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烏托邦革命”失敗收場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0-07-05 14:53

作者 | 南風窗主筆 榮智慧
美國當地時間7月1日,美國西雅圖警方驅散了當地抗議者成立的“自治區”。在自治區成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這裏已經發生4起槍擊案,2人被殺。
先是西雅圖市長髮布緊急命令,要求西雅圖的抗議者離開“自治區域”。西雅圖警方也發佈消息:鑑於西雅圖東部警局大樓和卡爾·安德森公園地區持續出現暴力和公共安全問題,將對“自治區”進行清場。
隨後,身穿防暴服的警察進入該地區,他們打開揚聲器宣佈了驅散令。西雅圖警察逮捕了超過30名“自治區”區域內人員,其中包括拒絕離開、阻礙警察清場、有攻擊行為的和非法持槍等人員。
“自治夢”曇花一現。
為了祭奠死去的喬治·弗洛伊德,為了向市長珍妮·杜肯和市議會施加警察改革的壓力,自由主義左翼人士在這個美國繁華城市中心,組織起這樣一場企圖關注融合種族隔離、遏制社區貧富分化的激進政治實驗。然而,這個所謂“抵抗權力”的自治區,已經在“黑暗森林”裏陷入進退兩難。
西雅圖夜未眠
6月20日凌晨,“國會山自治區”轄區內發生槍擊,一名19歲男性因傷致死,另一位受害者生命危殆。
民主黨籍的西雅圖市長珍妮·杜肯口中那個“愛的夏天”,一瞬間消逝了;而西雅圖警察協會主席邁克爾·索蘭描述的“混亂的夏天”忽然到來。
難以名狀的夏天從5月29日開始。在喬治·弗洛伊德被殺後,西雅圖開始了抗議活動。示威者跟西雅圖警察局、華盛頓州州立警察隊、國民警衞隊發生街頭衝突。示威者最終在西雅圖警察局東區大樓附近聚集抗議。警方以強硬手段應對,拿出了催淚彈、閃光彈、胡椒噴霧。

6月22日,警察和示威者在美國華盛頓白宮附近對峙
6月7日,警方在大樓周圍設置路障,用木板把窗口堵死。之後,大樓外的聚集人數越來越多,示威者開始投擲瓶子、石塊,施放煙火。已經被要求停用武器的警方,獲准在午夜後重新用催淚彈驅散人羣。警方的行動引來了1萬多宗投訴。
6月8日,警方撤退,棄守警察局東區大樓。示威者很快接管了東區大樓附近的六個街區,豎起路障,宣佈“國會山自治區”正式成立。截至6月22日,是誰下令使警方撤離東區大樓,尚沒有明確的答案。
國會山是西雅圖市中心的一個地區,以著名的“反文化”色彩聞名。該地區也曾是其他大規模抗議活動的中心,例如1999年西雅圖世貿中心的抗議活動、2011年的“佔領西雅圖”運動。
“國會山自治區”以西雅圖警察局東區大樓為中心,北界是東丹尼路,東界是13街,南界是東帕克路,西界是百老匯路,裏面包含了整個卡爾·安德森公園——6月20日的槍擊案就發生於此。

“國會山自治區”佔據的範圍
參與者使用路障和籬笆在交叉路口建造路障,只允許人們步行進入。入口處柵欄上掛着“您正在進入自由國會山”的牌子,以此向北愛爾蘭的“自由德里”致敬。還有牌子上寫“您現在正在離開美國”。東區大樓上“警察”一詞被塗掉,“人民”一詞覆蓋了上去。
塗鴉者開始在顯眼處進行創作:“黑人的命也是命”“哀悼喬治·弗洛伊德”“所有警察都是壞人”等標語交相輝映。志願者在免費分發零食的帳篷裏走動,給激動的人羣送去一杯接一杯的咖啡。
很快,有人拿來了放映機,露天電影有兩部,一部是非裔女性導演阿瓦·杜威內的紀錄片《第十三條修正案》(內容為廢除奴隸制),一部是女性導演珍妮·利文斯頓的紀錄片《巴黎在燃燒》。那些平日不被社會容納的“他者”,終於迎來了一場激情四射的夢想盛宴。

