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外交政策》——大脱鈎(上)_風聞
全球眼-全球眼官方账号-中国最大的国际新闻记者和国际问题专家聚合平台2020-07-01 10:31
隨着世界各地新冠肺炎疫情的反彈,人們開始意識到,疫情在加速而不是結束。疫情也加速了正在發生的中美脱鈎。歷史上的經濟撕裂帶來了兩次世界大戰和大蕭條。這次會出現什麼變化?世界會重蹈覆轍?著名國際時事雜誌《外交政策》就此採訪了多名高官,包括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美國副國務卿基思·克拉赫、美國前貿易代表羅伯特·佐利克、美國參議員喬希·霍利以及多名經濟學家、學者。
(關於中美脱鈎最值得推薦的深度文章之一。譯文超過9000字,分上下兩篇刊出)

作者|凱斯·約翰遜、羅比·格拉默
原題|The Great Decoupling
來源|《外交政策》(2020年5月14日)
大脱鈎可能是歷史性的斷裂
一名美國駐亞洲經濟強國的大使在給國務卿的電報中直言不諱地表示,不要圍堵日本,給他們一些經濟空間,否則他們會被迫用武力建立自己的經濟帝國。但是華盛頓處在經濟民族主義者的控制之下,忙於應對歷史性的經濟衰退。白宮對約瑟夫·格魯大使1935年從東京發出的請求充耳不聞。
幾年內,美國加大了對日本的經濟壓力,最終升級為貿易和石油禁運。在格魯發出電報六年後,美日全面戰爭爆發。
今天,美國的決策者們陷入與另一個亞洲重量級國家在經濟和地緣政治上的對抗。與20世紀30年代一樣,經濟脱鈎的論調甚囂塵上。
對於特朗普政府中較為強硬的成員來説,切斷40年來與中國日益緊密的經濟關係,減少美國對中國工廠、企業和投資的依賴,一直是這場無休止貿易戰的最終結局——甚至在新冠肺炎病毒大流行之前,華盛頓就已想從許多人視為危險的經濟熊抱(bear hug)中解脱出來。現在,議員和政府官員正在醖釀一系列措施讓世界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脱鈎:禁止各種敏感產品出口,對中國商品徵收額外關税,強制美國公司改制,甚至完全退出世界貿易組織——它被視為加速了所謂的中國經濟帝國主義的發展。
不僅中美經濟關係岌岌可危。歐洲也越來越多地談到要調整近幾十年來與北京建立的深厚貿易、投資關係(甚至在英國脱歐之際,歐洲也在削弱與中國的貿易關係)。其他國家也在拉起吊橋——他們都擔心今天史無前例的經濟一體化走得太遠,帶來更多的痛苦,而收益漸少。
大脱鈎的威脅是一個潛在的歷史性斷裂,或許只有1914年第一次全球化浪潮的突然消退能相提並論,當時英國、德國以及後來的美國等關聯的經濟體陷入自我毀滅和經濟民族主義的狂瀾中,這種狀態持續了30年。不過這一次,脱鈎的驅動力不是戰爭,而是和平時期的民粹主義衝動,全球新冠病毒大流行更加劇了這種衝動,它動搖了幾十年來人們對國際供應鏈和全球經濟的信心。
“至少是冷戰1.5”
唯一真正的問題是在多大程度上脱鈎。在與中國關係日益緊張的情況下,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週四(5月13日)在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發出迄今為止最尖鋭的威脅之一。他説:“我們可能會切斷整個關係。“這種前景雖然不太可能,甚至實際上不可能發生,但會給全球經濟造成歷史性衝擊。
毫無疑問,大多數專家和官員都認為,新冠疫情加劇了華盛頓和北京之間的貿易緊張關係,迫使一些跨國公司改變商業模式,調整供應鏈,使其更靠近美國。在華盛頓紛爭的政治光譜中,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都同意美國應在某種程度上改變與中國的商業關係。但如果疫情很快消退,特別是如果特朗普及其保護主義性質的 “美國優先 “議程在11月大選中被拋棄,那麼與中國脱鈎的呼聲可能會減弱,因為政治家們知道要讓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脱鈎有多複雜。華盛頓必須面對的問題之一是,中國是美國第二大債權國,持有超過1萬億美元的美國債務。
無論哪種情況,世界經濟即將重構——從商業模式的破壞到整個行業的重構,將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但它也可能帶來不可預見的地緣政治後果,尤其是對中國而言,40年來中國與西方的貿易、投資關係不斷加深,在全球經濟體系的支持下,中國從小魚成長為鯨魚。如果這一切被撕裂,會發生什麼?
