮,最終拍板讓阿疏做了老大。完顏部甚至因此事與徒單部結怨,繼而引發了一場規模不小的叛亂。由此可見,至少在當時,阿疏及其領導的紇石烈部,與完顏部的關係顯然還是很親密的。
但大約也是從這一事件開始,年輕氣盛的阿疏嚐到了搞事的甜頭,內心不安分的火苗開始撲騰。此後他又做過些什麼,史書中未見詳細記載,總之他開始變得不太規矩,並且成功引起了時任領導完顏盈歌的注意,開始三天兩頭地找他喝茶談心,敲打敲打他。領導用心良苦,卻起到了反作用,將阿疏越推越遠。最終,趁完顏部對温都部人用兵之際,阿疏聯合同部落首領毛睹祿起兵,對抗完顏部。
阿疏的這次叛亂,在完顏部統一女真各部的進程中,只是一場不太起眼的戰爭,但對於阿疏個人而言,卻足以改寫他一生的命運。完顏盈歌決定狠狠教訓一下這隻白眼狼,於是親自率兵征討,其勢如破竹,很快就將叛軍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阿疏聽聞領導親自上陣,早嚇破了膽,眼見大勢已去,便匆匆逃亡,去抱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的大腿。
面對阿疏的投奔,耶律洪基欣然笑納,並擺出天朝上國的姿態,出面調停。當時女真尚臣服於遼,實力不足以與遼翻臉,既然“大領導”發話了,完顏盈歌只好賣個面子,暫且放過阿疏一馬,但卻派弟弟劾者佔了阿疏的地盤拒不歸還,並派人留守。
阿疏從此有家難回,但這時的他絕不會想到,他這一離開,從此便是幾十年的異鄉生涯,寄居遼人籬下,並把自己牢牢地綁在了遼金紛爭這輛“戰車”上,再也下不來。此後,他的名字便開始頻頻地出現在女真和遼之間的各種外交場合,成為往來公文案牘中的高頻詞彙,並且與兩國間的一次次爭端如影隨形。
二
阿疏奔遼之後的兩年,遼國再次發揚天朝上國的熱心作風,派出使者調解紛爭,試圖讓完顏部歸還佔據的阿疏地盤。完顏盈歌知道自己的胳膊這時還擰不過遼的大腿,不能力敵,只好演戲。於是編排了一齣劇本,指使手下的兩名“小弟”、蒲察部胡魯勃堇、邈遜勃堇,命二人以參與調解為名來到阿疏城,與阿疏城留守劾者相互配合,上演了一出“苦肉計”。
當着遼使的面,劾者假裝對胡魯與邈遜發怒,指責他們二人多管閒事:“我部族自相攻擊,幹汝等何事?”這話擺明了指桑罵槐,説給遼使聽的。好像還生怕人家聽不懂,劾者話音剛落,舉槍便刺向胡魯和邈遜二人的坐騎,二人頓時“落荒而逃”。遼使哪裏料得到會有這番陣仗?原本以為只是出趟美差,權當公費旅遊了,萬沒想到還會有生命危險,當即逃回遼國去了。
劾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順勢破了阿疏城,阿疏的弟弟原本同他一道逃往遼國,後來回到故地,這一次也成了劾者的刀下之鬼。
第一回合,遼國吃了個悶虧。然而耶律洪基雖是個老資格的昏君,卻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再加上阿疏在他面前一通賣慘哭訴,讓他感覺要是擺不平這事,自己這個皇帝的臉實在沒地兒擱。於是再次派出使者,嚴令完顏部,“凡攻城所獲,存者復與之,不存者備償”,並且還提出“征馬數百匹”。
幾百匹馬,這對當時的女真部族而言是一筆不小的財產,使者的態度也相當強硬,很明顯這是一道帶有報復和懲罰意味的命令,老闆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不聽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完顏部也感覺到事態嚴重。但這個頭是萬萬不能就此低下去的,“若償阿疏,則諸部不復可號令任使也。”服了這個軟,就等於讓完顏部在其它眾多部族面前自打耳光,以後誰還聽他的?可是面對上國的憤怒,又不能正面硬剛。怎麼辦?