紀錄片《巴黎在燃燒》
西雅圖説唱歌手拉茲·西蒙尼是黑人積極分子之一,他在社交媒體上説“帶着帳篷和睡袋加入我們,花不了你多長時間”,據説是引發大狂歡的主要原因。在參與者的時間表裏,下午有討論會,晚上有演講、集會、觀影會,還有馬歇爾·洛樂隊的説唱表演。
免費的書桌擺在街道上,一家新冒出來的“對話咖啡廳”提供沙發和椅子。黑人們在講述自己受種族歧視的經歷,大部分白人聽眾靜靜地聽着。
對於錯過了因新冠疫情取消的夏季節日的西雅圖人來説,“國會山自治區”發生的一切可能是個備受歡迎的替代品。好奇的圍觀者可以隨意參觀。實際上,這一區域已成為西雅圖目前的旅遊勝地。

在華盛頓州西雅圖舉行的“國會山有組織抗議活動”(CHOP)中,一個標誌上寫着歡迎遊客
西雅圖市政府提供了一些基本服務,如便攜式浴室、垃圾收集箱,公園內的夜間照明等。6月16日,市政府與“國會山自治區”的代表就區域大小達成了協定。市政府同意拆除舊的障礙物,改用混凝土重新劃定“自治區”界限。
之後,“國會山自治區”(CHAZ)的名字換成了“國會山有組織抗議活動”(CHOP)。從“自治”到“抗議”,西雅圖示威者的激進腳步似乎正在悄悄“回撤”。
尋求“根據地”
在6月8日佔領國會山地區當晚,示威者已經總結出了一份“訴求清單”,具體分為四大類,突顯了濃厚的無政府主義色彩。
在清單的開頭,示威者不僅僅要求結束警察暴行,還要求市議會和市長為西雅圖的文化和歷史進步啓動改革。
司法領域的訴求共19點,包括廢除警察局,由同齡人組成陪審團重審目前所有有色人種因暴力犯罪服刑的案件,釋放所有囚犯,廢除青少年監禁,大赦近期被捕的示威者,賦予人民自治權等等。
經濟領域的訴求共5點,包括取消西雅圖的高價房租,恢復藝術文化投入,華盛頓州居民免費上大學等。
健康與公共服務領域的訴求共3點,包括西雅圖醫院和護理機構專門僱用黑人醫生和護士來照顧黑人患者,支持黑人企業,創建由精神衞生專家組成的獨立系統。
教育領域的訴求也有3點,包括在華盛頓州課程中關注黑人和美洲原住民歷史,教育系統、醫學界和大眾傳媒等行業的從業者必須經過“反偏見培訓”,西雅圖市和華盛頓州毀掉所有與聯邦歷史人物有關的紀念碑,因為這些人曾企圖以永久奴隸制建國。
文末特意用斜體字指出:“儘管我們以西雅圖人民的名義解放了國會山,但不要忘記,我們站在一個被偷來的地方,這片土地曾屬於杜瓦米什人和Nuu-chah-nulth部落。”
在示威者發出的“訴求清單”中,文末特意用斜體字指出了這片土地曾屬於杜瓦米什人和Nuu-chah-nulth部落
民權訴求和空間訴求,是西雅圖政治歷史中的悠久傳統。
**20世紀60年代風起雲湧的民權運動期間,西雅圖就見證了“靜坐抗議”的力量。**1970年3月,印第安人佔領了已經廢棄的陸軍基地長達數週,這裏最終變成了服務於土著居民的“啓明星”文化中心。
1972年10月,參與奇卡諾運動(Chicanx,擴大有色人種受教育權運動)的學生和教師,佔領了一所廢棄的小學,向政府施壓,要求其租給“有色人種教育中心”,租金每年1美元。1985年,黑人激進分子在空置的科爾曼學校住了好幾年,最終將該建築翻新為“西北部非裔美國人博物館”。
這些歷史案例往往帶有特定的目標,尋求城市外圍空置的公共建築,最終把社會運動的成果“落到實處”。不過,從國會山這片人口稠密且大部分居民為白人的富裕社區驅逐警察,自發佔領,宣佈自治,這種搶佔政治中心地帶的做法確實史無前例。

