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已來:一場有關文化傳統的戲劇性青春想象——評《盜將行》詞作兼及古風新潮_風聞
吴盐-2020-06-29 11:03

人往往是生活的保守派,習慣於過往,不安於變化。
《盜將行》在年輕人羣中的廣受歡迎和傳唱,就是一種令好些人們不解和不安的變化。
這首歌的詞作深受一些“資深”人士批評。有説整首歌不知所云的,有説“與虎謀早餐”胡編亂造的,有説“你的笑像一條惡犬”荒唐可笑的,甚至有好事者戲謔地虛構了所謂的背景故事,不一而足。
但人類在歷史中收穫的常常是遺忘。
人們忘記了白話文運動,忘記了朦朧詩羣,忘記了被稱為詩餘的詞,忘記了名字裏就帶有小字的小説,想當初,也曾如何地被否定和排斥。
熱烈的,有喧囂一時的泡沫,但也可能,是將要到來的激盪風雲。
關鍵是,它們是否合乎當下的生活需求和未來的精神趨向。
一、文化傳統的內核
“修齊治平”是中國文化傳統最重要的內核之一,造就了中華文明綿延至今的強大生命,也是中國文藝永不衰竭的創作母題。
在《盜將行》反覆吟唱的副歌部分中,“蜀中大雨連綿,關外橫屍遍野”,營造出戰亂背景;“枕風宿雪多年,我與虎謀早餐”“鐵甲寒意凌冽”“烽煙萬里如銜”,抒寫沙場艱苦征戰;“擲羣雄下酒宴”凜凜威勢,震懾豪雄;以至於,“夙願只隔一箭,故鄉近似天邊”,卻只能“彷徨不可前”。這些表述,傳達的正是“治國平天下”的人文理想。
同在副歌部分,“拎着釣叟的魚弦,問卧龍幾兩錢”,引用姜子牙和諸葛亮的典故傳説,既有對先賢建功立業的追想,但“拎着”和“幾兩錢”更體現出對名利的輕視淡漠,頗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灑脱與輕快;而“談花飲月賦閒,這春宵豔陽天”的“夢”境嚮往,正是風花雪月人歸緩緩的人文歸宿和文治理想的化身。至於“入鄉間吃湯麪,笑看窗邊飛雪”,有激流勇退逍遙江湖的范蠡遺風;“取腰間明珠彈山雀,立枇杷於庭前”的收筆,兼取淡漠名利的輕快和逍遙江湖的從容。這部分,可以説是“修身”之所在。
家國難兩全。霍去病説:“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歌曲卻在家國懷抱下唱着“你的笑像一條惡犬”。雖則稱之“像惡犬”,但這“笑”終究“撞亂我心絃”,那歡笑的女子,正是“我”的情之所鍾,即便“謝絕策勳十二轉”,也“想為你竊玉簪”。在歌者筆下,家國也可兩全,甚至更可以説,家的平凡與美好,更能烘托英雄國士的氣血鮮活。
二、戲劇性的外表
“修齊治平”的藴含足夠深厚,但也不免流於沉重,而這首歌的旋律基調卻是輕快從容的,兩者顯而易見有矛盾衝突。詞作者卻塑造了一個如“錦帆賊”甘寧般的“大盜”抒情主體,將厚重的文化內核,巧妙地轉化成了看似玩世不恭的輕快悠揚。
“趁擦肩把裙掀”是匪氣和痞氣,“借刀光做船帆”是刀口舔血、置死生於度外的豪氣,“睥睨四野”則是狂放不羈的霸氣。這些輕狂放蕩,甚至悖傲邪性的“大盜”外表,掩藏了征戰沙場、討平戰亂的家國氣概,從而很好地呼應了歌曲輕快從容的旋律基調。以至於飽受詬病的“你的笑像一條惡犬”,也在主人公的複雜形象下得到了合理貼切的認知:用粗痞的方式表達讚美和愛慕,不正是這個猛士兼兵痞的自然本色嘛!
