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 談論苟晶的微博被罵到消失，山東女編劇説錯了啥？_風聞

採訪、撰文/君偉

“我今天又看了一篇苟晶的文章，還是覺得讓人特別想哭。”

“我覺得山東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現代意識、個人意識的啓蒙，基本上是一個前現代的狀態。”

“青島人自我感覺很時尚，很開放，但是我覺得他們的意識跟山東總體來説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還是一體的。”

疫情讓人喪，但不至於絕望。

讓人絕望的，都是人的事。你看看接下來這些令人髮指的破爛事。

山東煙台鮑毓明性侵養女案。悄麼聲消失了一樣，沒人提了。

山東合村並居問題，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

山東242人冒名頂替入學，包括陳春秀、王麗麗等人。

山東濟寧人苟晶，高考成績兩次被頂替。還TM兩次！！

一時間，針對山東這個地方的批評再次成為輿論焦點。

有天刷微博，發現一位電影人發出了聲音，而且發得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阿美微博完整內容

隨之而來的，是各種謾罵聲，按這位電影人的説法：“我在微博上可被罵死了！”

這位電影人叫阿美，是位女編劇，跟張藝謀、王小帥合作過，**《山楂樹之戀》《地久天長》**就出自她之手。

去年第32屆金雞獎，她憑《地久天長》拿到了最佳編劇獎。

**第一導演（ID：diyidy）**去一個照相館見到了阿美，她待會拍照，在化妝期間，我們做了這次採訪。

牛的是，她根本沒受到任何干擾，思路極其清晰，把憋在肚子裏的話全傾吐了出來。

我們沒聊電影，聊的都是現實。

一位電影人，面對社會問題發聲，這個聲音不該被誤解，被淹沒。

一位山東人，面對自己的家鄉發聲，愛之深，痛之切，這個聲音也許刺耳，但應該被聽到。

話不多説，上採訪。狠了點，句句剜心窩子，但這都是“諍言”。

01

？？為什麼我的微博看不見了！

**第一導演：**剛跟司機聊苟晶的事，他説了句話很刺激我，説邱老師這種行為跟殺人沒什麼區別。

**阿美：**對，我今天又看了一篇苟晶的文章，還是有想哭的感覺。

這個事為什麼會引起這麼大反響，我想可能它會讓每個人都想到自己，我們都會在生活中遇到委屈或者被不公正地對待，對她的遭遇自然會有共鳴。另外説明大家內心深處對正義的追求是相通和一致的。這個事太挑戰公平和正義的原則了，就是我們內心默認的一些社會生活的原則，所以會觸發一種共同的憤怒。

另外苟晶的故事裏有一些細節，比如她跟她爸去賣棉花那段，讓人看了挺心酸的，這些細節觸動了人的情感。

**第一導演：**前幾天你發了條微博，從苟晶事件切入説山東問題，好像被很多網友罵了。

**阿美：**對，寫這條微博的時候我沒有多想，完全是有感而發。因為我自己的微博粉絲不多，我也沒有刻意經營微博，偶爾的發言也都挺隨意的。苟晶的事討論幾天了，我也很關注，就寫了一段自己的想法，當時確實沒想到會有那麼多的轉發和評論，收到了無數的贊同，也引來了一些謾罵和指責。

剛開始的時候，轉發的人都是朋友或認識的人，可能大家的認知和觀念基本接近，所以表示贊同和支持的人佔多數，後來隨着轉發範圍的擴大，逐漸擴大到山東本地的人，就有越來越多的人罵我。

當然總體比例來講，肯定還是贊同的人多，但是罵的人肯定會刺激到你嘛，一開始還覺得挺逗的，但是我沒有時間也不願意去和他們辯論或對罵，那時就有朋友提醒我應該把評論關了，我反而挺想借此觀察一下那些人的想法。確實幾千條評論裏，有很多深刻和有見地的想法，內容也非常豐富，很有意思。

