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後再看《高山下的花環》_風聞
精钢-2020-07-04 20:48
三十六年後再看《高山下的花環》
2020年7月4日中午
昨天晚上和孩子一起看電視(網絡電視)——每當這時候,我們總是要“博弈”一番。我本來想看《解放石家莊》這樣的電影,孩子從旁邊看見了《陸軍見習官》,我知道他只是被這個名字吸引住了。果然看了將近半小時除了談情説愛也沒有戰鬥,孩子往後拉,説:“這個電影真爛,最多也就最後十五分鐘演打仗的事。”我在一旁笑着説:“八十年代是思想最混亂的時候,那時候羣眾還非常樸實,但知識分子尤其是所謂的‘精英’則完全六神無主、崇洋媚外。這個電影,表面上演軍校學員,實際上卻是知識分子自戀情調的表現。”孩子對這個不感興趣,又發現了《高山下的花環》——他這次是被封面吸引住了。難得取得一致意見,雖然時間長點,我還是和他一起看完。
小時候(應該就是1984年該影片剛剛上映的時候),父母領着我去電影院看過這個電影。因為父親是初中畢業從農村入伍,當了將近二十年兵的人,所以和當時許多人一樣看這個電影的時候,很容易產生共鳴。上初中時,看到過一本從負面描寫那場南疆戰爭的説,裏面説什麼“大官發大財、小官發小財、當兵的發棺材。”還説了一個叫“馬可夫”的戰士,被戲稱為“馬克思”,因為一個新聞幹事需要拍照片而無謂的犧牲了,等等。因為那本書傳播“負能量”,還調侃“馬克思”,當時自己非常反感。隨後不久開春運會,我從同學那裏借到一本軍事小説集,題目就是《高山下的花環》,除了這本小説外,還有《將門虎子》、《瞧,這羣導彈兵》。那時候各中小學剛剛經歷過“兩史一情”教育(五千年輝煌文明史、百年屈辱史、基本國情),經常組織觀看“百部愛國主義影片”。我一直覺得,至少到目前為止,那兩年是自己在思想上比較自由、舒暢較少壓抑的一段時間。再後來,我自己斷不了從電視或網絡上看這部電影。大概十年前,我用電腦陪父母又看過一次電影《高山下的花環》,但在歲月的磨蝕下他們已經沒有當年的感覺了。那一次,母親忙着別的事,只是看了幾眼,竟成了父親為了照顧我的感受陪我看了。昨天晚上,和孩子再一次看完這部電影,居然有些激動,久久不能平靜,總覺得要寫點什麼——儘管為了能夠發出來,必須剋制自己。需要説明的是,正如我一直強調的那樣,人民軍隊是保持和發揚黨的優良傳統最好的地方,這是由中國革命的歷史特點所決定的。這裏的評論只針對影片中的情況而不是真實的人民軍隊。
有時候,經常想:為什麼八十年代(包括九十年代一部分)一些電影、電視劇其實存在明顯的硬傷,但自己還是願意經常去看呢?這其中除了這些影視作品有自己童年、少年的回憶,因而有感情色彩在其中之外,還因為這些影視作品製作畢竟還是精良的,至少不是市場化下的粗製濫造。而且,其中反映了那個時代百姓的淳樸風貌,不僅是自己回憶的憑藉,而且更是對現實世界的精神彌補。當然,我也曾經説過,下坡路走起來也許順當點,但畢竟是下坡路——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影片中對歷史的評價在這裏就不必再評論了,因為對於當時來説這是“政治任務”,而後來歷史的發展已經非常清晰地作出了評判。但仍要説明的是影片對我軍政治工作的污衊——雖然比起《白蓮花》這樣的電影要好得多,但影片中政治指導員趙蒙生、政治幹事都是走後門、投機取巧,沒有原則、唯命是從的形象,正面形象都是連長、副連長(炮排排長)、軍長等“業務幹部”。營教導員、團政委,更不用説師政委、軍政委,在電影中則完全是空白。團政治部間接的出現了,也是作為負面形象——和平時期不提拔靳開來,戰前才提拔;靳開來死後也沒有得到應得的軍功。砍甘蔗一段,更是把矛頭隱約指向了作為我軍根基和靈魂的政治基礎。這還包括沒有正確對待當年對越南反侵略鬥爭的援助等問題。這顯然是對歷史和現實的歪曲,是當時風氣的反映,其危害已經證明是非常大的。因為篇幅,這裏就不展開了。
當前,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這部電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誰來打仗?與此緊密相關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為誰打仗?這兩個問題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其實是一個問題——當然是為當家做主的人打仗。如果人民羣眾當家做主,那麼他們的覺悟得到啓發並自覺化,那自然就是人民羣眾組織起來拿起武器捍衞、爭取自己的利益。當然,至少到目前為止,這只是歷史的特例。戰爭本來就是階級社會特有的歷史現象,而階級社會里,剝削階級、壓迫階級總是要用各種辦法(強迫的、欺騙的)讓老百姓為他們賣命打仗。