“從趨勢上看,有足夠的證據表明,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它顛覆了自上世紀70年代末Deng重回領導崗位並在隨後40年中重啓中國經濟以來關於美中關係的廣泛假設,“澳大利亞前總理、著名中國問題學者陸克文告訴《外交政策》。
他擔心,(其後果)如果不是第一次冷戰的直接重演——在全球範圍內出現更大的核武庫和代理人戰爭,至少是冷戰1.5。“現在正處於那種拐點,” alt=“500” /> 這可能意味着競爭性集團的重新出現,就像冷戰期間一樣。中國已經在開闢自己的經濟地盤,其雄心勃勃的 “一帶一路 “倡議旨在將亞洲、非洲和歐洲部分地區的經濟體與北京連結起來。中美兩國正按部就班地各自研發競爭性技術,以推動下一次經濟大變革,尤其是在手機領域。
特朗普政府官員近來談到將推出由志同道合的國家、組織和企業組成的"經濟繁榮網絡 “(Economic Prosperity Network)。其目的部分是為了説服美國企業從中國脱身,轉而與網絡成員合作,以減少美國對北京的經濟依賴——這被視為重大的國家安全漏洞。例如,如果一家美國製造企業不能將工作崗位從中國轉移回美國,它至少可以將這些工作崗位轉移到另一個對美國更友好的國家,比如越南或印度。
“保障美國的資產是核心支柱之一,供應鏈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負責經濟增長、能源和環境的美國副國務卿基思·克拉赫告訴《外交政策》,“供應鏈超級複雜。有時它們會向下延伸10層、20層,我認為了解那些關鍵領域在哪裏,關鍵瓶頸在哪裏至關重要,“他説。

北京試圖穩定經濟關係
北京會如何應對?來自新美國安全中心的阿什利·馮(Ashley Feng)指出,在某些方面,中國十多年來一直在準備自己的脱鈎,它發起了一場運動,在國內開發更多先進技術,減少對美國和其他西方供應商的依賴。許多中國企業已經被證明能在與美國脱鈎的情況下生存——例如,華為曾經依賴美國企業為其智能手機提供許多組件,但現在卻能自給。不過,中國要想增強自身的創新能力,成為先進技術的領軍者,有賴於與世界各地的企業和研究人員的便捷聯繫,中國不希望看到這些聯繫被完全切斷。同時,由於今年經濟已經受到疫情的衝擊,中國很可能會盡其所能緩解與美國的經濟緊張關係,比如試圖通過遵守1月份達成的階段性貿易協議目標來安撫特朗普。
“經濟已經被新冠疫情危機嚴重破壞,在此之前,貿易戰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經濟。“陸克文説,“所以,我認為北京目前傾向於重新穩定這種經濟關係,因為中國仍然沒有強大到可以獨行其是。”
脱鈎,指的是人為切斷並最終在其他地方重新建立龐大的供應鏈——過去幾十年來,它定義了全球化,尤其是美中關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概念的現代版本可以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決策者,他們自己也擔心過度依賴美國資金和美國高端技術。
長期以來特朗普一直認為,中國以犧牲美國工人的利益為代價,剝削美國經濟,以實現自身的富足——有一些經濟數據證明了這一點。因此,自上任以來,特朗普一直試圖在經濟上與中國部分脱鈎,先是通過提高關税減少美國進口,並對中國在關鍵行業的投資進行更嚴格的篩選。
最近,政府擴大了向中國出口潛在敏感技術的控制,本週又禁止一家聯邦退休基金投資中國股票。政府官員甚至短暫地考慮過要對中國持有的政府債務違約。這些天來,無論是在半導體、稀土元素,還是應對新冠病毒大流行所需的藥品和個人防護設備方面,撕裂和重建供應鏈的努力正在獲得動力。
“疫情暴露了我們對中國生產以及一般海外生產的巨大依賴,特別是在關鍵領域對中國製造和中國供應鏈的依賴,“密蘇里州共和黨參議員喬希·霍利説,他正在領導美國供應鏈迴流和退出WTO的立法工作。“我希望看到儘可能多的生產被帶回美國。”
美國在世界各地的其他盟友也在效仿。澳大利亞對來自中國的貿易威脅耿耿於懷,也在尋求使自己的出口市場和供應鏈遠離中國、實現多元化。歐洲人對與北京日益密切的貿易和投資關係保持戒心。近年來,一些歐洲政策制定者被中國積極收購從港口到電網等關鍵基礎設施的浪潮嚇到了,他們擔心這可能會讓北京對他們的國家產生過度的影響力。中國外交官對包括荷蘭在內的一些西方國家採取了咄咄逼人的姿態,隨着中歐關係在疫情中惡化,中國外交官含糊地表示要進行制裁或採取其他形式的脅迫。
“許多國家正在醒悟過來,他們不喜歡這種氣勢洶洶的策略。這對中國聲譽的損害是無法彌補的。“美國國務院的克拉赫説。
德國一家大型媒體公司阿克塞爾·施普林格的首席執行官最近提出,歐洲應該明確立場,跟隨美國的步伐,削弱與中國的經濟關係。馬蒂亞斯·多普夫納寫道:“如果我們不設法堅持自己的立場,那麼歐洲可能會遭受與非洲類似的命運,逐漸走向成為China殖民地的道路”。
這種趨勢也超越了政治,意味着脱鈎與特朗普政府的任期無關。他的民主黨總統競選對手拜登是貿易和外交政策的中間派。但他越來越受到進步民粹主義者的壓力,包括參議員桑德斯的支持者,要求他的貿易和經濟政策進一步向左轉。拜登本週宣佈由他的高級助手和桑德斯的支持者組成聯合 “團結 “工作隊,制定統一的民主黨綱領。桑德斯呼籲與中國重新談判旨在將製造業就業崗位帶回美國的貿易協議,並將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與此同時,共和黨人也在敲打這位前副總統,認為他對中國態度軟弱,為有爭議的選舉週期打下基礎。在這個週期中,中國和冠狀病毒大流行將成為核心議題。
讓中國加入WTO是一場錯誤?