但是後來罵的人越來越多，我就有點難受了，而且有點要開始人肉我的意思，這不是我願意面對的，因為我只是隨意地説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確實不嚴謹，也沒想借此要怎樣，就把評論關了。然後過了一會兒我從留言中知道這條微博已經被屏蔽了。

**第一導演：**我今天去看了，沒有了。

**阿美：**但是在我的頁面上是有的，而且它顯示的還是公開的。（阿美拿手機給我看，確實有）就很奇怪，不知道這是什麼操作，也不是被刪除，因為刪除它會通知你，説你違反了什麼什麼。

我知道有人舉報了我，留言中還有一些惡意的揣測，比如有人説我這是**“引戰”**，我之前都不知道這個詞，引戰就是故意引起爭論**。**還有人説我是在蹭熱度，刷流量，還有説我是營銷號的，挺搞笑的。

阿美手機上還有顯示

**第一導演：**是什麼促使你發了這條微博？

**阿美：**我本來就比較關注社會新聞，苟晶的事我也一直在關注，包括之前陳春秀的事。苟晶的事讓我很難受，我看了那篇報道都哭了，替她委屈和不平，和大家的感受一樣。

因為我是山東人，雖然離開山東好多年了，對山東這個地方肯定有一些自己的瞭解、認識和判斷。

關於這個事的討論，微博上特別多，我也看了很多，基本上大家批評的點都在説山東的官場特別黑暗，教育特別腐敗。這些都沒錯，但根據我對山東的瞭解，我覺得問題還不止這些，就寫了那條微博。

**第一導演：**那條微博重點説到了個體意識。

阿美：我想説山東這個地方存在的一種整體的氛圍和山東人的行為****思維方式，這是一個更深層的東西，不太容易被看見，如果你一直在山東，甚至也不會有察覺。

因為在那個環境裏，大家都適應了、習慣了，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就像有很多人的留言説的：全國不都這樣嗎？甚至全世界不都這樣嗎？

走出山東的人，或者去過其他地方生活過的人，或者有了一定見識的人會知道，還真不是每個地方都這樣。

中國是人情社會毫無疑問，但是北方肯定比南方要嚴重。在北方來講，山東在這方面也是比較突出和嚴重的。

我其實就想説説這個想法，寫這段話確實也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肯定也不是特別嚴謹。

有好多人指責我以偏概全、地域黑什麼的。有的人承認有這種現象，但是認為沒有我説的那麼誇張、絕對、極端。我確實有誇張的成分，因為是帶着一種激憤的情緒寫的。

還有人説你這麼去黑山東，你拿出數據，你有證據嗎？我又不是寫論文，沒有數據，也沒有證據，我不是説要去寫一篇嚴謹的山東問題的論文，真的就是一個很隨意的感慨，我承認有誇張的成分，是帶着情緒的。如果我知道這條微博會引起這麼大的反響，那我肯定措辭要嚴謹和謹慎一些。

當然贊同我的山東人其實佔大多數，那些被我激怒的人，我希望他們能有點自嘲和自省的精神，那才是真正的內心強大。其實我一直不太理解某些人對自己所屬地域的這種身份標籤的綁定，比如有些東北人，也是一聽有人説東北人如何就急眼。**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反正我自己沒有這種身份包袱，有人在我面前黑山東，我不會感覺被冒犯，如果他説的問題確實存在，那我會和他一起黑。**如果他説的只是一種刻板印象或偏見，那並沒有針對到我，我可以反駁，但不會因此氣急敗壞。

山東為什麼頻頻成為輿論熱點？難道這是偶然的嗎？我真心認為山東人可以反思一下，而不是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第一導演：**苟晶的發聲跟你的發聲有一個相似點，你們離開山東好多年了，在外地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阿美：**事情出來以後，周圍的人都挺關注的，包括很多山東出來的朋友，發表各種言論，表達憤怒和不平，反而山東本地的朋友，沒太談論這個事。我就覺得有點不正常。

