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宏、顏寧等談新冠(下):後遺症、疫苗、及經濟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0-07-06 17:29
來源 | 未來論壇“理解未來”第十三期
2020年的上半年,全世界被小小的新冠病毒攪得天翻地覆。面對依然嚴峻複雜的疫情,未來論壇聯合科學、醫藥、臨牀等領域內的知名專家,並特邀一刻talks共同打造的“《理解未來》科學講座:病毒與人類健康-專題科普”已正式上線。每週一期,全方位專業解讀病毒及流行病相關領域知識,深度分析謠言與真相、樂觀或恐慌,給你權威解答!
疫情之下,我們應該學會科學、合理、全面的認知並應對這場全球共同的災害。科學決策、理性抗疫,在點暴發成為常態的情況下進行新常態的生活和工作。繼十一期祁海為大家詳解新冠病毒的免疫反應之後,7月3日的第十三期直播依然由顏寧擔任主持,邀請5位嘉賓及線上其他科學家共同討論,針對國內外新冠疫情的形勢,為我們解析疫情常態下的理性防疫及應對,分析國際疫情的走向與未來。
本文由《返樸》根據討論全文整理修改為上下兩篇,今日發佈下篇,上篇請見《張文宏、史雋、顏寧等探討科學抗疫:北京為何需要大規模核酸檢測》。
主持人介紹:
顏寧: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講席教授、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返樸》總編
嘉賓介紹(按姓氏字母排序):
陳劍:馬里蘭大學商學院管理科學博士,研究方向是量化金融,最近的課題是疫情的最優化防控決策以及全球各個國家地區的疫情風險指數。
牛俊奇:吉林大學第一醫院轉化醫學研究院副院長,2003年曾參與抗擊SARS疫情中,現在的主要工作是研究新藥的早期臨牀試驗,及一些肝臟疾病的研究。
祁海:清華大學醫學院終身教授,主要從事基礎免疫學研究,從免疫學角度關心新冠病毒和宿主的免疫交互作用。
史雋:瑞士諾華製藥公司資深研究員,《返樸》公眾號專欄作者。從事代謝類疾病藥物研發,近期轉向研究孤兒病基因療法。
張文宏: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
在線專家:
石正麗: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研究員。
新冠後遺症:是話題,不是問題
史雋:有個問題想問張老師,您知道患了新冠肺炎以後,輕症、中症和重症會不會有後遺症?這方面的報道不多。
張文宏:全國疫情真正結束是在今年3月份,湖北省外大體結束;4月份全國基本結束。第二輪都是輸入性的,我們第一波350個病人,3月份就結束了,第二波現在沒有結束。這麼短的時間內還很難評估它的後遺症。
目前還沒有發現明顯的新冠後遺症。什麼叫明顯的後遺症?有些功能突然沒有了,比如呼吸功能大幅度降低,或者出現心率失常、明顯的蛋白尿、明顯的腎功能不行了,等等。前一段時間還流傳性功能會受影響,你説生重病的人誰會覺得自己各方面功能都很好呢?還有問會不會影響生育的,我説10個月都沒到,怎麼判斷生育情況?至少出院以後一年多才能判斷吧。
我自己比較了一下,新冠的後遺症和SARS比起來非常輕。我有個病人重症插管ECMO的,出去兩三個禮拜居然就送個錦旗到我的病房裏來了。從這一點來看,它跟當時的SARS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但遠期怎麼樣還不好講。也有很多人説,出院後跑步跑不動了,才兩三個月,怎麼算它的後遺症?説句實話,一個健康人在牀上躺兩個月什麼也不做,體能也會下降,更何況生了一場重病。現在討論後遺症我認為為時過早。
牛俊奇:我在SARS流行期間很不幸染上了重症SARS,剛出院的時候呼吸很困難,CT上明顯看到肺的纖維化,過了半年左右基本就沒有症狀了,一年以後基本完全恢復。我認為後遺症要看病毒感染能不能變成慢性化,而慢性化的前提就是病毒要持續感染。從目前情況看,新冠病毒基本上是急性感染,如果病毒被清除了,機體具有強大的修復功能,將來肺病慢性化的可能性就非常小,所以我對後遺症和慢性化不太擔心。
張文宏:我同意牛老師的觀點。現在判斷新冠後遺症為時過早,現在這只是一個話題,並不是個問題。
抗體水平下降,還具有保護性嗎?