老奸巨猾的完顏盈歌再次玩起了套路,不過這次把“苦肉計”換成了“賊喊抓賊”。他指使手下部落出動,阻斷“鷹路”,然後再自告奮勇地向遼國皇帝大表忠心,表示願意為大領導分憂,討伐阻斷“鷹路”的賊人。這一招十分有力,相當於要了遼國皇帝的半條老命,鷹路斷了,海東青便不能正常上貢,沒了海東青,那就好比宅男家裏斷了wifi、美女不準發自拍,這事對遼國皇帝來説簡直比天還大。一聽到完顏部自告奮勇,領兵重開鷹路,耶律洪基立即大喜過望,對完顏盈歌厚加賞賜。這麼一番折騰,阿疏的事不了了之,再次被擱置。
一次外交危機就這樣輕鬆化解,完顏部獲得第二回合的勝利,昏聵的耶律洪基卻被矇在鼓裏而不自知,大概此時他的內心,仍然沉緬於鷹路重開的巨大幸福感之中。
説到這裏,我們不得不考慮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遼國要這樣全心全意庇護一個前來歸降的女真族人?縱觀以往的歷史,面對完顏部與女真其它各部落的衝突,遼國從未像在阿疏事件中這樣大力度地加以干涉,並旗幟鮮明地站在某一邊。按照慣例,對於女真的叛逃者,遼國一向是將其送回女真部落。為什麼這次卻獨獨為了一個阿疏,而不惜與完顏部連番齟齬?
三
筆者推想,遼國對阿疏的全力袒護,一方面固然是出於上國的威嚴,正如完顏盈歌所憂慮的那樣,“若償阿疏,則諸部不復可號令任使也。”但擺在遼國君臣面前的一個更為嚴竣的事實是:這時的完顏部,通過不斷討伐、吞併其它部落,正在一天天壯大,早已不復當初不起眼的模樣,經過幾代首領的努力,儼然已經有統一整個女真族的趨勢。遼國君臣縱使再昏聵,也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當然更不可能任其坐大,有朝一日成為自己在白山黑水之間的頭號勁敵。
正是在這樣的時間節點上,阿疏事件發生。遼國等到了機會,自然要借這把送上門的刀,大做一番文章,通過扶助阿疏的勢力,來限制完顏部的發展。
不知阿疏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總之兩次迴歸故土的努力均告以失敗,經過短暫蜇伏之後,不甘寂寞的他又開始搞事了,派出一名叫達紀的親信,到達曷懶甸地區,遊説那裏的女真部族歸附遼國。
他這一行動背後,很難説沒有遼國的暗中支持,甚至大概率是出自遼國君臣的授意。
曷懶甸地區位於今天的朝鮮咸鏡南道咸興市一帶。自1019年起,這一地區就處於遼的控制之下,但到了遼朝後期,遼對該地區的控制力已大大下降。對遼金雙方來説,這都是一塊戰略寶地:它不僅是女真族實現地區統一的重要一環,而且可以作為從東南進擊鴨綠江女真及遼朝東京的基地,同時還是南控高麗的重要門户。
遼國控制了這一地區,就可以使女真陷入腹背受敵的尷尬境地。而對於女真來説,這裏不但是抵禦高麗進攻的重要屏障,還可以通過佔領這一地區,實現東向包圍遼國東京的戰略意圖。
正是在遼金雙方尚維持表面和平,雙方都不願意撕破臉的情況下,阿疏行動了。然而事與願違,根據史書記載,面對阿疏派出的使者,“曷懶甸人畏穆宗(完顏盈歌),執而送之。”
這一回合暗中的交鋒,再次以遼的失敗告終。繼盈歌之後,烏雅束成為完顏部的首領,這一時期,通過與高麗長達九年的戰爭,女真最終完全控制了曷懶甸地區,完成了自己的戰略意圖,為下一步伐遼徹底掃除了後顧之憂。
在此後的歲月裏,遼金雙方的強弱地位悄然發生着變化,卻都仍然死死地惦記着阿疏。女真多次向遼國討要阿疏,遼國日漸衰落,卻仍然固執地維持着天朝體面,一次次拒絕。完顏烏雅束甚至以遼國不送還阿疏為藉口,拒絕遼國使臣貪得無厭的索取。完顏阿骨打上位以後,也以索要阿疏為名,派親信進入遼國刺探虛實,將遼國的腐敗和衰落盡收眼底,從而奠定了他滅遼的信心,於是“備衝要,建城堡,修戎器”,為戰爭做準備。