對於,人民共和國而言,這本來是不成問題的。但《高山下的花環》説明,這卻是客觀存在的、非常現實的問題。當然,無論是小説,還是電影,都是從“誰來打仗”這個角度提出的,從而間接的、非常隱晦的觸及“為誰打仗”的問題。打仗不僅意味着死亡,還意味着忍受種種艱難困苦和負傷、殘疾等嚴峻的考驗,尤其是火器等武器的發展,使得這種考驗更加殘酷。這對任何人無疑都是最大也是最後的考驗(當然,有人會説:“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那是對於革命者的犧牲精神來説的,與這個問題本質上不同,沒必要糾結)。換句話説,如果在和平時期某一社會羣體沒有從社會中得到普遍公認的東西——包括物質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那麼,當戰爭來臨時,你就決不能指望他們會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去贏得勝利。當然,可以強迫、欺騙,但效果是非常有限的。
在電影《高山下的花環》中,連長梁三喜一家人以及他本人為了人民共和國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是與這種犧牲不成比例的是他們得到的回報極低,以至於梁三喜犧牲以後的撫卹金都不夠用來償還他為父親治病欠下的賬。我們且不論電影中這個情節設置是否符合當時的實際,也不去討論中國工業化的道路等問題,從上述“誰來打仗”這個角度來看,梁三喜是沒有必要全力以赴、自覺自願地投入這場戰爭的。
與梁三喜相似但又不同的是戰前才被提為副連長的靳開來。他們家的經濟條件,用他自己的話説:“至少比你(梁三喜)強。”但在政治上卻因為“愛發牢騷”、“説怪話”而屢屢被打擊,成為營裏最老的炮排排長,明明熱愛軍隊、本領過硬(優秀射手),連隊缺人、連裏也大力推薦,就是解決不了副連長。直到仗快要打響了,“才封了個送死的官。”這還不算,死了以後,居然仍被嫉恨,應得的軍功也沒評上。用雷軍長的話説:“他們連死人都不放過。”
原因在於靳開來愛向領導提意見,因為沒有正式的渠道,或者正式的渠道成為擺設不起作用,所以才發牢騷、説怪話。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發牢騷、説怪話雖然被當權者所嫉恨,實際上卻反映了發牢騷的人其實對當權者還抱有希望——他們是用這種方式希望當權者能夠醒悟至少能夠有所顧忌。從這種意義上説,《高山下的花環》中的靳開來,其實和屈原、《紅樓夢》中的焦大,他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真正鐵了心要徹底造反的人,就不會再發牢騷、説怪話了。“離騷”難道不就是“牢騷”、“怪話”嘛——當然是,只不過是經過高度藝術化而已。
和梁三喜、靳開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趙蒙生。他不僅從小就享受着梁三喜等人不可比擬的條件,就是到基層連隊當了指導員以後,家裏還會寄來當時屬於高檔的麥乳精等營養品。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把吃了一半的饅頭扔掉。與這種生活上的差距相比,政治上的差距就更明顯了,用梁三喜的話來説:“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你們為了逃避)都跑到部隊裏來了。”影片中,趙蒙生是從軍政治部攝影幹事調到基層連隊的,他之所以調來當指導員也是為了幾個月以後調回軍區,從而夫妻團聚,過上更舒服、愜意的生活。戰爭來臨,他首相想到的是逃避,而且在他母親的幫助下想盡一切辦法逃脱——實際上已經逃脱了,只是因為梁三喜的勸説而沒有按照他母親説的“立即離開”。
對於這種和平時期權利和戰爭時期義務的不平等,靳開來説的一句話最有代表性:“真打起仗來,還是靠我們這些莊稼孫。”這句話在影片中就是一句牢騷怪話,但是對於任何有歷史知識又熱愛黨和人民共和國的人來説,這是一句尖刀直戳心窩子的話!