20世紀60年代,美國奇卡諾運動盛行
“國會山自治區”也不是沒有參照物。內華達州就有每年一度的“火人節”,舉辦地“黑石城”通常被當作模範的“自治區”典型。西雅圖和黑石城一樣,不僅是LGBTQ(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酷兒)社區的傳統中心,也是音樂家、畫家、作家的精神故鄉。
在示威者劃出來的6個街區裏,就包含了一個藝術電影院、一個女權主義合作空間、一個生薑啤酒屋,外加一個日式壽司餐廳。在此生活的藝術家們一直在努力負擔不斷上漲的房租,還要抵抗程序編碼一切的時代浪潮。
因此,“根據地”意識是西雅圖人的一大特點。有市議會的議員想通過立法,將有94年曆史的東區警局大樓改造為社區中心,還有人建議把這座大樓還給杜瓦米什人,象徵“完璧歸趙”。
“佔領根據地”既是無產者尋求居住空間的直接訴求,也是重新詮釋公共空間的努力——通過舊有空間的再造、裝飾、命名,抗議者分享了新的文化定義。同時,和“阿拉伯之春”、加泰羅尼亞獨立運動、“佔領華爾街”一樣,政治性的符號、比喻成為21世紀抗議主力軍最看重的東西,而西雅圖的抗議者走在前頭。

抗議者建立了一個食品合作社,一個社區花園、醫療站和演講者舞台,他們將自己的營地視為不需要警察的安全飛地
“國會山自治區”的命運正在給其他城市提供靈感。後者想知道前者打造的一個沒有警察的微型社區,究竟前途如何:左翼槍支俱樂部能否承擔保衞人民的職責?黑人社區組織、司法活動家、宗教領袖、租客協會、土地信託基金和工會,能否團結合作?
然而,6月20日的7聲槍響,差不多宣告了烏托邦理想的破滅。
“沒有警察的世界”
烏托邦的覆滅,一方面由於抗議者的行動太像“行為藝術”,對改變現實無益;另一方面也因為自治的口號太過搶眼,幾乎超出了“黑人的命也是命”的運動主旨的範圍,很難爭取到更廣泛的同情者。
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美國市中心無法容納一個無政府主義社區,這不是價值觀是否寬容決定的,而是國家誕生的經典“契約論”決定的——個人向國家讓渡權利,國家為個人提供保護。
同樣地,1871年的巴黎公社、哥本哈根的“自由克里斯蒂安娜”社區、雅典的Exarcheia難民區,雖然都能“成功存在”且名噪一時,但終歸任何一個政權都難以容忍眼皮底下存在着羽翼豐滿的反抗團體——即使團體裏的多數人沒什麼政治上的野心。

7月1日,西雅圖市市長珍妮·德肯在凌晨4點58分發布行政命令,宣佈西雅圖抗議者們設立的“自治區”是非法集會場所,並下令要求拆除所有路障。凌晨5點,西雅圖警方開始行動
西雅圖無政府主義者所呼籲的廢除警察制度,與1988年以來的“不再注資給警察”(Defund the police)議題有關。早年,在加州康普頓市犯罪率居高不下的情況下,市長埃裏克·佩羅丁和市管理委員會成員決定在2000年解散警局,把警務工作外包給洛杉磯縣警局。新澤西州卡姆登市因為難以遏制犯罪率上升,2012年也解散了警局,另組了一套班子。但這些解散警局的行動,並不等於不需要警察。
2016年夏天,芝加哥示威者佔領了警察局一處物業對面的空地,將其命名為“自由廣場”,宣佈那裏是個“沒有警察的世界”。芝加哥被稱為美國“犯罪之都”,之所以示威者不信任警察,是因為警察總是存在“看人下菜碟”的情況。
西雅圖抗議者採用的“自治區”,據説是從無政府主義哲學家彼得·蘭伯恩·威爾遜那裏學的,他在1990年創造了“臨時自治區”這個概念。不少學者都認為“臨時自治區”是傳統革命的有效替代品,帶來了自由、短暫、隨機性的“自治區”理念。
不過,這一概念雖然一開始贏得了西雅圖技術烏托邦主義者的強烈共鳴,對國會山裏其他的抗議者卻沒什麼吸引力。“國會山自治區”由此變成“國會山有組織抗議活動”。

“國會山自治區”內,一支樂隊在進行免費演出
越來越多的反思正在進行。比如:把所有街道都變成行人專用道路,就自動等於“種族平等”嗎?一個毫無秩序的街區,真的算得上宜居之地嗎?沒有警察的領域,誰又能保證黑幫和極右翼組織不會侵入呢?
“國會山自治區”可能只是曇花一現,但它有一種實操性的意義,提供了一個“國際屋頂”般的公共空間——各種背景的人正在相互學習,努力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