詞作者還在語言表達上也增強了這種玩世不恭的戲劇特性。
“輕飄飄的衣襬”,從男主人公的視角反照出他貌似輕浮邪性的眼神。“踏遍三江六岸”的“踏遍”,雖則並不會是真的步行,但給人一種肆意奔走、無所顧忌的放浪感覺。“與虎謀早餐”從“與虎謀皮”脱化而來。於虎謀利,自然充滿艱險甚至可能付出血的代價,但付出巨大代價,謀的卻是輕飄飄的“早餐”,令人失笑,也照見了主人公的狂放不羈。“拎着”的輕飄,“幾兩錢”的低廉,則凸顯出主人公對功名的滿不在乎。
多種文化特質的混搭,還構造出一種奇異的形象創造。
主人公的形象既是充滿家國理想的英雄國士,又有風花雪月低吟淺唱的文人浪漫,還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隱士風骨,甚至還是看淡死生蔑視規則的“大盜”兵痞。而歌詞的整體情境,既有用事有為的世俗人生,又有“露水浸透短衫,大盜睥睨四野”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武俠風情。甚至,在“蜀中大雨連綿,關外橫屍遍野”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帶上了《蜀山劍俠傳》的仙俠奇幻意味。“蜀中大雨連綿”,還令人聯想到李太白筆下山高水長、旅途危殆、荒蕪寂寥的蜀道畫卷,暗示着家國時局的危困,給歌曲添上了一絲神秘色彩。
三、一場青春的想象
小小的一首歌曲,融合了修齊治平家國懷抱,揉合了多種文化特質和形象,不得不説野心極大。
野心極大的結果之一,是詞作出現了多處的錯雜舛謬。比如,“座下馬正酣”的“酣”,“烽煙萬里如銜”的“銜”,都算得上用詞不夠通暢妥貼。更明顯的是,如詞作者所説,“立枇杷於庭前”寫猛士辭官歸鄉野,卻發現玉人已逝,只能如歸有光“庭有枇杷樹”一般給亡人植樹紀念。
但前文已有“入鄉間吃湯麪,笑看窗邊飛雪”,此時猛士已歸鄉野,自然知曉鄉野情事。如果玉人已逝,他又如何能“笑看飛雪”呢?再者,歸有光為亡妻植枇杷樹於庭院,自然是一種紀念,但自此以後枇杷樹是否就只能為亡人而植了呢?僅僅只是簡單的“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茲”,賞心悦目,逍遙鄉野,不也是可以的嗎?
確切地説,這種語義分歧反映出作詞人潛意識中,明顯存在着功成身退的隱逸風情與英雄美女的世俗偏好之間的天人交戰。只是或許連作詞人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終究是夷齊範陶所傳揚的隱逸風情在他心中擅了勝場。
而這個問題,雖然並不影響整首歌曲所傳達的內涵,甚至是錯進錯出,歪打正着,使歌曲跳出了才子佳人男歡女愛的窠臼,走向了更為廣闊的傳統價值空間,但終究有詞不達意南轅北轍的嫌疑。
幸好,這是首青春的歌曲。演唱者是青春的,詞作者大約也是青春的,連表現方式都如此的青春而奔放不羈。無狂放,不青春。
也因為極大的野心,它或許無意中開創了一種別樣的傳統價值的傳承方式。這種方式不同於《精忠報國》的凝重,不同於《鳳凰于飛》的典雅,也不同於《煙雨行舟》的婉約迷離,更不是《炸山姑娘》的油膩和鬼畜。它是一種看似戲謔和漫不經心的致敬傳統,是一種天真稚嫩的青春想象,甚至可以説是一種胡説八道的一本正經。
但也正是這種不着四六的戲謔,使得年輕一代能卸下沉重的歷史負擔,用她們的青春與活潑去呼喚心中那心懷使命又放蕩不羈的“大盜”,去致敬歷史的華彩和榮耀,去傳達對生活的追問和想象,並達到了“潤物無聲”的效果乃至境界。
一場青春的想象,或許並不完美,但足以動人,足以傳揚。
四、未來已來
今天的中國青年,在民族復興的背景下,逐漸萌生出對自身精神世界的深入追尋。這必然意味着指向歷史和傳統,也意味着傳統和當下的碰撞與想象。
所以我們在《盜將行》中看到了“不知何人淺唱弄弦,我彷徨不可前”的雅暢,也看到了“座下馬正酣”的猶疑,更有“與虎謀早餐”文白交織的冒險。
也正是融合了傳統的青春想象,讓我們還看到了諸如《涼涼》、《芒種》、《下山》等古風歌曲的不斷擴散甚至洗腦,看到了《長安十二時辰》、《陳情令》對歷史細節的雕琢還原,看到了漢服的從無到有由淡轉濃,看到了民族器樂從女子十二樂坊到自得琴社的不斷演進,甚至是漢風新潮和李子柒伴隨着tiktok、youtube走向了韓日歐美。這些現象的背後都承載着中國的新時代青年和她們的青春,承載着中國厚重的過往和對未來的期許。
當中國的青年一代帶着歷史的印記去引領新的精神趨勢,也許人們更應該站在通向未來的大道旁,為他們,為青春的《盜將行》和它的同行者們,也為這個民族和她的文化,熱烈鼓掌。
因為,青春將行,未來已來。
2020-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