張文宏:臨牀上,抗體水平下降,是不是就代表免疫力下降呢?其實不一定。所有的免疫球蛋白都有半衰期,如果我們長期不和病原體接觸,勢必會觀察到抗體水平下降,這是免疫的自然現象。
問題的關鍵是,免疫記憶細胞二次接觸病毒以後,會不會迅速啓動我們的抗體反應。例如,很多人打了乙肝疫苗以後,抗體水平也是下降的,但是從來沒有叫你不斷地重複打疫苗。現在媒體解讀成“抗體水平下降就不能提供保護了”,引起大家的擔心,導致大家以為打疫苗以後免疫力不能保護,其實這是兩碼事將來疫苗在什麼時間要打,打了是不是提供永久性的保護,這些需要再進一步的觀察。
要驗證抗體是不是具有保護性,要看有沒有出現重複感染的病例。出現重複性感染的病例才有意義。所以我現在寄希望於美國醫生能夠持續觀察,因為美國還是高發地區,有機會觀察,中國沒有條件觀察重複感染的現象。
史雋:張老師,已經出現了一例。(注:6月16日,美媒報德州一女子在4個月時間被兩次確診為covid-19.)
張文宏:僅僅一例完全不行。德州的報道都是媒體吸引人眼球。首先有沒有確切證據能夠證實她第一次感染就是新冠?
史雋:她説第一次康復以後檢測到抗體,然後捐了血清,幫助別人治療。
張文宏:如果這個情況是普遍現象,就不會只有單一的案例。這也是單一案例不容易發表在學術期刊上的原因,它很容易出現誤導。只有一系列的案例出現同樣的現象,這個現象才會被確認。所以我們也在等待國際病例高發地區的進一步報道。並且,這樣的案例絕不能用新聞報道,而必須要學術期刊報道,因為學術期刊有同行評議,可以看到第一次、第二次做的所有檢測。沒有這些數據,僅憑一個新聞報道是不夠的。
顏寧:剛才史雋和張老師提到重複感染的病人,他們的病毒序列有數據嗎?
史雋:還沒有,還沒測。韓國很多人復陽,有人問到底是復陽還是二次感染?這個問題挺簡單的,如果能在第一次陽性的時候測序一下,第二次感染的時候再測序一下,通過比較就知道到底是二次感染還是潛伏在體內的病毒被重新激活。但目前還沒有看到測序的數據,畢竟測序的人比較少,不是所有被確診的人都會測序,而且復陽的比例很低,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前後經過兩次測序。
張文宏:我們僅僅通過大眾媒體來認識科學道理是遠遠不夠的。我認為現在的報道都不足以證明“現在的抗體不具有保護性”。
中和抗體:研發到製藥,究竟難在哪兒?
抗體免疫與細胞免疫
祁海:我從免疫的基礎研究角度提一個問題:抗體是不是唯一具有保護作用的因素?什麼時候情況下需要T細胞參與?如果抗體檢測不到了,病人還能抵抗感染,是不是可能有其他的獲得性免疫機制參與其中?
牛俊奇:預防性疫苗主要看抗體產生的情況,但抗體僅僅是其中一部分,實際上還存在細胞免疫。有些疾病例如乙型肝炎,在抗體滴度可能很低的情況下,再次接觸抗原後,B細胞迅速重新激活,抗體會再次迅速產生。在這裏細胞免疫也參與其中,所以單純看中和抗體的滴度,不足以判斷它有沒有保護性。
新冠病毒的穩定性相對比較好,變異不是特別大,抗原的漂移不會太大。問題在於它產生的抗體能不能持續很長時間?我個人認為會比較長。但是話説回來,現在很多疫苗,比如HIV病毒疫苗,它也會產生抗體,但是抗體卻沒有保護性,所以找到有保護性的抗體(注:即中和抗體)是很重要的。目前已經發表的新冠疫苗絕大多數會產生很高比例的抗體,現在問題是這些抗體是不是具有保護性。
傳統滅活疫苗希望更大
顏寧:現在中美都在加速研究疫苗,包括做各種特效藥,最近一個月內,各種中和抗體的報道也都出來了。各位專家是否可以分享一下,從研發到真正能夠製藥,這裏面可能面臨的問題是什麼?每一關都難在哪兒?
