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洪水、高考,千萬考生的解放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7-09 15:01
作者 | 李滄南
喉嚨的異物感始終存在,並伴隨一陣陣乾澀的疼痛,怎麼咳都咳不掉。還有24小時就高考了,劉詩然抓狂起來。
她懷疑自己感冒了,額温槍對着手腕、額頭、脖子,一遍一遍地掃,36.9、37.1,37,37.2……儀器顯示的數值反覆橫跳。通知説,體温超過37.°3的考生,可以進隔離考場,但劉詩然心中不知所措的焦慮,依然揮之不去。
24個小時後,湖北考生劉詩然將走進考場,接受最後的“審判”,之後,是徹底解放還是跌入下一個輪迴,一切未知。
疫情的陰影下,也許這是有史以來最特殊的一次高考。他們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寒假,也經歷了史上最短的一次高三,1071萬考生的人生大考,因疫情而延期了30天。
疫情的陰影下,高考撕扯着所有考生及其家庭最敏感的神經。
對於劉詩然來説,這次體温風波帶來的情緒不安,只是長期煎熬下的一次小小波動。劉詩然,只是千萬人的縮影。
1
特殊的畢業
7月4日,是離校日。
湖北某中學,最後一堂班會課,班主任講了考試的細節,劉詩然已經爛熟於心,“但他還是囉嗦地講了一遍”。他是個40來歲的“小老頭,嚴肅、刻板,講話沒什麼幽默感和感染力,但這天他哽咽起來,喉嚨有點啞了,聲音也沉了,他説**,同學們,總算熬過來了,你們是最特殊的一屆。**
那一刻,劉詩然眼淚啪嗒就掉下來了。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上講台,跟班主任拍合照,他比着剪刀手,露出難得的微笑。大家也相互合照,傳遞簽名冊,寫了祝福,隨後各自收拾書籍和物品,默默離開了。
7月6日,吉林省孤兒學校高三年級學生與班主任吳東輝相擁慶祝畢業
以前,高三學生會舉行畢業典禮,一千多人,很盛大,很壯觀,學生們做出各種瘋狂舉動。以前劉詩然很羨慕,一直盼着早點畢業,今年不太一樣,沒有拋書,沒有擁抱,也沒有狂歡和吼叫,格外冷清。
“我們就這樣畢業了,覺得不可思議。”
劉詩然和室友一塊離開,兩人在校門口拍了張合照,隨後戴上口罩,踏出了校門。“我們都知道,考試前不談考試,是心照不宣的約定。”
7月8日,在重慶市徐悲鴻中學考點,考生在考試結束後在校門口合影
劉詩然所在的學校在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她在一箇中等偏上的班級,成績也是中等偏上。
**所有事情都不是計劃中的樣子。疫情打亂了考生們抱團奮進的學習進程,留給她的,是一場漫長的個人之戰。**延期高考的消息傳來時,劉詩然多少感到些欣慰,畢竟,多一個月,可以補齊很多知識點。但事與願違,延期一個月的高考,並沒有緩解她心中的焦慮,相反,壓在她心裏的石頭,卻越來越沉重。返校以來,她的精神狀態更糟糕了。
7月3日,在湖南嶽陽平江縣第二中學,學生在教室複習功課,備戰高考
臨近考試,她的失眠也沒有得到緩解,越想睡,越清醒,把她拽入噁心循環的漩渦中,她聽白噪音、冥想、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培育着睡意,卻不奏效。無法釋放的焦慮和壓力,轉換成一種自毀傾向的隱秘動力,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美工刀劃過的條條傷痕。
遠在北京的蔣景怡,遭遇了另一種更加特殊的高中畢業。6月16日,班級羣裏傳來消息,北京市中小年級從明日起一律停止到校上課。第二天,同學們趕到學校,匆忙收拾了行李,各自回家,重新回到了宅家上網課的狀態。
這次停課是北京6月11日新發地市場疫情反彈所致,此時距離復課僅過去51天,距離高考不到20天,再度復課是不可能的了,也許,這就是北京考生最為倉促的畢業儀式。
7月6日,吉林省孤兒學校高三年級學生與班主任吳東輝相擁慶祝畢業
**復課的51天,好不容易在同學和老師的監督下,找回了狀態,但現在一切推倒重來。回到家的蔣景怡,要重新去適應她討厭的網課。**她的自律能力很差,在家學習,干擾因素多,自我管理變成一盤散沙,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
沮喪與迷茫,很快捲土重來。
他們身上,揹負着新冠疫情和新高考改革兩座大山,可謂壓力巨大。
2
中斷的衝刺
開學延期的消息與武漢封城差不多同時到來,此後,開學時間一推再推,人們似乎低估了新冠病毒的影響力。
劉詩然從1月底開始上網課,她每天7點就被母親叫起來,吃了早餐,八點半開始上課。安排跟在學校差不多,一半的時間在上課,一半的時間用於自習,但她很難適應,沒有同學,缺少那種專注和緊張的氛圍,加之家裏小朋友上串下跳,噪音震天。
6月18日,河北省衡水市第十四中學高三年級學生在教室上課。距2020年全國高考還有不到20天的時間,考生複習進入最後衝刺階段
那時,她以為這只是短暫的過渡,一個拉長的假期。
