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刪了，微博涼涼_風聞

北京。

一個永遠閃着金光的名字。

政治的，文化的，經濟的。

它是心臟，是故園，是金字塔頂尖。

△ 《我和我的祖國》《邪不壓正》《半個喜劇》

在所有北京的名片中。

唯獨有一張，最不正式。

沒寫上牛氣哄哄的頭銜，還揉得皺巴巴，髒兮兮，好像經過了許多道手。

但在Sir的印象裏，最真實的就是它——

神探亨特張

2012年，以一票優勢戰勝杜琪峯的《奪命金》，獲得金馬獎最佳電影獎。

評委會解釋：

好電影有很多，但如此特別的只此一家。

何處特別？

最明顯的一個對比。

同年還有另一部關於北京的電影送選金馬參賽，是當時的票房黑馬《失戀三十三天》。

二者鏡頭下的北京天差地別，一個是都市麗人的時尚街區，一個是塵煙滾滾的豆汁麪茶。

北京誰沒見過？

但這樣的北京還真沒人拍過。

不在天安門，不在三里屯，不在CBD。

《神探亨特張》還原的****北京，在人們步伐匆匆的咳嗽聲裏。

01

咳咳咳

北京北三環，雙榆樹社區。

故事有來源。

改編自北京雙榆樹派出所便衣，模範反扒警察張惠領的真實事件。

演員，沒演技，純流量。

只不過並不鮮肉——

編劇@鸚鵡史航，編劇@寧財神，《舌尖上的中國》@陳曉卿，民謠音樂人@周雲蓬，前黑豹鼓手@趙明義，央視戲曲頻道主持人@白燕升，作家電影人@孔二狗……

全都是微博大V。

也包括男主角，著名出版人作家，《讀庫》的主編，張立憲。

這麼説吧。

把這羣文化人圈在一塊，連拍幾季《圓桌派》《一席》《朗讀者》都不帶喘氣的。

神探，也就是雙榆樹派出所片警老張（張立憲 飾）。

不抓要犯、不破命案，一套人馬奔赴前線，專治這一片的坑蒙拐騙。

説白了，都是些小毛賊。

沒什麼大案子，也沒什麼大罪

我這個每天抓的人啊

就夠這個治拘，夠刑拘的都不多

神？

下車三兩步，摔個狗屎吃。

不多久就要榮休了，幹了一輩子警察的老張，剩下的是憋屈。

一個場景，展示老張工作之外的麻木生活。

構圖一分為二。

左邊，老張端碗吃麪，全神貫注地看着電視；右邊，老張媳婦車前馬後伺候着，還要打發上門搗亂的無賴。

吃飯、睡覺、抓小偷……

日復一日，不斷循環。

老張的憋屈，説白了。

一是沒成就感。

抓了這麼多年小毛賊

你説抓這些

都是智商又低，情商更低

二是他的使命感動搖。

長年累月在這些小偷、小摸、毒蟲、妓女、混混盤踞的灰色地帶裏，老張心裏泛起嘀咕。

怎麼壞人，就像身上的瘡。

抓也抓不好，反倒抓得個血肉模糊……

用他的話説：

“負能量，負能量，負能量，負能量！一天到晚都是負能量。”

一個字：煩。

真**煩。

每個人眼中，北京都是不一樣的。

《神探亨特張》還原的氣息，最能連通Sir的感受。

老張有一個老毛病，咳嗽。

跟蹤嫌疑人爬樓力不從心，老張咳；調節警民矛盾裏外不是人，老張咳；好不容易喝口慶功酒，老張大咳特咳掃興而止。

這咳嗽是喘不過氣的生活。

是無能為力的現實。

也可以，只是北京的寒冷和霧霾。

電影中有一段，老張騎電動車回家，在塵土和尾氣中，他把衣領拉得老高也還是遮擋不住。

背景音樂是周雲鵬的一首歌，歌名你可以猜猜——

千鈞一髮的呼吸，水滴石穿的呼吸，蒸汽機粗重的呼吸，玻璃切割玻璃的呼吸

魚死網破的呼吸，火焰痙攣的呼吸，刀尖上跳舞的呼吸，彗星般消逝的呼吸

沉默如魚的呼吸，沉默如石的呼吸，沉默如睡的呼吸……

下一個畫面。

剪切到老張家裏的金魚——

像不像大口喘氣，窒息下墜的樣子？

壓抑，焦慮。

永遠覆蓋在這個城市的上空。

就在老張一邊不痛快，一邊想這麼算了的時候。

一個消息打破了他退休前的沉悶——

“大賊，來北京了！”

