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正在經歷“文明返祖”,重返中世紀傳統_風聞
甲骨书院-以义理逻辑看世界,公众号同名2020-07-04 08:31
一
從根本上來説,民粹主義是西方文明的返祖現象,或者説是西方文明朝向真實自我的迴歸。現代全球的主流知識界對西方文明的最大誤解是,把現代文明等同於西方文明、西方傳統,等同於歐美文明、歐美傳統。實際上,從歷史淵源上來説,現代文明是反西方文明的。現代文明的出現,是對歷史更悠久的西方文明、西方傳統的大反動。現代文明、現代思想對歐美而言,更早期是對西歐而言,是一種突然出現的新理念、新思想,和西歐固有的傳統是相悖的,存在激烈衝突。
主流的歷史描述中,把西方社會從基督教中世紀向現代社會的轉變説成是歷史階段的跨越,説成是社會的進化、文明的進化。中世紀傳統是落後的,現代文明是先進的,落後的文明已經被先進的文明戰勝和取代。西方世界已經升級到現代文明的歷史階段,已經進化到現代文明瞭。這意味着西方文明是沿着從低級向高級的直線路徑發展前進的,高級的現代文明進化出來後,落後的中世紀傳統自然就消失了。然而這樣的描述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
所謂的歷史階段的跨越,文明的進化,諸如此類的概念統統是西方的知識階層對西方歷史的杜撰和臆測,而非歷史事實本身。歷史事實是,西方的現代化歷史,或者説中世紀以後的歷史,是一個雙文明並存和衝突的歷史。其中一個是西歐固有的文明,繼承自中世紀。另外一個則是中世紀後期突然出現的新文明,即現代文明。
現代文明對西歐而言,不是什麼文明進化的結果,也不是什麼必然會出現的歷史階段,而是一個外來的嶄新文明。更準確地説,其核心思想是外來的,西歐的“思想家”把這些核心思想與當時西歐的實際結合起來,搞出了所謂的現代文明。而且這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現代文明的內涵也一直髮生或大或小的變化。
中世紀以後的歐洲“現代化”歷史,表現為現代文明自上而下逐漸朝向其社會內部滲透的過程。最先接受現代文明的,是少數的商人以及所謂的“思想家”。然後他們再影響其他人。所謂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西歐近代哲學”的出現和發展、“啓蒙運動”、“法國大革命”,乃至最近的上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新自由主義”運動,都是這個過程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説,這個過程現在依然在延續,並沒有結束。繼承自中世紀的西方固有文明並沒有消失,依然在與外來的現代文明抗爭着。
更重要的是,在西方現代化的整個過程中,真正接受現代文明的,只是少數人,他們是所謂的“精英”,更多人依然是傳統的,接受的是繼承自中世紀的西方固有文明。
二
現代文明的核心特徵是追求人格的獨立和自由,也可簡稱獨立和自由。與之相對應,西歐固有文明的核心特徵是人格不獨立、不自由。
注意,是追求人格的獨立和自由,而非就是人格的獨立和自由。那麼追求人格獨立和自由的現代文明是否真正實現了人格的獨立和自由?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具體做法中,現代文明中的人格的獨立和自由是和財產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他們認為,人格的獨立和自由必須有財產財產權來保障。沒有財產、財產權,就沒有人格的獨立和自由。所以,現代文明的人格,更是財產意義上的人格,而非真正的人格。所追求的自由,其實是財產的自由。所以,現代文明的核心是財產,具體包括兩大要素,一個是資本主義,一個是民主制度。資本主義就是掙錢,民主制度就是保護錢和掙錢。
現代文明之所以對財產、財產權如此看重,對掙錢、掙錢的權力如此看重,是因為在中世紀西歐的普通民眾太沒有財產、財產權了,太沒有錢、掙錢的權力了。
中世紀的西歐社會被稱為農奴制社會,土地被極少數的國王、貴族所擁有,真正的種地的廣大民眾並不擁有土地,而必須耕種那些少數地主的土地。而且民眾和地主的關係不是貨幣租賃關係,而是相當程度的人身依附關係。他們日常的生產和生活行為都必須接受領主的管制,而不能、不會獨立自主地生產、生活。譬如連他們的婚喪嫁娶都必須徵求領主的同意,必須向領主繳納一定的費用。他們當然也不能自由交易,譬如磨面必須使用領主家的磨坊。於是對中世紀大反動的現代文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財產上,放在了經商上。