牛俊奇:製藥業研究一個原創性新藥或疫苗,平均花費時間是10年,耗費資金大概10億美元。新冠肺炎引起全人類的關注,投入的比較多,成功的可能性比較大。
但是,當年艾滋病對全人類產生的巨大沖擊不亞於今天的新冠肺炎,艾滋病疫苗研究也投入了長期的、持續的、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惜到現在也沒有研製出可行的疫苗,甚至沒有任何一個候選疫苗能看到希望。因此,我們現在看到的 每個環節,都是對大眾的鼓舞,但它僅僅是疫苗研製過程中的一個里程碑,距離成功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目前為止,全球註冊的新冠疫苗研究大概有133個,主要分佈在美國、中國、加拿大、英國。中國舉國家之力,投入巨大。但是,經過前期的安全性和有效性評估,目前能進入人體的疫苗才11個,其中有6個是中國的,有2個是中美合作研究的,這與中國早期的疫情暴發不無關係,但也看得出中國的研究水平提升很大。這些疫苗幾乎都會產生抗體,目前數據看安全性也比較好。
但是,疫苗研究的未知領域還有很多。比如,除了艾滋病外,還有呼吸道合胞病毒,經常出現兒童重症肺炎中,這個病毒發現有55年了,疫苗研究結果卻仍然遙遙無期。
牛俊奇:現在疫苗種類也比較多,例如傳統的就是減毒疫苗和滅活疫苗;新技術帶來的疫苗,成功的只有重組亞單位疫苗,如乙肝疫苗和HPV宮頸癌疫苗;核酸疫苗、腺病毒載體疫苗是疫苗研製史上的重大進步,但據我所知還沒有成功上市的。
研製成功的疫苗往往還是靠傳統的方法,技術比較成熟,也有成功經驗。因此目前這十幾個疫苗中,有4個是滅活疫苗。滅活疫苗的生產工藝比較傳統,或者説比較笨拙,它需要大量複製病毒,而病毒的危險性又非常強,需要在P3車間——而非P3實驗室——裏進行生產,因此生產難度比較大。
另外一個難點在於沒有病人。國藥集團武漢病毒所的疫苗已經進入三期,但是中國已經找不到病人了,所以現在準備在阿聯酋繼續研究;科興疫苗準備在巴西做研究,那裏能找到病人,也能找到預防的羣體。因此,有可能傳統型的疫苗會較早獲得成功。但是臨牀三期的研究中,需要的樣本量非常大,管理起來也比較困難。所以我們看到一些希望,但仍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病毒突變會影響疫苗效果嗎?
史雋:關於疫苗有一個問題我挺好奇的,歐美現在流行的冠狀病毒,在它的Spike區域有一個D614G的突變,這個突變會影響疫苗的效果嗎?還是現在的疫苗設計已經考慮了這個突變?還是它完全不受這個突變的影響?
牛俊奇:以乙肝疫苗為例,乙肝疫苗的表面抗原和新冠病毒的突起非常相似,乙肝病毒突變後,立體結構的改變導致抗原結構發生變化,產生的抗體對突變抗原可能不起作用,疫苗就無效了。
但總體來講,傳統的疫苗抗原部位不是一個抗原決定簇,可能是多個抗原決定簇,這樣疫苗仍然有可能發揮作用。如果是重組疫苗,僅僅是表達很少一部分抗原,問題就可能比較大。比如乙肝表面抗原一共150個左右的多肽,這段多肽出現變異,它很可能就無效了。而滅活疫苗是把整個病毒作為抗原,產生的是一種多克隆的抗體,這樣可能會避免突變帶來的疫苗無效。
用腺病毒做載體,疫苗效果會打折扣嗎?