上面這些,影片的表現基本是符合現實主義原則的(趙蒙生沒有遵照他母親的話,在拿到凋令以後立即離開實際上已經不大符合現實。但考慮到歷史的慣性,當時羣眾的輿論還是有壓力的,趙蒙生也必須考慮自己以後的政治前途,所以雖然勉強,但也説得過去。),接下來,在解釋梁三喜、靳開來等人為什麼依然忠誠以及趙蒙生和他母親的轉變就不符合現實主義了——當然也不是浪漫主義,而是唯心主義的臆造。
影片對於梁三喜、靳開來為什麼在權利和義務嚴重失衡的情況下依然忠誠沒有明確的説明——實際上,在那個年代的具體背景下,這是不需要説明的——因為革命的歷史慣性依然存在,人民羣眾心中依然相信黨和政府。但就影片本身而言卻讓人容易得出這些人是因為“職業的忠誠”這些抽象的原因才這樣的。據説這部電影在香港叫做“衞國忠魂”,我想原因大概就在這裏。實際上,影片在突出梁三喜、靳開來等人在經濟、政治上遭受的不公平時,忽略了以往革命帶給他們的利益(不一定是眼前利益)——這才是他們在面對不公待遇時依然自覺英勇戰鬥的原因所在。這也是影片中柱子在雙腿被截肢之後依然能夠堅強,他的父親在悲痛之餘還相信並感謝組織上會好好安排柱子的原因所在。影片為什麼不表現這個原因呢?這就是需要深思的地方了。影片本身的設計不允許這樣做,因為他們把梁三喜等人設計成了“受害者”但卻又在需要犧牲的時候勇敢的、無所保留的犧牲。這在當時的環境下,打動了很多人,因為當時大家都默認:我們都從以往的革命中收益,應該為此付出犧牲。但影片為什麼這麼設計呢?這樣它在邏輯上就不是自洽的了。實踐上的後果是,用現在的話説它開了“歷史虛無主義”的口子——雖然很隱蔽,但卻是客觀存在的。其中緣由值得思索。
影片對趙蒙生的轉變以及他母親的轉變同樣是缺乏現實基礎的。如果僅僅是梁三喜等人的樸實、誠懇尤其是犧牲精神就能教育、轉變趙蒙生,那麼趙蒙生的這種轉變是極其不可靠的——戰爭的確可以淨化社會,但社會總不能老是處在戰爭中吧。而且這種情況在不同社會羣體之間是非常偶然和不穩固的。尤其是在現實生活中,自建國以來到目前為止,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一直處在和平生活中。雷軍長的兒子的確也是一個很能教育人的實例。在現實生活中有沒有這樣的例子,我不知道,應該有的。但開國之初,毛主席把自己的長子送上朝鮮前線,實際上為後來所有領導樹立了榜樣。影片的蒼白之處在於,它沒有説明為什麼同樣是高幹,雷軍長能夠做到的,趙蒙生的母親為什麼做不到?換句話説,趙蒙生的母親能夠做的,雷軍長為什麼不去做?要知道,在人類社會中“逆淘汰”有時候反而是常態!梁三喜的母親在最後對雷軍長説的:“哪怕我只看到你這麼一個,但我看見了。好啊,咱中國能興旺。”本來是點睛之筆,但因為上述原因,很難在觀眾中引起共鳴。這部電影在情感層面上真正打動觀眾的其實是梁三喜一家人的悲劇性遭遇,在理智方面最有啓發的其實是上述靳開來那句牢騷話:“真打起仗來,還是靠我們這些莊稼孫。”
説到這裏,我們可以發現,《高山下的花環》所要表達的主題其實和影片中所批判的那段歷史提出的主題其實是高度一致的。但因為預設了要批判的對象,就使得不能按照歷史和邏輯相統一的方法去構思,只能用主觀主義的方法“調和”。我們在批判歷史虛無主義的時候,是必須注意到這一點的。
對於今天而言,建國70多年,雖然邊境戰爭發生過幾場,但絕大多數人已經享受了三代人的和平。但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是,我們依然生活在列寧時代,戰爭從沒有離開過我們,革命的慣性再巨大也有耗光的時候。當我們再一次面對戰爭的現實威脅時,我們必須考慮並且是解決“誰來打仗”也就是“為誰打仗”的問題!如果強姦幼女的人憑藉金錢和所謂的“法律”能夠減輕甚至揚言逃脱制裁,如果因為有錢就可以“能不拘捕就不拘捕、能不起訴就不起訴”,如果農民的土地成為最後的狂歡,如果依然懷抱着相信上級政府才上訪的人被用“株連”的辦法懲辦…….那當戰爭真的來臨,又有誰可以“依靠”呢?問題的嚴重性在於,這種情況下,僅僅用戰爭的威脅就可以成為敵人達到目的的要挾手段!
電影《高山下的花環》已經公映36年了,小説問世也快40年了。在目前這種黑雲壓城的環境下,也到了回過頭來看看走過來的路,靜下心來想想前方要走的路的時候了。當小説、電影《高山下的花環》提出“誰來打仗”這個尖鋭問題的時候,説實話,當時還真不是個迫在眉睫問題——經過這麼多年,現在這個問題真的是迫在眉睫並且異常嚴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