2月下旬的百日誓師大會,是在電腦屏幕前完成的,劉詩然對着一片空白的直播界面,只有聲音,沒有畫面,班主任的聲音被劣質揚聲器弄得嘈雜且尖鋭。爸爸媽媽和弟弟在客廳裏看電視,歡笑一堂。她覺得這一切好抽象,且違和。
誓師大會前,班主任要求學生寫一封信,給百日後的自己,她不知道寫什麼,“整個人完全不在狀態。”
如果沒有疫情,此時考生們都進入了衝刺階段,爭分奪秒。但疫情越演越烈,局勢危急,復課遙遙無期,焦慮逐漸浮上劉詩然心頭。
6月18日,河北省衡水市第十四中學高三年級學生在教室複習備考
劉詩然的父母來自農村,通過讀書改變了自己,告別了打工或者務農的命運。但他們對女兒的學習和成績“很開明”,從不做強硬規定,全憑女兒自覺。劉詩然也從未令他們失望過,她乖巧懂事,好學奮進,從小學到初中,始終名列前茅,並一舉考入本地最好的高中。
進高中後,優秀的人太多了,劉詩然很受挫,覺得不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生,哪算什麼天之驕子,逐漸生出泯然眾人的自卑和無力感。她要竭盡全力地表現出父母所期望的優秀,跟弟弟一樣優秀。
越想如此,事情就越不如意。疫情前的最近一次考試,劉詩然的數學較平時下滑了20分,英語下滑了10分。她有些崩潰,喪了好幾天。母親嘴上説:“沒事,你下次一定能考好。”有時,母親無意間談一談親戚的孩子,這讓劉詩然一陣茫然無措。
她下定了決心,寒假修整一下,然後鉚足了勁奮起直追。
7月8日上午,廣州第七中學考場,在最後時刻備考的考生(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攝)
這時疫情就來了,適應新的教學形式令她感到沮喪,數學是她最頭疼的科目,光對着課件,她有時兩眼一抹黑。那時正是第一輪複習期間,要自己多做真題,歸納總結。這要求強大的自律能力,專心致志的學習氛圍。但她注意力容易被分散,有時抱着手機就是一兩個小時,然後罪惡地放下,又不知不覺地抱了起來。
學習計劃、生活和意志陷入停滯和混亂,誠信考試的成績出來,她滑到了平均線。惰性、上進、沮喪,種種心理攪作一團。那本該是兵荒馬亂的緊張歲月,但她卻過得渾渾噩噩, “活像一條鹹魚。”
7月3日晚,安徽淮南二中高三學生在教室裏完成高中階段最後一堂晚自習課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3月初,她跟同桌開了視頻,遠程監督,情況才稍微得到改善。跟同學一交流,她才發現大家已經跑在了前面很遠,她要追趕的進度實在太多,這才緊迫起來。
疫情影響了所有人,給藝考和體考學生也帶來了極大的衝擊。重慶體考生李明睿就是這樣,不開學就意味着無法集訓,他家裏擁擠,沒有場地給他運動。體考對動作標準度有要求,需要教練指導和糾正。訓練一度停滯不前。
**一位班主任説,網課教學會加大學生的優勝劣汰。**對於自覺性高的學生來説,自主性學習不僅不會阻礙他們的進步,反而可以更有效地利用時間。
7月7日,在位於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考點外,前來送考的老師為考生加油鼓勁
寧小莉是一名廣州的高三班主任,她有兩位學生,在線上模擬考試後,成績從中等滑到了尾端,家長哭着找到她,她也無能為力。當然,也有學生逆勢上揚,保持着高考衝刺該有的狀態,成了高考最有利的競爭者。
3
突 圍
4月1日,劉詩然得知高考正式延期。她還想,會不會是個愚人節玩笑。
一刷微博微信,是真的,3月31日教育部就發了公告。高考延期一個月舉行,考試時間為7月7日至8日。但令人沮喪的是,她所在的湖北省和北京市待定。公告説的是:“可根據疫情防控情況,研究提出本地區高考時間安排的意見。”
7月3日,在天津中學,防疫人員對考場進行消毒
此時,武漢尚未解封,疫情雖有好轉,但陰影未散。種種不確定感,始終折磨着這屆考生。沒人知道未來如何。
另一邊,家庭矛盾也在摩擦起火,不斷升級。在家裏,劉詩然跟母親的關係出現了問題,4月初,她們就吵了一架。是一向乖巧温順的劉詩然先發了火。
那段時間,母親意識到劉詩然狀態不太好,不時推門進女兒房間,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喝水?劉詩然知道,母親是想看看她有沒有好好學習,但久而久之,她感到心煩意亂,她跟媽媽説:“我沒有偷懶,我很努力。你就放心吧。”並把她推了出來。
7月8日下午,廣州市第七中學考場,家長在學校門口等待孩子走出校門(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攝)
導火索是一條朋友圈,她有天深夜失眠,發了段負能量滿滿的文字, “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多久才結束,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位忘了屏蔽的遠房親戚看到了,第二天轉發給她媽媽。她媽媽找她談話,説:“小韻,你不要緊張,有什麼心事,可以跟媽媽説……”
她覺得透不過氣,大聲吼到:“你煩不煩!讓我安靜下不行嗎?”
