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到底兒不兒童?_風聞
游戏研究社-游戏研究社官方账号-2020-07-09 08:15
本刊適合9~99歲公民閲讀。
國內可能再沒有哪本雜誌像《兒童文學》這樣,對不同年代的訂閲者來説,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東西。
對於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讀者來説,它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兒童刊物,也是新中國兒童文學作家的搖籃;對於八九十年代的讀者來説,它是一本“名不符實”、內容相當深刻的文學雜誌,是當時的純文學重鎮;而對於21世紀的新時代讀者來説,它就是一本再平常不過的少兒紙質刊物。
這可能是因為,作為一本歷史悠久的名刊物,《兒童文學》卻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辦刊理念。這其中有偶然,也有歷史的因素。
對這份刊物而言,可能只有摸起來粗糙不平的蠟制封面是唯一不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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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文學》創刊於1963年。雖然刊名如此正式,但創刊後的十幾年裏,它連刊號都沒有,算是一本“內部刊物”。
1963年,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或稱“三年困難時期”)剛剛結束。物質生活的匱乏影響到了精神領域,給成年人看的報刊雜誌也不算多,何況是兒童讀物。當時全國只有2家專門出版童書的出版社,有影響力的刊物幾乎只有上海的《少年文藝》一本。
《少年文藝》創刊更早,但是由於位處上海,很難徵集到北方作家的稿件。
為了解決這種情況,由葉聖陶、茅盾、冰心、金近等一批作家和畫家倡導,在北京創辦了《兒童文學》。
第一期《兒童文學》的編委,葉聖陶居首
著名兒童文學家,也是創刊人的金近在創刊詞中寫道:“回首四顧,這裏還是留下了一大片未經開拓的荒原,有待耕耘。即以成長起來的花木來看,也還是品種不繁,幹株不堅,既無參天古木,也少奇花異草”,算是對當時兒童讀物狀況的概括。
最初的《兒童文學》沒有刊號,也沒有固定的發行週期,編者只能表示“大概每年出四期”。與其説是一本雜誌,倒更像是一批兒童文學作品的彙編集。
但它彙編的作品陣容卻非常豪華:葉聖陶、金波、冰心等知名作家的文章頻頻出現;雜誌的理念也很現代:幾乎每篇文章都配有專門繪製的插圖,插圖的水平大都不低,比如創刊號的封面圖就是黃永玉的木刻作品,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黃永玉的木刻封面圖
同類刊物少,質量又優秀,《兒童文學》順理成章地大受歡迎,第一期就賣出了30多萬冊。編者們也對雜誌的前景很有信心,準備將雜誌發展成全國發行的“外部刊物”,發行週期也固定下來。創刊的第二年,編輯部還把全國的青年兒童作家請到北京舉辦學習會。
這種信心沒能持續太久。《兒童文學》創刊的1963年,離十年文革的開始,只差3年。
文革期間,《兒童文學》先是大幅增加了革命主題的作品。但是這種作品兒童並不愛看,再加上很快文藝界的情勢惡化,《兒童文學》在出版了10期後宣佈停刊,一停就是十年。
直到1977年,一篇名為《“四人幫”是摧殘兒童文學的劊子手》的文章,才宣告了《兒童文學》的重新出版。十年前就開始謀劃的“固定出版週期、面向全國發行”又被耽擱了好一陣子。
然而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兒童文學》都只是一本普通的兒童雜誌,讀者羣體侷限在小學生羣體中。
它真正變得“名不符實”,不再侷限於“兒童”這一羣體,而是在更廣泛的讀者羣中奠定了地位,還是因為90年代的文學雜誌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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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文學創作迎來了一次反彈式的爆發。北島、舒婷成為人們心中的偶像,滿大街都是詩人,滿大街都是文學雜誌。
兒童讀物也在這個時期有了很大增長。幾乎每個省都辦了自己的兒童刊物,《兒童文學》雜誌的發行量也破了50萬。
但這個時期並不長久。
北島回憶説:“那是由於時間差——意識形態解體和商業化浪潮到來前的空白。沒兩天,商業化浪潮一來,這種狂熱就不復存在了”。
到了90年代,文學熱迅速退潮。文學刊物的發行量大幅下滑,兒童刊物也被波及,到1996年時,《兒童文學》編輯部做了調查,發現各省的純文學刊物幾乎都沒了,“八十年代一哄而上,現在好像是秋風過境,一夜之間都消停了”。
《朝花》、《未來》等大型兒童期刊相繼停刊,《兒童文學》自己也岌岌可危,發行量一度只有6萬冊。
當時普遍的做法是徹底轉型。雖然靠文學賣不出了,但兒童刊物還是有很大市場空間的——做教輔、做作文選,甚至是直接轉型成綜合性雜誌,都能保證雜誌賣得出去。
如果《兒童文學》選擇了其中任何一條路,也就沒有了後來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完全不兒童”的《兒童文學》了。
1991年起出任雜誌主編至今的作家徐德霞在多年後回憶説,那時候國內只剩下十幾家兒童文學類刊物,有一些開始專發學生的作品,認為這樣可以吸引小讀者,但他們最終選擇了反其道而行之:不僅繼續搞文學,還要搞最純的純文學,不搞通俗文學,不搞“故事”,而是要把要把全國藝術品質最高的作品拉到《兒童文學》裏來。
1997年,《兒童文學》在雜誌封底印上了“本刊適合9至99歲公民閲讀”的字樣。
這行字奠定了之後十幾年《兒童文學》的基調,把它變成了各種文學內容和題材的試驗場,和無數青少年純文學的啓蒙雜誌。
《兒童文學》那時登載過什麼樣的作品呢?