史雋:50%的人可能對腺病毒已經有抗體了,那麼以腺病毒為載體的疫苗是不是會影響很多受益人羣?
牛俊奇:腺病毒流行非常廣,中國很多小孩就得過腺病毒肺炎或者腺病毒引起的上呼吸道感染。腺病毒在改造時,要把中間部分刪掉,然後插入抗原。我們製備乙肝疫苗時,把乙肝病毒不同的抗原序列插入到腺病毒中,在第一劑、第二劑甚至第三劑、第四劑的時候都可以產生抗體,等到第五劑(即,打第五針)的時候可能就不太好使了。
所以腺病毒抗體的主要問題,一方面是它在人羣中廣泛存在,對此,有人嘗試改造腺病毒載體,刪除更多的抗原序列,但第二代、第三代的腺病毒載體複製效果不好,所以還沒有成功。另一方面,比較傳統的腺病毒載體表達出來的抗原都會產生抗體,但保護性不是特別理想。
從技術上講,腺病毒載體做製備疫苗的速度比較快,但保護性需要進一步證實。比如乙肝病毒疫苗,不同公司做過不同種類的腺病毒載體疫苗,目前看效果都不太理想。但乙肝疫苗絕大多數是治療性疫苗(注:用來治療已感染人羣或防止其惡化),也許預防性疫苗會起到一定作用,但還要保持謹慎的樂觀,畢竟人類還沒有成功的經驗。
疫苗開發只是時間問題
顏寧:剛才各位發言中大家可以看出無論是疫苗還是特效藥,雖然我們是想鼓舞一下士氣,但研發還是有很漫長的路要走。
張文宏:剛才這樣一討論,給網絡上很多人潑了涼水。我想告訴大家一個客觀事實,新冠病毒是一個RNA病毒,RNA病毒有正鏈的、負鏈的,流感是負鏈RNA病毒,變異比較多,正鏈的裏面還有甲肝、戊肝、風疹、乙腦等。所有的這些病毒的滅活疫苗事實上都是成功的。這次為什麼核酸疫苗這麼受青睞?因為大家認為,製備滅活疫苗我們產能可能跟不上。但是不要忘記,有一箇中國在後面,這個產能總能跟得上。這也是中國本次突出研發滅活疫苗的主要原因,滅活疫苗裏最大的是ADE的問題,所以具體還要等三期臨牀研究出來。
美國進入三期臨牀研究的是mRNA疫苗。所有的分子疫苗、核酸疫苗到現在為止確實沒有成功過,但是核酸疫苗的產能可以擴得特別大。現在疫苗基本上是進入三期臨牀,從這個結果來看,如果沒有什麼特別意外,相信今年年底初步會有結果出來的。
如果結果不好,才輪到我們討論的亞單位疫苗。亞單位疫苗如果要做,就會碰到前面大家講的Spike突變造成疫苗失效的問題。即便如此,亞單位疫苗技術也是非常成熟的,副作用也非常小。流感病毒的變異度很大,但是新冠病毒是正鏈的RNA,病毒變異的影響可能要小一些。
現在世界上甲肝已經控制得很好了,公共衞生和疫苗接種都做得很好,清潔的飲用水一來,甲肝就沒有了,類似的還有風疹。哪怕是負鏈的RNA疫苗,像腮腺炎疫苗,現在也把這個病基本解決了。所以針對疫苗的變異問題,哪怕今年年底不成功,明年亞單位疫苗也可以再嘗試解決問題。因此疫苗的開發就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現在大家日子還是比較難過的,事實上整個世界如果保持現在這個狀態是非常危險的。現在才幾個月,全球經濟受到的打擊如此之大。如果樂觀一點,疫苗研製非常成功,今年年底出來,再擴大產能,全世界也得明年年中才能用上,那麼就還有9個月到1年的時間,如果經濟不能有效地啓動,風險是極高的。
今年秋冬會有第二波疫情嗎?
