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雜記2_風聞
明朝散发弄青舟-一个不上抖音不看湖南台的老男人2020-07-09 05:19
前幾天發了一個我的高考記憶,再接一篇雜記。
我的老家在膠東的地位非常尷尬:説起歷史,名人也有;説政治經濟,名人也有;但是作為山東建國之後才正式成立的縣之一(比濱洲和東營的某幾個縣要早?),文名不興。近幾年的名聲,在中央台有點臭(不説為啥)。
在中國現代革命史上,倒是可以認真寫上一筆:因為處在三縣交界,所以是膠東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中心之一,包括解放戰爭初期許世友的司令部;濟南軍區某部門的創始地(現在沒濟南軍區了);膠東最慘烈一戰的發生地;黃金出產豐富,在1942年之後大量支持陝北中央;作為最早的全境解放的縣域之一,為解放戰爭輸送了大量兵員;描述膠東抗戰的文學作品(“三花”)的發生地……隨着主力部隊的渡海北上和南下,村裏幾乎每家都有親戚在東北、青島和濟南、江蘇、福建、廣州甚至四川和貴州。
1. 村名
膠東的村名,大致上是“X家莊”,“X家村”,“XX莊”,“X家夼”這種以最早啓山林的姓氏或者幾個姓氏命名的,也有“石硼X家”這種以地貌加上姓氏命名的,還有“河東”這種以地理位置命名的,但是我們村的命名方式比較少見,百思不可解:我的這個姓,來源很清楚,是山東和膠東最早的姓,甚至先民遷出的村子來歷也很明白,但是這個村子的名字有點莫名其妙。
以下來自不同親戚的不同時期的口述的彙總,我的記憶可能有錯訛:
2. 地主
村裏的地主只有一户,姓趙,我上小學的時候還總是聽説起趙家的大公子如何有才,寫得一手好字,xxx是他的學生之類。
趙家宅子的主宅,是我媽媽的二表哥(按照輩分,我應該叫他二舅,但實際上叫他“二大爺”(在北京話裏面不禮貌,在膠東無不敬))在住,一直到八十年代才拿到房產證書。
趙家的地,延伸到幾個村子,所以我小時候總是聽老人説本村的馬土改前拴到鄰村的馬橛子上。土改,也包括土地在不同村子之間的分配。
趙大公子在“複查”的'50年代,被發現了手裏有人命,在被專政之前被私刑處決,據説極慘,我的小學老師講過,我的印象有些模糊。
趙大公子的女兒在牟平某鄉村師範上學。正趕上“鬧日本人”,沒法上學,先結了婚再説,拉了同學來幫忙做女紅。女同學姓丁,是河東村的“大户”人家,據説極其美貌。趙小公子起了歹心,丁姑娘憤然逃走。丁家讓姑娘投奔濰坊的姐姐,姐夫是國民黨的裝甲兵營長,姓邵,也起了歹心,丁姑娘只能再逃,姐姐的指點是逃到延安(此處可能有曲折)。丁姑娘在延安遇到後來的代總政治部主任的梁將軍(似乎是江西永修人)喜結連理。
七十年代後半期,丁姑娘的父兄要麼早已經被鎮壓要麼已經過世。已經嫁人的孃家侄女被接到北京。侄女知道有這個姑姑,卻不知道被帶到北京市為什麼,審查是為什麼,但是終於過上了好日子。
據説趙家人主要的生意是在大連,所以後代成分主要是資產階級,大部分受政治波及少。
3. 參軍與倖存者
媽媽的大姨(我應該叫“大姨姥”)嫁到了我們村王家,日子過得艱難,1943年土改之後終於可以認真吃飽飯。
抗戰早期,村裏早有人蔘軍,但是名義都是“去了大連”,“去了玉素浦”(似乎是通遼某地,村裏人常去闖世界的地方),這樣幾年不回家也説得過去。
1946年秋,到了大規模動員參軍的時候。共產黨不抓夫,就是集中起來做説服教育工作。媽媽的大表哥(從備份上講,我應該叫大舅,但因為是同村,我叫他大爺,就是後來住地主家的房子的二大爺的親哥哥)第一個站出來,“要不我去吧”……有人帶頭之後,一大片青年響應。
大姨姥聽説之後,包了餃子給兒子送過去,但沒有機會見到,已經開拔了。據村裏老人説,大姨姥坐在村中央的泥地上老淚縱橫,“兒啊,好不容易能讓你吃上餃子,你就這樣不看你娘一眼就走了!……國民黨,天殺的,就見不得人好!……兒啊,以後還不知道你娘能不能見到你……”
王大爺打過萊蕪戰役,打過淮海戰役,渡了江,最後在廈門安定下來。1960年代初,他回到村裏的時候,大姨姥已經不在了。我爸爸説,第一次吃芒果乾和肉鬆就是他帶回來的。
我爺爺的遠房堂弟,1939年參軍,現在還在南京,曾經每過兩年回老家看看,但是現在身體已經不支持他回來了。他是屬於什麼都沒耽誤的。以後再説他。