02

挺牛逼啊

《神探亨特張》裏，看不到一副“北京歡迎您”的面孔。

只有那些被時代廢棄，被城市的繁華驅離，主流社會里的“多餘的人”。

騙子、碰瓷客、換假幣的、盜竊犯……

一幫混蛋，混起來都不含糊。

有抓住一句地域把柄，張嘴就抬槓的潑婦。

北京人怎麼了

你瞧不起我們北京人啊

有喝兩瓶啤酒，就敢跟警察吹鬍子瞪眼的酒蒙子。

- 你是哪兒的？

- 我蛤蟆國的，cao！

有為了不進看守所，不惜吞下刀片自殘的悍匪（王小山 飾）。

警察給他灌腸通下去，他從便坑裏撿起來，不猶豫，接着吞。

（圖就不放細節了）

還包括白燕升飾演的碰瓷男，史航飾演的算命騙子，趙明義演的黑司機……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地犯渾耍無賴。

而電影的大BOSS，傳説中的大賊，張發財（周雲蓬 飾）登場非同一般。

先東躲西藏。

在地盤放話挑釁民警。

今日不決，來日再戰

古德兒白

再真佛現身。

湊在老張面前叫陣。

你挺牛逼啊

警匪大戰？

對不起。

《神探亨特張》，是一部極致的反高潮電影。

沒有步步緊逼的劇情。

沒有令人大呼過癮的結局。

警察憋屈，“壞人”也無奈。他們好像在進行一場無休無止、沒有出路的互搏。

開頭的碰瓷客，有大人有小孩，一家6口。

有人負責開車，有人假裝路人當説客，還要有人負責骨折——

不能演，得真的把腿摔折，這樣到去拍片才能訛到人。

一拿到錢，馬上去醫院交錢——給姥姥做手術。

面對審訊，是中年下崗女工的大姐，被抓後該耍潑耍潑，該無賴無賴——

“沒當雞我就不錯了！”

“就碰他們丫外地人！”

然而問道誰是主謀，她語調低了下來，輕輕地説：我。

警察不信，她立馬哭喊：

一個是我老公，一個是我妹妹

那司機是我小學同學

我不大包大攬

誰大包大攬啊？

老張沒有繼續問。

這背後苦澀的真相，如何再逼下去？

在電影中，兩個互相照應的空鏡頭，為城市這一名詞，賦予了一種沉重的焦慮感。

第一個，兩個小混混。

彎腰低頭手速飛快，在人行道上貼上小廣告。

第二個，兩位清潔工。

一個清潔劑，一個揭下來，分工有序同樣高效。

誰在針對誰？

都不是，只是在討各自的活路。

被關在局子裏，碰瓷男孩一套一套的——

互相理解什麼事兒也沒有，咱們一樣

我為了生活，我不容易，他也不容易

你們高抬貴手，這事兒就沒了

還有一個悍匪。

為了不進看守所，吞了幾次刀片自殘，主動傳染梅毒、乙肝。

他説了這麼一段混賬話：

哥哥我跟您説啊，您不覺得全世界都在演戲？

有人演警察，那就得有人演小偷啊

你長得這麼帥，所以你演警察

長成我這樣就只能演小偷唄

混賬是混賬。

但這樣的混賬老張抓了30年。

他要退休了，發現警察能抓住的只是人，卻抓不住人間的疾苦。

牛逼。

有什麼可牛逼的？

03

負能量就負能量吧

不得不感嘆。

2012看起來離現在不遠。

但8年，已經足以讓電影看起來物是人非。

當年，路邊還有報刊亭這種東西存在，《男人裝》還是一本很火的雜誌，李小璐還可以上雜誌封面。

當年的作業本還沒有被封號。

碰瓷，還是專指詐騙手段，沒有變成飯圈術語。

微博，也不是今天我們感受到的微博。

我們真是地感受過一股思想衝擊。

不看微博不知道，原來社會不是隻有新聞報道里的那樣。

一方面，我們為信息爆炸而感到焦慮和困惑。

另一方面，也看到一種廣場言論和直接民意式的社會參與，正在向我們走來，我們短暫而天真地相信過：圍觀改變社會。

微博的興起，也讓導演覺得千頭萬緒，不知該如何表現對社會的觀察。

魔幻現實，也已經超車了創作者的想象力。

“電影都不敢這麼拍。”