顏寧:新冠病毒的存在可能是一個常態了,我們不妨展望一下。有一個很多行業都很關心的問題,張文宏醫生好像也説過在即將到來的秋冬季還有第二波的可能。我們大家也很好奇,新冠病毒是不是和氣候有關係,和流感傳播是不是有相似之處。
張文宏:所謂的冬季出現第二波,是現在這一波降要下來才有第二波。現在這一波全球範圍內沒有降下來。印度、美國、巴西、俄羅斯這“四大金剛”每天新增的感染人數佔全球70%左右,全球範圍內這一波疫情能否結束還得看它們的影響。所以現在重新出現的升高是在第一波基礎上疊加的,還是第二波,這就成為一個爭論。
我們可能會面臨第二波的挑戰,原因是所有呼吸道傳染病如果沒有達到羣體免疫,流行沒有完全終止,那麼在冬天,原則上來説病毒複製程度要增加,人類的室內活動要增加,兩個情況加在一起,第二波反彈的風險就會比較大。所以今年秋冬季在全球範圍內的風險是有的,但對於“四大金剛”來講事實上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都還沒有明確看到他們的高峯,它們還在第一波當中。
現在全球分為兩大區域,控制比較好的是東亞和西歐,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以什麼樣的防疫策略來迎接未來一年,怎樣促進世界的交流和發展。另外是美國和南美地區,如果持續疫情流行,最大的問題就是怎麼降低死亡率,避免醫療資源出現擠兑,同時保持最低程度的經濟運轉。
中國面臨的挑戰非常巨大,因為我們的防疫目標定得非常高,需要考慮下一階段我們和東亞、西歐地區如何互通,經濟如何發展。這些都在考驗政策制定者的智慧。我們這些做醫生的還有做科學的人,無非是把一些事實拿出來講,但是真正還是看決策者們制定什麼樣的策略。
高危區域三大特點:封閉空間、人羣聚集、缺乏隔離
顏寧:北京新發地疫情發生之初,我們私下裏討論,北京真正面臨的挑戰,不是能不能控制住,而是用多少代價控制住。現在某種程度上説,國內整體控制很好,每有一個小規模暴發的時候都在摸索科學、理性的抗疫過程。我聽説江浙滬地區生活上相對還是比較正常,疫情控制又很好,張老師可以分享一些好的經驗嗎?
張文宏:最好的一個經驗還是要發動民眾。目前這種情況下,保持有效的社交距離是非常重要的。上海有兩點做的值得借鑑:第一,所有人對整體疫情都很關注,都很配合。這兩天夜市開得非常熱鬧,但是大家都會戴口罩;第二,上海拒絕大規模的夜市和大規模的封閉式市場。大範圍的人羣聚集、沒有有效社區隔離、温度比較低的情況下,風險是極大的。如果整個社會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出現高風險區域(即封閉式空間、人羣聚集、缺乏社交隔離),我們就可以拓展社交活動。為什麼影劇院開得這麼晚,主要原因是電影院裏的人羣相對比較聚集,所以政府比較謹慎。
祁海:張老師説到人員聚集,我很好奇,北京這次小疫情出現在新發地農貿市場,德國有一例發生在屠宰場,這可能跟病毒溯源有關係。屠宰場有很多工人,農貿市場有很多人在交易,為什麼會從這樣的地方開始,請石老師給我們講一講?