母親一臉驚愕,表情凝固,然後眼淚就翻滾下來。
事後想起,她心裏其實是難過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什麼變得暴躁、陰晴不定,哪來那些陰鬱的情緒?她甚至對媽媽產生了一些愧疚,覺得自己再也不是媽媽心中懂事的好女兒了。
7月8日上午,廣州執信中學考場,考生與家人擁抱(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攝)
但她無法控制那些源源不斷的負面情緒,也不知道如何消除,任由其積壓於心,只想着快點去學校,逃離就能了事。
**好消息終於還是等來了。**4月20日,湖北省公佈了高考時間,跟全國一樣,延期一個月,全省普通高中畢業年級開學時間也得到確定:5月6日,統一開學。
劉詩然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疫情期間,廣東中山某高中對814名高三學生進行調查。45%的學生存在學業問題的困擾,注意力不集中,自覺性不夠等等。接近32%的學生有情緒方面的困擾,疫情、高考以及複習等方面的不確定性,導致近三分之一的學生產生焦慮、緊張、煩躁等負面情緒。
7月8日下午,廣州市第七中學考場,家長在學校門口等待孩子走出校門(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攝)
調查中,有學生留言:“我很討厭現在的自己,可是我真的沒有那種自律和動力,更擔心高考結束以後該何去何從。老師,我該怎麼辦?”
而復課返校的學生,尤其是畢業年級的學生,心理健康問題亟需關注。據法制日報,中國人民大學心理研究所所長俞國良發現,根據教育部的調研和全國心理援助熱線掌握的信息來看,青少年在疫情期間表現出和以往任何一段時間都不同的心理狀態。主要表現是:疫情引發了強大的心理恐懼、焦慮和壓抑;特別擔心居家學習效果不佳、害怕學習成績下降;親子矛盾升級,甚至出現家庭大戰;居家生活枯燥無聊,導致易怒、作息不規律、想外出等不正常狀態。
7月7日下午,廣州華師附中考場,第一天考試結束後,考生走出考場(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攝)
一位山東的考生告訴南風窗記者,4月底,他們班上有個高三學生,打飯時不小心把飯撒在地上,頓時崩潰了,跪在地上大哭不止,哭一會兒還笑。大家心知肚明,這是精神壓力太大的表現,誰都有可能崩潰於此。
返校後的劉詩然,進入了高強度的學習狀態,但她依然失眠,睡着也會噩夢。她發現自己一到晚上莫名恐慌。高考延期一個月,從最初的欣慰,變成一種折磨。
半夜裏,壓抑和窒息到無法忍受,思緒如亂麻,她跑到衞生間,腦袋一下下地磕牆,以生理的痛感來緩和心理的不安。後來怕驚醒室友,她拿起美工刀,朝着手臂一刀一刀地劃下去,直到血痕浸出。為了掩蓋傷痕,她只好每天穿長袖。
6月的某天,睡前洗漱時,室友無意間發現了劉詩然手臂上的印痕,劉詩然感到尷尬,不知從何解釋,但室友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沒説什麼。
7月7日,考生進入南寧市第二中學新民校區考點
第二天,室友找她聊天,聊着聊着拐到了手臂傷痕的話題,劉詩然驚訝地發現,室友對她的自殘行為並沒有見怪不怪,相反,室友表示理解,最後勸她,以後不要傷害自己,要去看心理醫生。
室友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名,劉詩然以為她是那種可以學得很輕鬆的人,但現在看來,她心裏也曾有無處釋放的情緒。
接下里一個月裏,劉詩然遵照室友的建議,花固定時間在網上做心理諮詢,學着修正自身,從情緒的泥潭裏突圍。效果並不理想,但她明白,這不僅是一場跟時間競速的奔跑,也是戰勝自我的過程。
7月8日,考生們在高考結束後跑出湖南省長沙市一中考點
7月8日,走出考場的劉詩然,發了條QQ動態,她説:“無論如何,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