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貓頭鷹帶來的消息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7-03 13:53
上週,作家賈行家在《誤解,鏡子》中帶我們回到兩千年前,回到屈原和賈誼的時代。今天分享出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回顧賈誼短暫而波瀾起伏的一生。
誤解,鏡子
(下)
撰文:賈行家
“有酒沒菜,不算慢接”。酒是老徐拿來的,瓶裝的,看那微黃顏色,得有六七十度,沒喝就開始頭疼。他還連盆端來一大把葱和黃瓜,兩塊豆腐,一罐子大醬,是他原來的晚飯。兩盅下肚,笑意化成一灘,開始給我講當年在港口上趕大車的事兒。
那港在縣城南邊的九道灣裏,拉糧食、沙石,也拉活人和死人。他這車老闆子不管裝車卸車,裝車時要盯緊軲轆和牲口,算計着一路上的溝坎。他拉過最金貴的物件是胸徑一米多的紅松,長那麼粗,總得三五百年。“説了你不信,能換一輛小轎車!掏了樹芯做棺材啊。截兩米來的,人裝裏頭,蓋上蓋兒,瞅着還是一軲轆大樹。官財嘛,拿它給大官送禮老尿性了。現在指定沒有了,有數的十棵八棵,大夥兒都盯着呢。”
他説,一輩子所幹過的活兒裏,數趕大車最舒心了。從港口到大北頭得一大天,這一天裏,又平又緩的長下坡,對面趕車過來的熟人,馬的鈴鐺和響鼻,一路的山林、水田和各鎮此起彼伏的大集,無不叫他喜歡,“跑熟的道也好看。一個地方越細看,看出來的樣式越多,一來一回也不一樣,連雲彩還不一樣呢。咱這是啥破地方啊,連賣豆腐的都不願意來。”他搖了搖頭。
由賣豆腐的不願意來,説起剛死的老邊:“邊春和他家這貧困户是真的,這户也就他一個人兒,評上了好脱貧,這不就脱了嗎。老邊的媳婦死得早,他那麼點兒的小個,老媽子似的伺候起倆大兒子來。”我想起來,老邊牀頭的掛曆上彆着從粗到細的一排針,都紉好了線,我去的那次,他正在縫褲子,就接口説:“他那房還是單層皮兒的。”“單層皮兒”房是瓦頂土坯牆,朝大道的一面貼一層紅磚。雨雪多了,泥牆會像浸過水的紙殼子,失去直線,牆角會裂出個大窟窿來。
“他蓋房那幾根木料還是我拉的,泥草房整好了,也能住幾十年,冬暖夏涼。老輩説,還是關里老家的院套好,從外邊看不着窗户,就是沒人蓋。老邊能活七十多,主要是能忍,擱咱這兒你就得能忍。他這一死,村裏‘成放心’了。他這是正常死了邊老二不回來,要不哪天雨大,把他家房給沖塌了,把他拍死在底下,馬上就能得着信兒,回村裏要錢來。老實人死得也老實。”
“要不就跟周洪喜似的,他是啥精神病?他精神好着呢,他那弱智是裝的,賬算得比你都明白:他把地租出去能吃半年,從秋天開始在小賣部賒着吃,比我吃得好。就春節前忙活一禮拜,掖着一大沓子財神,各個屯子挨家送,整來錢還小賣部,再接着賒。縣裏有來給送救濟款的,他還能上街裏再找個小姐。這也是貧困户,你也不好意思攀。要不像老邊,要不像周洪喜,反正不能多尋思。”
“有一家你沒見過,五隊的,那屯子太窮了,現在就剩下幾户了吧。有一家的姑娘都考上大學了,誒呀媽呀,村裏幾年未準出一個啊。畢業找不着工作,説啥不在城裏待,就回村來了。天天擱家躺着,前兩年送我媳婦過那頭,在她家站着瞅見過一回,就在炕上佝僂着,尋思這人咋就這麼廢了呢。聽説是今年嫁了個老頭。”
“所以我年輕前兒不愛回來。我就愛趕着車遙哪兒跑,全縣都跑遍了。有時候擱街裏捎上個人兒,都不為捎腳錢,就是看他順眼,好聊一道。你也看見江邊的景好是吧?我也愛看,看見那麼大的水,啥愁事兒都沒有了。”
“水庫有水的時候,有鯽瓜子,還有種蝦,吃着跟蝦爬子似的,吃到水沒了也不知道叫啥蝦。水挺深的,我大哥就是在水庫淹死的。他是為啥,我一直沒整明白。他挺能掙錢,有個兒子也挺好的,那天跟我大嫂吵吵了兩句,就跑出去跳水庫了。平常也沒啥邪性的,倒是有一回看二人轉,別人哈哈樂,他突然就哇哇哭起來了。他頭天晚上從家跑出去,第二早上,在水庫邊上找到雙鞋,才下去撈上來的。那天是八月十五,日子好記。這事兒可早了,水庫都幹了二十多年了嘛。我爹我媽那時候還都有呢,要不然我也不從大港回來。我大嫂當時就走道了,我也沒再見過我侄子。他家房現在還空着呢,收拾不出來了,要不早租給你了,你瞅這家你給我禍禍的……”