石正麗:農貿市場具有病毒傳播最好的載體,無論是人口的密集性,還是物品交流的廣泛性,它的環境都適合病毒傳播。按照剛才張老師説的,我們確實是忽略了人口最密集的一個地方。比如這次新發地,大家估計可能是食品(比如冷凍食品)被污染了,通過交流傳播到社區。
另外,農貿市場首先環境非常差,通風設施比較差,而且陰冷潮濕,病毒一旦被排泄或者傳播到這樣的環境中,相對存活時間會長一些。我覺得在今後的防控工作中,農貿市場可能是很重要的一個地方,需要控制人流量以及物品的檢疫。這塊控制住以後可能風險也會大大降低。
顏寧:張老師你接着補充。
張文宏:石老師講的已經很到位。現在很多國家都是把自己國家的門鎖了,別人進不來,但西歐控制的比較好,它第一個先打開,對美國打開,對其他國家也打開,開放得越來越充分。這意味着,這些國家將來會面臨不斷的、動態的少量輸入,這對於整個東亞都是極大的挑戰。東亞幾個國家像新加坡、韓國都很嚴格,歐洲先做了,我們先看一下。如果追求零病例,我們的壓力會非常大。除非我們再也不打開國門。國門一打開,零病例就不可能。避免人羣聚集、加強食物的交流防範、保持社區隔離、戴好口罩,這些點如果都做到的話,我個人覺得將來國內要逐步進入到動態防疫中,而不是進行非常嚴格的控制。
北京這次給我們做了非常好的典範。農貿市場暴發,首先我們知道這樣的地方是非常危險的,在什麼情況下會導致暴發,這是第一點需要學習的。第二,我們如何進行精準防控?採取精準防控以後,我們檢測要做到什麼程度?是隻對高風險區域進行全面檢測,還是擴大檢測量?將來各個城市一旦出現散發病例,我們的精準防控是放在一個街區的還是放到更大的區域?這次北京精準防控的模式將來全國可以學習,但不見得全國都採取一模一樣的防控方式。北京是全國的首都,它整體採取偏嚴的防控態勢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全國都偏嚴,下一階段經濟重啓和國家邊境的重啓都會遇到一些困難。而秋冬季來臨以後,我們國家怎麼走,政策制定者還面臨挑戰。
疫情之下的行業發展
顏寧:這次受衝擊最大的是餐飲業、電影業。準備重新開始的時候,北京疫情又導致全面封鎖。但同時又有一些行業面臨新的機會,比如電商、遊戲。我想請問陳老師,疫情之下經濟的打擊是一方面,但是又有哪些可能的機遇呢?
陳劍:我和張文宏主任曾多次討論,疫情常態下的防控決策應該怎樣做。肯定不能殺雞用牛刀,畢竟最嚴格的防控措施成本是非常高的。中國第一季度的經濟增長是-6.8%,沒有疫情應該是6%左右,一進一出,這大概是35000億人民幣左右,5000億美元。
今年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佈的全球經濟損失最新預測是-4.9%,比原來的-3%又惡化很多,中國是唯一一個有正增長的經濟體。從這一點來看,我們國家在第一季度的嚴控起到了一定效果:可能短期受到了非常大的損失,但是長期來看經濟增長的態勢還是比較好的。
由於疫情暴發很大程度上是隨機的,尤其是散發型病例的突發,幾乎無法預測,所以我們用數學的“隨機優化模型”預測了中國國內多個地區和全球多個國家。從預測的結果來看,比較封閉的地區相對來説預測結果比較好。但是我們的模型沒法預測美國,美國太複雜了,很難做出最優防控決策。
防控措施本身並不是政府單一的防控,不光需要進行測試、跟蹤和隔離,還和民眾的自律意識都有關係,所以模型變量非常多。我們現在測算,在不同防控措施下,全球各個國家短期的經濟損失是什麼樣的?健康和生命的損失又是什麼樣的?當然數據需要長期的收集,今年下半年可能能夠看到各國經濟恢復程度。所以“最優化的決策”其實是蠻重要的一件事情,需要公共衞生、臨牀、運籌學和管理科學的各方面的專家共同參與
回到您剛才問到的問題,很明顯,疫情之下受打擊的當然就是需要人羣聚集的行業,比如餐飲、旅遊、酒店、電影、戲劇、音樂會等等。6月20日,我們在上海做了一個文藝與科學的座談會,我做主持,張主任做嘉賓,談文藝的新常態。我們都非常希望能夠藉助醫學界科學家的支持,逐漸讓文化娛樂產業復工。