更重要的是,有充分的歷史事實證明,現代文明的核心思想最初也正是通過商人和商貿傳入西歐的。也就是説,商業商貿的興盛也是和現代新思想的傳入是同步的。在這個過程中,在西歐就出現了一種與農奴制截然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就是商人的方式,一種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式。也是渴望和要求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式。這個過程的時間起點是前文藝復興時期,地點就在意大利的幾個港口城市,最著名的就是威尼斯。此後所謂的文藝復興就出現了,這是西歐現代化的開始。
所以獨立、自由對西歐、歐美而言,就天然地和財產、經濟、經商聯繫在一起。現在一般所説“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都是經濟意義上的,經濟學意義上的。
三
現代人對西歐中世紀農奴制最大的誤解是,農奴們之所以在生產和生活上不能夠獨立自主,根源在封建領主,也即地主們的專制和強迫。農奴們本來是獨立自主的,後來被封建領主們剝奪了。如果沒有專制和強迫,農奴們就會保持生產和生活上獨立自主。而歷史事實是,農奴們不獨立自主,他們的強烈依附性,並非主要來自外部強迫,而是他們的本來狀態,是主動的,而非被動的。即便沒有任何外部強迫,他們依然不能做到獨立自主。
事實上,沒有獨立自主的人格,具備強烈的人格依附性是現代社會之前,中國文明之外的所有文明的核心特徵。就歐洲而言,中世紀之前是希臘、羅馬時期,這個兩個時期的社會被稱作奴隸社會。土地依然為少數國君和地主所有,廣大的種地的普通民眾是奴隸。按照羅馬一位著名的貴族老加圖(此人寫了不少書)的説法,奴隸就是會説話的工具,是奴隸主的私產。
現代人一般也會認為奴隸的存在來源於奴隸主的專制和強迫。事實並非如此,對絕大多數奴隸而言,都是主動做的奴隸,因為對他們而言,除了做奴隸,就不知道做什麼。亞里斯多德清楚地意識到,並記載了這一點,他説很多奴隸都是自然的奴隸。所謂的自然,就是沒人強迫,他們自願做的奴隸。後來歐洲中世紀的農奴只是奴隸的延續。
再往前考察,就必須轉向古埃及和古兩河流域了。這兩個文明的典型社會形態是神廟社會。神廟是社會的基本單位,所有的人都是為神服務,神就住在神廟裏。土地也是神的,人們耕種土地是為神服務。普通的種地的民眾也是沒有土地的,在生產和生活上也是不獨立自主的,而是聽從於神廟的管理者,即祭司們的統一安排。祭司和普通的民眾一樣都是神的僕人,只是不同的是,祭司是接近神的人。
奴隸、農奴起義的缺乏,也反過來證明他們獨立人格的缺乏,獨立自主精神的缺乏。儘管奴隸、農奴們幾乎完全沒有生產、生活的自由,甚至人身的自由,生活悲慘,但是,他們卻驚人地缺乏造反精神,缺乏中國農民的起義的精神。在整個奴隸、農奴時代,壓根就沒有真正意義上起義,而只有零星的忍無可忍的消極反抗,譬如著名斯巴達克斯起義。
真正的起義是爭取人格的獨立和平等。西方真正意義上起義的出現,恰恰是現代新思想出現之後的事,是由商人發起的,這發生在文藝復興前期的意大利。然後這種起義精神再傳播到英國,之後到法國、德國,最終經過啓蒙運動之後達到高潮,就是法國大革命。事實上,法國大革命是中國之外的第一次成功的真正意義上的平民起義。而中國最早的平民起義發生在公元前3世紀,即由陳勝吳廣引燃的秦末農民大起義,比法國大革命要早2000多年。
總之,從古埃及、古兩河,到希臘羅馬,再到封建中世紀歐洲,西方社會的核心特徵是,普通種地的民眾缺乏獨人格獨立,缺乏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精神。他們在生產和生活上都不是獨立自主的,也不擁有土地。在精神生活上都高度迷信,信奉宗教,從多神教到後來的一神教。認為神創造和掌控世界,自己完全服從於神。否定現世,崇尚來世。
儘管經歷了500多年的現代化的洗禮,傳承自中世紀的固有文化依然在歐美堅固地存在。儘管已經高度城鎮化了,絕大部分的普通歐美民眾都成了市民,但是農奴文化的精神依然在歐美的普通民眾中得以保存和延續。是西歐固有的文明,而非現代文明,才是歐美普通民眾主導的精神狀態和生活狀態。現代文明僅僅浮在表面,更象一層包裝紙。世人被這層包裝紙所迷惑,以為歐美社會整體上都是現代文明瞭。
四
只有與中國歷史、中國文明象比較,才能理解西方文明以及現代文明的固有缺陷,才能理解其缺乏人格獨立,缺乏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精神的核心特徵。