孔子説“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輕視裏也含有勸誡,意思是“大小是條性命”,比“自絕於人民”要敦厚,孔子的情感是健全而柔軟的。
那種暗暗的死,或者是有什麼瞞不住的事,或者為了掙一種我這匹夫不太懂的面子,或者表示自己佔據着“諒”之類的小道理(我不知道孔子時代匹夫信的是什麼道理,未必就比孔子門徒在宋代以後發明的那些差),或者是拿來懲處別人,“逼死人”是官府要留意的信號,所以拿根繩子去誰家門前上吊是種單槍匹馬的道德襲擊,第一能引起圍觀,解決了“莫之知”的尷尬,第二是就算報復不成,據説還可以變為糾纏的厲鬼。——“自絕於人民”的高強,也正在這裏,連死都死不起了,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局,“民不畏死,我亦不畏民死”,賈誼見到這種氣度也要倒抽口冷氣——總之,各種死狀,是為一個確定而又與“自己”無關的東西。或者死於漫不經心,或者對無聊的活有無盡耐心,這兩件事是一體的兩面。

暗暗地死在村子裏,常常連張字條都沒有留下,作不起來歷史文章。十年前,吳飛博士出版過一本《浮生取義》,用家庭政治、道德資本的概念研究這些案例,分析得很細緻,不用我再多説了。我覺得那本書屬於人類學,因為中國的這些事兒是有點兒特別的。我近年來越來越保守,但覺得這件事還是需要改一改的。
相比上吊和喝農藥,投水而死顯得更有獨立的心事。屈原常常被説成為了自證清白,我覺得他真正要證明的是清潔,這一字間的差別很大,他的“眾不可户説兮,孰雲察餘之中情?”,常常被作為自證清白的證據。但他還寫過《天問》,有獨立的、不南不北的觀念,在這套完整的迷茫裏,他的清潔不能折中,如果有什麼要證明,也首先是面向自己的。他的後學王國維、梁濟等人也不完全在“自證”之列,吳宓以為王國維是殉清,“義無再辱”,王國維曾對他説過“我這辮子,別人可以來剪,我自己剪不得”。陳寅恪的墓誌銘更切中了要害:“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再直白一些:如果死是僅存的值得行使的自由時,那就行使它。自由比世間的小道理難懂,王國維比匹夫匹婦寂寞。幾十年後,到了只有“自絕於人民”的時代,陳寅恪託人帶話給郭沫若:我作的銘你們不喜歡,那把筆給你,你來寫吧。我還希望老徐他大哥也不在此列,如果他不是患有嚴重的抑鬱症,那就近似於“對幸福的絕望”,是在做一件與他人和家庭責任無干的私事,是自殺者中的自由者。孔子和賈誼有所不知,山野匹夫裏也有孤往之人,因為貧瘠而索性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
老徐開始説不吃鯰魚,現在連魚脊骨間的黃膠、肚皮上的油也高高興興地嗦淨,滿意地嘆着氣,想推開桌子拉被子躺下,才發現不是自己家,嘻嘻笑着,下炕走了。
***
歷史上那麼多的屈死鬼,只有屈原有龍舟粽子,這不獨因為屈原偉大,偉大的屈死鬼還有別人,而是楚人的可愛。賈誼渡湘水,自稱“意不自得……自喻”楚賢臣屈原,有話就直説,漢代千不好萬不好,這一點也值得羨慕。唐代犯官吊賈誼時,只能寫“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康乾盛世的大臣們,冒賑舞弊的膽子勉強還有一些,內心世界早已“自我禁抑”成了一片死寂。
賈誼的性格常常被揶揄,按説,既然勸諫天子貴順權,就該想到自己被順權。蘇軾批評他志大而量小,“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無政治定力。然而,改造一個成人的思想和性格,比逼他自殺更不容易成功,也更不合情理。啓洛陽少年於地下,也許回答:年輕時不憤懣自傷,還什麼時候憤懣自傷?老先生的文章有我想不出的風流藴藉,佩服得很,不知道是在黃州寫的,還是在儋州寫的?
賈誼不作詩而直説:“恭承嘉惠兮,竢罪長沙。仄聞屈原兮,自湛汨羅。造託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以我在北面鎮上聽《王二姐思夫》裏苗條轍的那一段,可以改成:“賈長沙,淚滔滔,好比那一葉孤舟江上漂。我叫聲使船的哥哥你等一等吧,且等我寫篇祭文你給那屈原捎……呦,他怎麼飛得那麼高,舉手也夠不着?”