在很大程度上,目前的脱鈎是二十年來中國經濟實力穩步增長的結果,包括特朗普在內的許多人,認為中國要為西方製造業等重要產業的空心化負責。批評者説,中國的國有企業通常由政府補貼驅動,並濫用他人的知識產權,自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以來,它們與美國以及其他發達經濟體的公司進行了不公平的競爭。
“現狀是不可持續的,因為它假定中國最終會改變管理經濟的方式,從而使其更符合美國和歐洲的期望,“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國際經濟教授丹尼·羅德里克説。“我認為,這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不合理的期望,顯然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
“美國和歐洲有真正的擔憂,“他説,“就像中國想要保護自己的政策空間一樣,我們説,我想確保充分保護我的勞動力市場和創新技術,這是完全合理的。”
雖然很多人指出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是發達國家與北京經濟關係中的原罪,但也有人堅持認為,這對美國的利益大致是正面的。

“許多批評者忽略了一點,中國已經進入了美國市場。美國沒有放棄任何東西——中國為加入WTO做了讓步。“喬治·W·布什政府的美國貿易代表羅伯特·佐利克説。
“新的主流觀點認為,合作已經失敗——這個假設完全錯誤,“他説,“在防擴散、全球金融危機、環境、安全等很多領域的合作對美國的利益有利。”
然而,這些論點從來沒有動搖過特朗普,他一直沒有偏離自己長期以來的直覺,即與中國的自由化貿易最終會傷害美國——這是他在2017年成為總統之前或者在新冠病毒大流行到來之前就已經形成的觀點。“如果中國出現問題,也會把我們拖垮,因為我們與中國關係太緊密了,“特朗普在2015年的一次採訪中告訴福克斯新聞。“我是那個説最好開始與中國脱鈎的人,因為中國有問題。” alt=“500” /> 新冠肺炎疫情加速脱鈎趨勢
質疑與中國深化經濟關係的聲音早已甚囂塵上,新冠肺炎疫情則將這種與北京脱鈎的願望推向了高潮。今年早些時候,當中國這個全球工場陷入停頓時,其在許多全球供應鏈中的中心位置再次困擾着全球經濟,並在整個亞洲、歐洲和北美產生了漣漪效應。
現任美國貿易代表羅伯特·萊特希澤本週在《紐約時報》上表示,美國工作崗位的離岸外包是一個 “被誤導的實驗”,疫情暴露了它導致的問題。
“這場大流行從另一方面為特朗普的貿易政策平反了。它揭示了我們對其他國家作為關鍵藥品、醫療設備和個人防護設備來源的過度依賴,“他寫道。
但疫情影響的不僅僅是醫療用品、汽車製造商、電子製造商和各類工廠,在今年早些時候中國部分地區經濟活動中斷後,大家都在苦苦掙扎。
“中國的一個省進入了封鎖狀態,突然間全世界的工廠都沒有供應了,“歐洲復興開發銀行的首席經濟學家Beata Javorcik説,“這讓人意識到我們對中國的依賴程度,以及我們在全球供應鏈中建立的冗餘度有多低”。
除此之外,關於新冠肺炎病毒的起源和爆發的持續質疑,只會加深“恐中”者的信念……
所以,特朗普政府官員正利用這次疫情,加大原有的努力,讓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之間的聯繫分離。在疫情爆發之前,特朗普政府正在起草首份《經濟國家安全戰略》,這顯示政府在經濟和國家安全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幾位官員説,這場大流行為這項任務增添了新的緊迫性,因為它將美國與其地緣政治對手的相互依賴——從關鍵基礎設施的技術到拯救生命的醫療設備的供應鏈——都暴露無遺。
新冠肺炎疫情為從根本上重塑全球經濟提供了契機,原因之一是美國和其他地方的大部分經濟體在今年上半年已經停滯。這製造了一個難得、痛苦的洗牌機會。
“當經濟活動處於高水平、失業率很低時,如果強行脱鈎會很痛苦,“達特茅斯學院的貿易歷史和政策專家道格拉斯·歐文説。“但現在一片亂麻,從某種意義上説,拉開距離更容易。這種人為的收縮使一切難以回到從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