如果在濟寧當地可能不太好説，確實小地方的人際關係盤根錯節，不方便議論。那麼不是濟寧地區的人，他們是怎麼想的呢？可能並不像我們那麼強烈的驚詫或是憤怒。當然他們也憤怒，但又覺得這種事見得多了，憤怒又能怎樣？很多人留言表達了這個意思，説我怎麼不憤怒，我也很憤怒，但憤怒有什麼用，都是這種心態。

包括山東這幾年老是被黑，被批評，包括合村並居的問題，山東本地的反應也比較淡，總之我覺得不應該這麼沉默。

**第一導演：**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有“看客”一説，你會覺得他們也是這樣嗎？

阿美：我不太願意輕易用國民性去批判他們，我不能説只有山東人有，但山東人有一些共性。比如這種對權力和關係的攀援和依賴，被視為一種強者的生存能力。

能攀上關係達到目的的人被視為有本事，而被欺負和掠奪的弱者，“誰讓他沒本事呢”，這種説法讓我覺得挺悲哀的。我指的是在熟人圈裏有這種邏輯，很多人反駁我，説我對此特別憤怒啊，你怎麼能這麼説山東人？其實他憤怒的是在他的關係圈之外的事，如果是他的關係圈內的事，他可能是另一種反應，否則的話，這種風氣不會這麼大行其道。

02

什麼是山東好人？

**第一導演：**你覺得山東這樣跟儒家文化有沒有關係？

**阿美：**我看有人在微博上説，把孔廟遷出山東吧，山東不配擁有孔廟，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想，是不是恰恰因為山東是孔子的故鄉，是孔廟的所在地，儒家文化的影響比其他地方更大，反而會發生這種事，我覺得也是有關係的。

儒家的思想，當然有很好的的一面，但它規定的那種權力關係，君臣父子，一方面是森嚴的等級，一方面是對權力的膜拜和忠誠，這些對山東人的影響很大。

它標榜的禮儀，本意是很正面的，但在民間演變得越來越虛偽和表面。山東人的道德感挺強的，但是這種道德感並不全是發自本心的，而更多的其實是一種潛在的規定，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和壓迫。當然這個道德是我説的私德。

所謂的公德，公共意識，這是現代文明的觀念，**我覺得山東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現代意識、個人意識的啓蒙，****基本上是一個前現代的狀態。**我説這點的時候很多人不理解，他們不接受，因為他們沒有被現代化啓蒙，也不理解什麼是現代意識。

我一直以來都想寫一篇文章叫**《山東好人》**。大家公認的，山東人都特別好，熱情豪爽仗義，甚至在南方人看來，熱情到讓人有壓力，但是在山東人的概念裏面，如果我不對人這麼熱情，那就不符合道德的規定。這個在我身上也有。

我覺得這是一種潛移默化形成的道德感，必須對社會關係中的人熱情，比如説對方有一個困難，我好像必須有責任幫他解決，如果我沒有主動去幫他解決，好像就在道德上有虧欠，它存在於潛意識中**。但我覺得這跟發自內心的善，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不是説山東人的品德比其他地方的差，我只是説他們表現出來的那一面和他們內心真正的想法，反差是比別的地方的人要大的。

比如説在南方，大家其實表裏的差別沒有那麼大，但是山東因為這種特殊的文化影響，內心和表現是有差異的。

一個人要維持這種好，他其實也是很累很辛苦的，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這種**“過分的好****”****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邊界不太清晰。**邊界感的模糊也是山東人的一個特點。

**第一導演：**像山東的酒桌文化。

**阿美：**對，他很容易就不自覺入侵了別人的邊界。他認為是“我對你好”，但他不知道他也入侵了別人的邊界，他的邊界感是不清晰的。

這就是一個前現代的狀態。如果他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沒有跟其他地方的人打過交道，他自己是意識不到的。