我姥爺最小的弟弟,我叫舅姥爺,應該屬於小地主。我爺爺説起來小舅姥爺,總説,“蘭xx當年是個人物……”結合姥姥零零散散的説法,按照《史記》的定義,舅姥爺年輕時候算作“俠”:愛交朋友,愛借錢給別人,愛幫人平事,愛打架,愛賭錢。終於,賭債加傷人導致“黑狗皮”上門。根據民間傳説,小舅老爺“雙臂一震,破窗而出……”,逃到了掖縣去扛大包,最後參加了XX山起義,一直活到了1980年代後期。他從山東省糧食廳離休之後,偶爾在縣裏住,我那時候已經上小學,跟媽媽去看他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他像當年的風雲人物。但他對着貓的眼神,偶爾露出兇相,我就説,“舅老爺,你看起來很厲害”,他又變成了一個沒牙的光頭老頭兒。
4. 烈士
村裏的第一個烈士,是被人告發之後被活埋的。告發的人,連同姘頭,被民兵處死了,但是沒有禍及家人。趙大公子,在“告發”這件事上,至少説的是“那個人一直都不老實,像共產黨”。趙大公子在膠東解放後深夜被拉到山上處以私刑,倒是沒有苦主一家參與。
村裏的於書記對於第二個烈士的噩耗,不知道該怎麼通知他的寡母,最後硬着頭皮説,“大嫂,你家大壯光榮殉國了”,目不識丁的農村大媽的回答是,“殉國?殉國好啊”……過了多年,這都是村裏人的話題之一。八十年代,烈士的大哥的身份也認定為抗聯的烈士:他三十年代闖關東,一怒之下在通化加入了抗聯,在八十年代末終於確認了身份……
在“市志市情”裏面,能見到所有村裏的烈士名單。
媽媽説起表哥裏面的另外兩位烈士,其實媽媽都沒有見過:一位是二舅姥爺家的,在萊陽被摸了崗,媽媽總是説起那位表舅又高又帥;另外一位是大舅老爺的二兒子,陣亡在淮海。大舅老爺是地主,帶着大兒子跟着支前的隊伍自費去了,看到的只是釘得嚴嚴實實的棺材,也不讓運回來。媽媽説起大舅老爺,總是説大舅老爺老淚縱橫的話,“老二還沒成家啊”,“大軍都不讓我開棺材看一下啊”,“那麼多的年輕人啊”……媽媽總是説,大舅老爺一輩子沒吃過苦。
5. “饑荒”
在膠東,“饑荒”的意思可以是“債務”,可以是famine。“拉饑荒”大致是指欠債。
奶奶老年的時候,絮絮叨叨,説起持家的重要性,我聽到的卻是舊農村的脆弱:“總有接不上的時候……XX家當年來借糧的時候,我説豆子裏面可能有砂子,她説,‘大嬸,幾個孩兒,就這麼養吧,再不行就把地典給老趙家一畝;反正老趙家是善人,什麼地都收’”。
6. 五個兒子
村裏有一家人,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卻多少被人瞧不起,差不多都是同樣的話,“他家五個兒子,日子過得不怎麼樣,一個去當兵的沒有!”
這家的老頭兒的院子和我家隔一條溝,有一顆杏樹。夏天,大姐帶我經過的時候,看着杏樹眼饞。老頭偶爾給我們吃幾顆杏,就開罵。現在想起來,他可能罵的是鰥夫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兒子也給他們娶了媳婦但是兒子卻不夠孝順。大姐現在還念他的好。他的曾孫和我是同學。
7. 窮文富武
膠東曾經出過武術大師宮師傅,現在北京的某些八卦傳人自稱宮氏傳人。《葉問》的某集裏面曾經有過章子怡扮演的宮師傅的女兒宮二去找葉問報仇。
這是一個有點惡搞的橋段:《葉問X》的編劇徐老師説他二舅姥爺、國術館的大師李老如何如何……據記載,宮師傅曾經和李老較量過,較量結果相約保密,但多年之後能夠尋得蛛絲馬跡:李老沒贏。我惡意猜測,徐老師借編劇噁心一下宮師傅。
宮師傅剛回到“青山”收徒,除了青山宮氏,要看家世,差不多是説,沒法保證營養,學費不收,就別來了。所以,我爺爺對我説,你“手軟”,看起來比兩個堂哥行,但你還是學別的吧,比如王xx爺爺的xx……(我爸爸反對,我最後也沒有機會學,王爺爺後來到了新疆兵團投奔兒子)
“富武”,還有另外一個關於“陣營”的故事可以講。
有傳言説,許世友曾經和宮師傅切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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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你的地在哪裏”
高二的時候,我自我感覺非常棒,差點炸上了天,在家裏,在學校(雖然成績遠遠不是第一)。
某天,我説明年第一志願報人大的某專業第二志願報政法大學的某專業。
我爸爸説,你先別跳,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有一個窮漢子叫友子,與老母相依為命。過年的時候,友子説,‘媽,明年我種五畝麥子,五畝糝子(大約是類似大麥?),五畝穀子,咱們的日子就好多了!你再養雞,養兩頭豬……’。老媽問,‘可是,友子,你的地,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