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303分的那位,如何頂替掉546分的?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6-30 19:31
昨天,某縣頂替上大學的事,處理結果出來了。
比起結果,我的注意點反而是起初。
按照通報説法:
2004年,父母務農的陳女士,考了546分。
父親是某公司法人的另一位陳女士,考了303分。
於是,這位公司法人老爹,和一位鄉長,一起拉上縣裏招生辦的某人,讓303分的那位,頂替了546分的那位。
我想象2004年的夏日裏,他們挑選受害者時的對話:
“就頂這個吧。考得不錯這個。還是一個姓,好頂。”
“我看看……嗯,行。我打電話問問,有沒有背景這孩子……哦好,我知道了。可以吧。她家裏也沒啥背景。”
“那行。就這個吧。不能出岔子吧?我們家孩子可等着上大學呢。”
“那不能,沒事都。”
刷。
一個孩子在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命運從此改變了。
説來有點諷刺:這樣殘忍的事,反而能更讓我相信:
高考本身,還真算公平——畢竟法人老爹、鄉長舅舅,再有錢勢,也買不了分數,也只能讓自家孩子考個303分。
想超越546分的那位,靠的是盤外招,去影響高考錄取。是靠人,而不是制度,去左右他人的命運。
説到左右他人的命運,我們都知道《儒林外史》裏范進中舉那一段。中舉之前,被胡屠户説是現世寶窮鬼,一口啐在臉上;中舉之後,忽然成了天上星宿,變了賢婿老爺。
嘻嘻。
范進之前,小説裏有個周進。也是個久考不中的老儒。
沒考上前,給人當老師,吃飯都被人當玩笑的靶子,各色低聲下氣。沒法子度日,只好幫人行商。看見考試的所在,哭得要暈過去。
後來被人眾籌了點錢,考上了。
沒幾年升上去了,就從被人指指點點,變得有資格左右他人命運了。
周進去主考時,看范進的文章,第一遍覺得爛,再看看出好來了。看范進跟自己差不多經歷,大概同病相憐,就很勉勵了一番,讓他中了秀才,鼓勵他去考舉人。
這是范進命運的轉折點——是的,中了之後,就不再被別人左右,改去左右別人了。
范進後來中了,地位也陡然高升,體現在哪兒呢?
那位臨死前看着燈,不肯閉眼的嚴監生,有個兄弟嚴貢生。他倆和范進算同鄉。嚴貢生尋思要搶嚴監生的家產,一路跑京城去打官司;聽説周進已經做了國子監司業了,寫一個“眷姻晚生”的帖,想去蹭個親戚好通門路。
妙在當時范進當時也發達了,來拜周進。周進問他:你那裏有沒有個嚴貢生?怎麼來跟我論親戚?范進説有這個人,不過是故鄉那裏周老先生的親戚。周進一看跟自己沒啥關係,行,把嚴貢生趕走了。
——那,范進也終於發達到,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能左右別人的命運了。
《儒林外史》的妙處,大概就是這裏:沒中前的樣子,中了之後的樣子,都呈現給你。
本來中與不中,周進還是周進,范進還是范進。
何以沒中之前,命運被人擺佈,看考官一時的心情;中了之後,反過來能左右別人的命運呢?
這就跟考試本身無關了。
是這弱者不免受人擺佈,強者可以擺佈他人的世道吧?
就是因為如此弱肉強食,才會讓弱者相信,必須考出去,才能不被人擺佈——比如,546分那位,如果考上了大學,過幾年有了番自己的成就,還會被人這麼輕易調弄擺佈麼?
也許會的,但估計公司法人和鄉長再要動她,就沒那麼簡單了吧。
理想的世道,每個人都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可以發自己的光芒。
現實的世道,部分人有權左右其他許多人的命運——當然,他們自己的命運,也被更上面的人左右着。
人始終是人。只看能左右他人命運的程度,會決定他是個現世寶窮鬼,還是賢婿老爺天上星宿。
周進和范進有一點是好的:
他們迂腐,但中了之前,歷經辛苦,沒坑過人;中了之後,有權左右他人命運了,但周進還是抱着“要選賢才”的心思,范進也沒翻過身對屠户老爹做啥報復行為。
制度不完美時,只有靠人來平衡。所以才格外需要人的平正。所以古代法不完善時,格外在乎德,在乎公平。
所以啊,諸位,懷抱着命運能自己做主的理想,與此同時,儘量認清世道現實的那一面。
大概,相對安全的方法是:
盡力向上,上到一個考了546分、他人也無法頂替你的環境去。
若有餘力,儘量回頭周全那些世上可憐人,讓世上少一些303分頂掉546分的不公平事。
這樣肯定不完美,但現實是:
只要還存在人能(不受監督地)左右他人命運的環境,那就只能抱着僥倖心理,指望人本身的品行,指望自己不要被303分的父母和舅舅們盯上,隨便一指,“就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