是我們評價社會新聞時經常説的話。

有兩位導演，以電影對微博衝擊做出了響應。

一個是賈樟柯。

他的《天註定》改編自四則社會事件，與傳統意義上的新聞不同，它們在微博上形成熱點，形成極大民意。

賈樟柯用拼貼和黏連的方式，才勉強把這些碎片化、爆炸性的微博，整合進一個故事。

另一個就是高羣書。

《神探亨特張》不僅啓用了幾乎全大V陣容，也同樣想要面對微博，以及微博所映射的社會之惑。

看微博上的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不得不感慨，許多識文斷字、文憑等身的人，比升斗小民、市井百姓還要狠毒。不管是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的殘暴派，還是擅長勾兑尖酸刻薄言語的陰毒派，不管是揚言要滅對方全家的殺人犯，還是幻想要跟人家上下三代親屬（還不分男女）發生肉體關係的口淫犯，人民暴力史，信夫。

——張立憲

當時井噴的“負能量”和情緒垃圾，讓大夥一時都產生了應激失調和障礙。

可後來呢？

當年的微博，那時候的討論氛圍，竟然成了現在的一段白月光。

而現在。

又還有哪一部電影，去為我們追問這社會之惑？

如果説互聯網只有7天的記憶。

那麼電影會讓我們記得更多。

今天的你，不知道是否聽説過“小悦悦事件”。

2011年10月13日，2歲的小悦悦（本名王悦） 在廣東省佛山市南海黃岐廣佛五金城相繼被兩車碾壓，7分鐘內，18名路人路過但都視而不見，漠然而去，最後一名拾荒阿姨陳賢妹上前施以援手，引發網友廣泛熱議。2011年10月21日，小悦悦經醫院全力搶救無效，在0時32分離世。

《神探亨特張》幾乎用一種現場寫生的方式，把這個新聞拍進了電影。

小女孩，被卡車撞倒。

而駕駛司機在知道事故的情況下，再次發動，並反覆碾軋——

軋殘賠得多，軋死賠得少。

老張心痛萬分。

因為是他抓了女孩的媽媽，導致女孩無人看管，上街被軋。

在事故現場，他終於爆發出一直以來，被壓抑的煩惱與情緒。

着急忙慌中。

他將受害女孩送上救護車，將女孩母親送上警車，在現場徵集了目擊證人……

整整一套忙完之後，看着近處的人羣，和遠處的煙火。

他呆若木雞站在原地。

一動不動。

這，就是老張口裏“負能量”日常。

他羞愧、迷茫。

人與人相遇相別，是無常。

人與人相輕相害，是無奈。

這樣的無常與無奈，在每座城市的邊緣與角落裏，野蠻生長着。

這樣的故事，就在我們的城市，我們的眼下發生，我們卻彼此摺疊，視而不見。

微博為我們短暫打開過摺疊。

直到微博也重新被摺疊。

電影中，米其林和小推車的距離，寫字樓與貧民窟的距離，或者説，人與人的距離，比善與惡的距離還要遠。

《神探亨特張》就是這樣用瑣碎的結構，簡單的鏡頭與日常化的表演，慢慢攤開了一副原本被立場、階級、道德甚至是法律緊捆的浮世眾生相。

某種程度上，它很像之前被刷屏的紀錄片，周浩的《差館》。

聚焦廣州火車站站前派出所，與民警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在排班表上。

原本安排假期值班的名條，被貼成了一個草字。

是憤怒，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是自嘲，身如鴻毛名如野草。

賊如此。

兵也如此。

其實，Sir覺得《神探亨特張》的結局，對決勝負已經無關緊要。

總會有一個邪不壓正的結局，為這難以調和的矛盾，添上一股名正言順的正能量。

鏡頭原地不動。

老警察、老賊，也站在原地。

人們跑進鏡頭，人們跑了出去。

好像是一個個齒輪和零件。

從工廠車出，運轉，磨損，報廢。

腳下，不變的還是那片土地。

它叫北京。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