哪些行業會受益呢?很明顯電商受益。疫情改變了人類的行為,電商行業因此出現很大增長。電商一方面享受疫情帶來的利好,另一方面也享有國家政策的支持,所以今年發展特別快。2019年網絡零售總額是總零售總額的20%。但疫情發生後,零售電商的滲透率在幾個月達到25%,年底可能突破30%,中國零售電商1年內完成了過去5到10年的發展,所以説疫情給電商帶來了非常好的機會。
電商本身也在發生變化,市場的競爭非常激烈,直播帶貨蔚然成風。直播電商的規模從2019年的4000億左右,估計今年可能達到將近1萬億,這是非常驚人的增速。
另外生鮮電商的增長非常快,現在線下的農貿市場、海鮮市場這些地方突然成為了疫情暴發的原點,引起大家的顧慮。但飯還是要吃的,所以生鮮電商增長非常快,和去年春節比,增長了接近100%。各大電商平台的股價也在增長,拼多多增長最多,高達131%,京東上漲66%,阿里相對來説弱一些,但是也上漲了4%。而且各個平台都在做直播。
生鮮電商分為兩大兩類,一類是盒馬鮮生為主的線上類,一類是以永輝超市為主的線下轉型到線上,增長得都蠻不錯的。相對來説,比較知名的電商增長非常快,包括美國的亞馬遜。
對於電商行業來説,疫情有正面的影響。總的來看,如果我們認為它的增長是零和博弈,那線下的商家肯定遭到了非常大的損失。這些商家能不能轉型?如果不能轉型,那包括剛才提到的旅遊行業、酒店行業、會議行業等都會受到非常大的影響,這些行業何去何從?一方面要遵循疫情本身的規律,另一方面也需要政策上的扶持。我就講這麼多。
小 結
顏寧:如果各位嘉賓現在腦子還夠快的話,每人給我們作一兩句的點評結語。
張文宏:謝謝顏老師,今天非常高興,從來沒有跟你講話講這麼長的時間,我們很多醫生做科研的也好,不做科研的也好,其實都非常希望跟各位老師一起來談論這些科學問題。今天我們在未來論壇能夠把新冠這樣一個流行病、傳染病放在科學框架裏進行討論,相信對大家的啓發應該是很大的。我們也要看到,新冠控制方面全世界出現了大分裂,不僅是疫情方面的分裂,還是觀念上的分裂,抗疫策略上的分裂。所以下一步如何應對全球分裂是一項巨大的挑戰,相信中國在後面的挑戰裏應該也會做得更好。
祁海:我特別同意張老師講的,其實對於決策者來説,一個好的政策肯定是一個良好的妥協,但這個妥協點在什麼地方,可能真是一個考驗。我也認為,目前來看中國這個妥協點比美國選得好。
牛俊奇:謝謝顏教授,我和文宏有同樣的感覺,能和諸位著名的科學家一起討論這個話題很榮幸。我們應該樂觀地看到中國在抗擊疫情過程中取得了巨大成功和勝利。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還有很多國家採取不同的措施,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進展。我們同時要關注到,全世界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新冠病毒”,我們更應該團結全球醫護界、科學界和政界人員一起,克服這個全人類共有的災難。
陳劍:剛才牛老師説的很好,人類命運共同體。《念奴嬌·崑崙》一詞中的“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其實是一個意思。當然現在這個世界很不太平,但是我們希望全球能夠合力把疫情控制下來,否則世界真有可能割裂為控制得好的地方和控制得不地方。這兩類地方往來,也會給我們造成很大的壓力。我是做數學模型的,模型判斷如果整個世界能夠齊心合力做好防控的話,疫情的控制應該相對不用花那麼長時間,也不用付出那麼大的代價。當然現在已經到這個地步,還是希望各國協調一致,最後能夠把全球變成一個太平世界。
顏寧:謝謝各位嘉賓,非常感謝未來論壇能夠提供這麼一個平台,讓來自不同領域的我們,有臨牀、有投資、有基礎科研還有製藥業,在一起對話。我們貌似是閒談,但在溝通中彼此都學到很多,學習真正做到科學決策、理性抗疫。也希望北京的這個小小的暴發早早過去,並且真正抽提、總結所有的經驗教訓為以後的“接近零病例但不是沒病例的常態”提供更多的科學決策的借鑑。
感謝諸位,今天先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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