《地久天長》作曲董穎達、主演詠梅、主演艾麗婭、編劇阿美

03

山東男女平等嗎？

**第一導演：**以前很多聲音會説，山東重男輕女，女性不可以上飯桌。

**阿美：**關於女性能不能上桌吃飯的事，一直在爭論，在我微博底下都罵起來了。

有人説這是胡説八道，我就是女的，我從來沒有不讓上桌吃飯。有人就説，我就見過，我小時候是有這種情況的。

我自己的經驗，以前這種情況是有的，但不是指平常家裏吃飯，而是説家裏來了客人要招待，有點宴席的性質，比較正式的場合。

因為男的要喝酒抽煙，女性負責做飯和服務。在以前那種社會分工裏，男性對做飯這些事都不插手，所以男性一桌，女性不參與這種男性間的酒桌文化，他們討論的話題也不是女性感興趣的。

所以一般來説，比較正式的就是主桌一些男性推杯換盞，高談闊論。女性就帶着孩子另開一桌，這一桌肯定沒有主桌那麼隆重，要簡單一些。

後來隨着社會進步，沒有那麼誇張了，尤其在城市就不太存在這種情況。更不會説平時在家裏吃飯女的不上桌。

**第一導演：**現在男女平等有了很大進步了。

阿美：男女平等是有進步了，但是山東是一個男權思想比較嚴重的地方。

04

山東青島還是中國青島？

**第一導演：**你是山東青島人，青島跟山東其他城市相比，屬於發展較好的……

**阿美：**對，青島人自己覺得很優越，不説山東青島，要説中國青島，以為自己在山東還挺與眾不同的，但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差別。

當然青島城市建設得很好，它的底子也非常好。青島人自我感覺很時尚，很開放，但是我覺得他們的意識跟山東總體來説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還是一體的。

可能青島有某些圈層要開放和先進一些。大概來講，意識上仍然是山東的一部分。

05

處理結果？有點輕描淡寫了！

**第一導演：**南方發展的好，精髓在哪裏？

阿美：我覺得他們還是更尊重市場，尊重個人**、**尊重規則，而不是説認為權力和行政意志能解決一切問題。

**第一導演：**今天陳春秀的處理結果出來了，有什麼感受？

**阿美：**今天看到新聞，陳春秀的事調查結果出來，連帶着有幾十個人負有責任，其實這就是我們所説的山東的關係網。

我們可以看見並不是説這些人有多大的權力，或者他們是什麼級別的權貴，就是跟農民比，他們階層要高一些，能夠攀附上一些關係，在山東這就夠了。

因為你總能通過各種渠道找到你想找到的關係，去賄賂或者動用你的親戚朋友什麼的，總能通過層層的攀援達到你的目的，這是非常典型的一種“辦事”的手段。

對那些人的處理結果，我和大家一樣覺得有點太輕了。比如陳春秀當時所在那個學校的校長，偽造了她的學籍、畢業生登記表，但是這個校長受到的處分，只是一個黨內警告，降低退休待遇，這懲罰的力度不是太輕描淡寫了嗎？

能把這個事調查清楚並處罰，還是讓人覺得出了口惡氣的感覺。但是從處罰結果來説，好像不太能夠讓人滿意。

在我看來，冒名頂替別人去上大學，這比盜竊、搶劫性質還要嚴重。盜竊只是偷了有形的、看得見的、可以衡量的東西，但你替代了別人的人生，給別人造成的損失，是無法估量和計算的。還有精神上的傷害，也是難以挽回的。所以我覺得頂替了別人上大學的人，應該是負刑事責任的。

最後我想説一下，作為一個山東人，我離開的時間比較長了，可能更年輕的一代已經進步了，我對90後一代的瞭解不夠多，也許有偏頗之處。

**我言辭尖刻，是發自內心地希望家鄉進步和繁榮，山東人需要一次精神和意識深處的革命，**我知道這不容易，不是一夜之間能實現的，可能需要一代人或幾代人的努力，對此我還是有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