有《跑,拼命跑》這種反思高考和過激的應試教育體制的作品,講述了高考前老師和同學的一系列變化。文章最後,主角的一位朋友被切換户籍來獲得高考加分的同學刺激,進了精神病院,卻在高考當天逃出來想闖進考場。
2011年貼吧對這篇作品的回憶
類似的作品還有《青春流星》,講了一位被家長老師寄予厚望的高中女生,因為壓力過大在奧數比賽上作弊,被抓了。結局是這位女生選擇了自殺。
還有饒雪漫的《誰可以給誰幸福》,情節是一位16歲少女因為被搶劫重逢了童年好友,因此產生了一段糾葛的關係,給了很多當時還完全不知道“青春傷痕文學”為何物的讀者很大震撼。
《兒童文學》設過一個科幻欄目。劉慈欣在上面登載過《圓圓的肥皂泡》一文,故事主體是利用無數大肥皂泡裹帶濕潤空氣進入內陸,從而調節氣候。當時劉慈欣的筆法和風格已經有了後來《三體》、《流浪地球》的影子。
這種對虛構宏大事物的描寫一直貫穿劉慈欣的作品之中
2005年後,在電子遊戲還被污名化為“電子海洛因”的時候,《兒童文學》就登載了不止一篇網遊小説,主題大多是玩家打破了第四面牆。有《亡靈騎士錄》,講了一羣玩家集體變成了Boss,結尾有“從不接觸網絡遊戲的人,知道有那樣一個世界嗎?”這樣的句子。
還有《聖域傳説》,內容是一名玩家在遊戲中帶領NPC利用Bug毀掉了遊戲,最後發現他自己所處的現實世界也是別人設計出來的遊戲。
前者取材自《魔獸世界》,後者的背景是《仙境傳説》。
當年NGA對於《亡靈騎士錄》一文的討論
如果説上面的作品還大多以校園為題材,那餘華的《我膽小如鼠》一文就徹底離開了校園。這篇小説的很大篇幅都是講述勤奮、誠實卻膽小的主角工作後被同事欺壓,用他自己的話説,是描寫了“一個畸形的社會,一種不健全的社會,一種不成其為社會的社會”。
很多在《兒童文學》上登載的短篇小説後來都被改編成了長篇作品。比如上面提到的《誰可以給誰幸福》,改編為了長篇青春小説《我要我們在一起》;《聖域傳説》改編為了“校園幻想作品”《聖域的傳説》。
一般來説,我們把年齡小於14週歲的孩子叫做兒童。然而這個時期《兒童文學》上的大部分作品,沒到14歲是沒法完全理解其中深意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看了之後就一無所獲。大部分當年的《兒童文學》讀者都提到一個説法:“雖然當時有些看不懂,但是後來再讀覺得回味無窮”。
很多人即使到了完全稱不上“兒童”的年紀,也還在訂閲《兒童文學》。《純真年華》的作者安武林就提到了他上大學時還自己訂閲了《兒童文學》,讓一些同學很是驚訝。
《兒童文學》成了一整個年代的人對於文學啓蒙的共同回憶。
2016年一條關於《兒童文學》的微博有1萬多轉發,3000多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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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已經是輝煌的過去,現在的《兒童文學》已經不再是這樣。
2009年,有人在豆瓣指責《兒童文學》越來越低齡化。底下也有些人回應説,小時候覺得很好看,後來又買了一本,發現“已經純粹是給小孩子看的了”。這個帖子2016年還有人評論“原來五年前就有人提出了這樣的質疑”,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帖。
這其實是個很奇怪的説法。不管是《兒童文學》創刊的宗旨,還是它刊名的含義,都表明了這本來就是一個給低齡兒童看的雜誌。2010年後的《兒童文學》確實也逐漸放棄了曾經的純文學立場,開始迴歸通俗故事和動物擬人。
2019年《兒童文學》裏的一篇文章,主題和寫法明顯都比當年低齡化了很多
但如果考慮到這本雜誌當年給那麼多人帶來的震撼,這種指責也就算不上奇怪了。“適合9到99歲閲讀”的承諾似乎也不再那麼有説服力。
2014年,《兒童文學》分成了四個分刊。經典版登載詩歌、小説和散文等原創作品,選萃版回顧已經發表過的文章,美繪版以圖片為主,而時尚版,則和主編徐德霞當年引為反面例子的某些雜誌一樣,主要接受學生投稿。
分刊之後的《兒童文學》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一本雜誌有自己的生命階段,就和它的讀者一樣。如果你是一個當年喜歡過《兒童文學》、希望它永遠像當年那樣的讀者,不妨回到最初,看看1963年10月,《兒童文學》創刊號第一篇文章裏的第一句話:
“誰沒有自己的願望?願望是生命的食糧,它跟隨我們的年齡一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