後面的牢騷話,也是貴在淺白。《離騷》裏既有形象,又有意象,而賈誼的賦裏只是絢爛的比喻,喻體的可能性受限於情緒的本體。《文心雕龍》裏把這類文章收錄到“哀弔”一類,哀過去專用於早死的小孩子。其中最早的一篇,也是賈誼的這篇《吊屈原賦》。之後,揚雄、蔡邕、班彪也寫過,一般認為不如賈誼。
文章的意思很簡單,我看的時候不由得想:假如把這案子交給我來辦,該用中間的哪句話來殺他呢?俯拾皆是,太方便了。頭一句可用“斡棄周鼎,寶康瓠兮”——罵我們是夜貓子啥的沒關係,忠不顧身,孝不顧恥,誰能像他似的天天顯擺自己耍嘴皮子呢?可是陛下,扔掉周鼎,不就是動搖國本嗎?在朝裏説起禮儀冠冕堂皇,自己遇到點兒小小不如意——何況還是正常的地方交流——就敢以破瓦罐來誹謗正朔相承,我看他後面説的什麼“相其君”,也不是真心話。第二句可用“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他這是在説誰“不可久”?我朝正走在中興的大道上,這是連荒服之外的蠻夷都知道的。説起來,我過去對陛下的御人之道,還是理解得不深,還要進一步學習。小小一個考驗就把他給試出來了,果然是臣罪當誅,天王聖明。第三句可以用“國其莫我知兮”——好像是説天下只有個死掉的屈原配和他説話,實則在陰毒無比地影射陛下,這哪裏是自比屈原?真要想自比,汨羅江又沒蓋子,其實他是暗指陛下要落到被暴秦囚禁而死的楚懷王的下場!説我們還可以,詆譭聖朝天子,我等公忠體國之臣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可聽説,一百年後,有個叫楊惲的在私信裏寫了幾句“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就被作為苗頭性傾向性問題腰斬以正視聽、以平民憤了,自那以後,這種唧唧歪歪的人,連睡夢裏也是怕的。陛下,大主意您來拿,反正這事兒吧,我要是你,我可忍不了……
賈誼的時代,惡人也有惡人的渾樸,沒有太多我這種刀馬嫺熟的小人,但日後孳生的趨勢已經種下了,這也是由賈誼等人啓動的。他在長沙做太傅,繼續心向國都,長沙王終日惴惴,不足為慮。長沙卑濕,誼自傷悼,懂得為自己的官運盤算的話,就該和長沙王對着裝病才是。他卻好像是唯恐仇人們忘掉自己,凡是國都那邊來的文告,都要上疏發一番聰明的議論。他這麼年輕就有一種時不我待,唯恐看不到自己的目標實現:削奪一切與皇權抗衡的地方力量,織一張大網,把天下之人都罩在裏頭。不少人替賈誼欣慰:他的那些方略,日後大多實現了,這也是誇大了他的智慧。沒有賈誼,別人也能想出來,因為皇帝需要。
他再度被啓用為太子人選梁懷王的太傅時,也不過二十八歲,除了作風漂浮、性格不成熟,很有未來丞相的樣子。後來梁懷王摔死,無子而國除,文帝也未必多麼怪罪他沒有掐算出來,他的“自傷為傅無狀”應該是主動而真誠的,算得上慢性自殺。到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把自己哭死,也才不過三十三歲。就算在皇帝裏面,漢武帝也算是性格相當乖戾人了,所以他能放心賞識的,只有賈誼這種單純的好人,他在長沙為賈誼立碑,提拔他的兩個孫子做官,後世的這類皇帝,還有寫詩詠賈誼的,目的是推薦典型。賈誼是帝王願意標榜的理想臣子,主要因為死得早,否則“人是會變的”。賈誼在儒生裏的榜樣力量,看上去好像是無窮的,其實是在供不少人做白日夢:以自己“與世推移”的臉皮和體格,再加上這等華蓋運,不知道會“貴”成什麼樣子。吊賈誼的士人,頭腦往往比吊屈原的要清楚一些。

賈誼在長沙的第三年,一個孟夏時節的傍晚,有隻貓頭鷹從牆外飛進他的宅院,就落在他座位的對面。漢人喜言災異,賈誼應該也擅長讖緯之學,不然文帝不會問他鬼神之事——“可憐夜半虛前席”中的可憐二字,恐怕該做可羨來講,皇帝半夜關起門來和某個人説閒話,還有比這更強烈、更含混的人事信號嗎?
賈誼打開圖讖,查到了一句話:“野鳥進入室內,主人將會離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