遼人被驚動,立即派人質問:你們這是要幹啥?造反嗎?阿骨打也不再藏着掖着,再次搬出了萬能擋箭牌阿疏,“……大國德澤不施,而逋逃是主,以此字小,能無望乎?若以阿疏與我,請事朝貢。苟不獲已,豈能束手受制也。”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此番交涉,終於使遼金之間矛盾公開化,為接下來的戰爭做好了一切鋪墊。
而阿疏本人呢?自曷懶甸遊説行動失敗之後,“阿疏遂終於遼。”史書中僅此一句,便再難尋覓他有任何行動。大概從這時起,他內心那團不安分的火苗終於漸漸熄滅,許是多年異國生涯磨平了他的意志,讓他變得心灰意懶,似乎此生註定要客死異鄉了。
但他的故事並未結束。
四
接下來的戲份,阿疏本人出場機會不多,但名字卻在各種重大場合頻繁出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引人注目,並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終於將衰朽不堪的遼國推向了徹底毀滅的深淵。
1114年,完顏阿骨打起兵,正式拉開了對遼戰爭的序幕。戰前動員大會的誓辭中,“罪人阿疏,屢請不遣”儼然成為遼國的一大罪狀。
1115年,面對金軍勢如破竹般的進攻,遼國不敵,天祚帝主動請求議和。阿骨打明確表示:“若歸叛人阿疏,遷黃龍府於別地,然後議之。”此後,金軍節節進逼,攻克黃龍府。面對遼的再次示弱,阿骨打又把阿疏這個名字拉出遛一遛,“若歸我叛人阿疏等,即當班師。”
就這樣,圍繞着阿疏的處置問題,遼金雙方再次展開了拉鋸戰。然而與完顏盈歌時代所不同的是,這一次雙方易位,是金佔據了主動,遼處於被動的劣勢。可惜天祚帝卻沒有足夠的智慧與力量,像完顏盈歌一樣化解這道難題。
到了這時,事實上誰都明白:雖然每每交涉言必及阿疏,但其實跟阿疏已經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了。戰爭的車輪一旦啓動,要麼你死、要麼我亡,焉有停下之理?局面豈是區區一個阿疏就能改變的?放不放還阿疏,並沒有實質上的意義,因此也就沒有人真正關心了。
至此,遼金戰爭的車輪一往無前。一連串的歷史事件彷彿都不再與阿疏這個小人物相關,卻又彷彿樁樁件件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幾年後,金軍在東勝州抓獲了自稱“破遼鬼”的阿疏。他終於再次見到完顏家族的人,舊友重逢、世仇相見,不知那會是怎樣一番情形?早已放棄希望的阿疏,恐怕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然而他更加不會想到的是,完顏阿骨打並沒有將這個追索了幾代的“世仇”大卸八塊、剖心挖肝——僅僅“杖而釋之”,賞了頓板子,就算完事了。
你看,歷史就是如此讓人捉摸不透,出其不意地拐了個大彎,於無聲處透出一種莫名的戲謔:嘿,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1125年,金國大將俘虜了遼天祚帝,遼國滅亡。起因於收容一名女真“叛徒”,這個延續了兩百餘年的帝國,最終被女真人將它從中國歷史的版圖上抹去。
至於阿疏本人,此後歷史上再無他的蹤跡,只留下一個“破遼鬼”的名號,供人細品。
無獨有偶。兩年之後,宋朝因為收納了本已降金的遼將張覺,被金人指責違反協議,金太宗以此為藉口,第二次發兵攻打宋朝。似曾相識的故事在宋朝大地重演,但張覺卻沒有阿疏那樣好的運氣,宋朝君臣毫不猶豫地砍下張覺父子的人頭,向金人雙手奉上。但這一愚蠢舉動起不了任何作用。不知宋徽宗父子有沒有聽過阿疏的故事,反正這時,宋金戰爭的車輪已然啓動,直至將趙宋王朝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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