中國的歷史與西方絕然不同。中國文明從一開始起,就是人格獨立的,在精神上就是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中國人不信奉任何外在的神,不信仰任何宗教,而只信奉自己內在的心性。中國最高的經典是《五經》,《五經》中最高的經典是《易經》,其理論、理念的核心是充分發揮每一個人的本心、本性。這就是《中庸》所總結的“率性之謂道”,就是在講心性的獨立和自由。心性的獨立和自由就是中國文明的固有傳統與核心特徵。
中國傳統認為,人格的基礎是人心、人性,即人的心性。人格的獨立和自由,就是心性層面的獨立和自由,是心性的獨立和自由。唯有心性層面的獨立和自由,才是無條件的、絕對的,才是真正的。所謂的無條件,就是不依賴於任何外物,不依賴於任何的外部條件、物質基礎。
孔子説“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孟子説“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實際上都是在強調心性自由的無條件性、絕對性。
所謂的“志”,就是從內心中所發出的判斷和意願。一個人內心對外境產生什麼判斷,發出什麼意願,完全取決於內心,而不取決於外境。也就是説,人的“志”是絕對獨立和自由的,也即人的內心、心性是絕對獨立和自由的。三軍統帥固然強大,但是,他卻是可奪的,因為他的強大是有條件的,依賴於三軍的力量。匹夫固然弱小,但是匹夫之志卻是不可奪的,因為它是無條件的,絕對的,不依賴於外在的任何東西。你至多可以結束匹夫的生命,但這也不能改變其“志”。
同樣,孟子所講的“富貴、貧賤、威武”之類,實際上是對外部條件的羅列和舉例,“不能淫、不能移、不能屈”,實際上是在強調其不可改變性。什麼不可改變?還是“志”。“此之謂大丈夫”其實是“此之謂大丈夫之志”的省略。
為什麼歷史上的中國,從不認為財產、財產權是人格獨立、自由的基本前提,從來沒有把其和獨立、自由捆綁在一起,也從來沒有象現代文明一樣賦予其重要的價值?
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財產、財產權層面的獨立和自由,是一種低層次的獨立和自由,是有條件的,是依賴於外物的。這樣的獨立其實不是真正的獨立和自由,而是一種“物化”。中國文明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和實現了心性層面的真獨立和真自由,當然不會去羨慕那樣的假自由。第二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也正是因為中國文明一開始就是就實現了心性獨立和自由,在人格上是獨立的,在精神上是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導致了中國人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也一直是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在土地制度上,廣大的種地的農民直接擁有自己的土地,這是中國的歷史常態。出現土地高度集中,導致大量農民失地,這恰恰是中國的歷史非常態。一旦中國的歷史處於非常態,中國的農民一定會揭竿而起,奮起反抗,讓其恢復常態。
五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已經知道,現代文明對西歐而言並非內生文明,而是外來文明;並非在西歐文明內部形成,而是從外部傳入。現代文明和西方文明絕不能等同,西歐固有的文明是中世紀文明。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歐所開啓的現代化的進程,就是外來的現代文明與其固有的中世紀文明對抗衝突的過程。儘管在這個過程中,現代文明表現出了強勢,但是,其影響一直侷限於上層的少數人,即所謂的精英階層。在人數上遠遠多於精英階層的廣大民眾,則受西歐固有的中世紀傳統影響更多。明瞭這些背景,是準確理解當前正席捲歐美的民粹主義的基本前提。
這次民粹主義的興起實質上是中世紀傳統對現代文明的一次大反撲,中世紀傳統就是民粹主義的基本內核。在過去一個半世紀,一直是現代文明壓制中世紀傳統,“新自由主義”興起的近3、40年來尤為如此。而現在形勢開始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