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一本備受馬克思稱讚的偶像劇般小説?_風聞
雨博-位卑未敢忘忧国,国外左翼跟踪,政治经济学分析2020-07-12 21:30

説起《簡愛》這本書,不知你們會想到什麼,是貧窮的家庭女教師簡愛面對羅切斯特心中迸發出來的吶喊“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是美麗的桑菲爾德莊園夜裏令人毛骨悚然的瘋女人的慘叫和笑聲,還是簡愛和羅切斯特有情人終成眷屬令人羨慕和嚮往的圓滿愛情?
有人説,這本書是一部成長小説,女主角簡愛從一個孤苦伶仃、備受虐待的孤兒,經歷一系列社會鞭打最終成長為有知識、有教養、思想獨立的女教師;有人説,這本書是一部偶像劇般的愛情小説,簡愛,一個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的家庭教師,和桑菲爾德莊園主人羅切斯特,也是她的僱主相識、相知和相愛,並最終結婚相守。
這樣一本小説為何會備受馬克思稱讚呢?除了成長,除了愛情,《簡愛》還有哪些內容值得細細品味,又有哪些內容細思極恐?
《簡愛》一書出版於1847年,正是馬克思和恩格斯起草《共產黨宣言》的前一年。馬克思當時肯定已經看過這本書,而且對其作者夏洛蒂·勃朗特評價頗高。馬克思從巴黎流亡倫敦以後,為了維持生計,開始為美國紐約的一份報紙《紐約每日論壇報》寫稿,這份報紙在1854年刊登了馬克思的一篇社論《英國資產階級》,其中有一段如下:
“現代英國的一批傑出的小説家,他們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寫生動的書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一切職業政客、政論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他們對資產階級的各個階層,從“最高尚的”食利者和認為從事任何工作都是庸俗不堪的資本家到小商販和律師事務所的小職員,都進行了剖析。狄更斯、沙克萊、白朗特女士和加斯克耳夫人把他們描繪成怎樣的人呢?把他們描繪成一些驕傲自負、口是心非、橫行霸道和粗魯無知的人;而文明世界用一針見血的諷刺詩印證了這一判決。這首詩就是:“上司跟前,奴性活現;對待下屬,暴君一般。”
其中的“白朗特女士”説的就是夏洛蒂·勃朗特。看過《簡愛》讀者在讀馬克思的這段話時,不知會想到書中哪些人、哪些事呢?
那些揮之不去的童年噩夢
簡愛的父母去世後被裏德舅舅收養,住在他們的蓋茨海德府。隨着裏德舅舅去世,10歲的小女孩簡愛在這裏變得無依無靠了。家庭在普通人眼中應該是温暖包容的港灣,但對簡愛而言,蓋茨海德確是階級鮮明的煉獄。裏德太太和她的三個孩子是主人,貝茜和阿博特等女僕和馬伕是僕人階級。簡愛在這個家既不屬於主人階級也不完全是僕人,處於尷尬的中間位置。簡愛自覺低人一等,女僕也經常告誡她不要以為能夠和裏德小姐少爺平起平坐,因為他們將來會有很多錢,而簡愛一個字兒也沒有。
年輕的紳士——14歲的約翰少爺總是欺侮、虐待10歲的簡愛,一星期不是兩三次,也不止一兩回,而是連續不斷。約翰的這種行為僕人不敢管,裏德太太也是完全裝聾作啞。當簡愛在角落裏從書中獲得樂趣時,約翰大聲呵斥簡愛説:“你沒資格動我們的書。我媽説了,你是個靠別人養活的孩子,你沒錢,你爸一分錢也沒給你留下。你該去討飯,不該在這兒跟我們這樣上等人的孩子一起過活,跟我們吃一樣的飯菜,穿我媽花錢買來的衣服。”當簡愛提起勇氣還手時,被好心善良的裏德太太懲罰待在裏德舅舅去世的紅房間裏——把一個10歲的小孩關在黑暗的、死過人的房間裏可真是恩惠呀!
當簡愛被關進紅房子的時候,心裏心裏非常憤憤不平:伊麗莎既任性又自私,卻受人尊敬;喬治安娜刻薄惡毒,蠻橫無理,但每個人都喜歡她,至於約翰,他扭斷鴿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各種兇暴專橫卻被原諒。簡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自己過得特別苦?答案很簡單,有錢無罪、沒錢有罪不僅在成人世界上演,實際早在童年時代就已經拉開帷幕了。
簡愛最終因為恐懼而生病,並被裏德太太送往由勃洛克赫特家族修建的慈善學校。在好心的太太老爺們的資助下,這所學校為孩子們提供燒糊的粥、發餿的飯、有着怪味兒的湯,孩子們總是吃不飽、餓着肚子,冬天也穿不暖、生凍瘡,這所學校的總監——也就是勃洛克赫特家族的兒子美其名曰遵守清規戒律、是為了侍奉主。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這一細節,這位出身顯赫門第的總監注意到學校裏有個女孩擁有一頭天生的紅色捲髮,他説這種捲髮迎合世俗潮流,違背清規戒律,即使是天生的也要全部剪掉。他説他的使命就是侍奉主,剋制女孩子的七情六慾,教導她們簡樸持重、不打發辮、不穿華麗衣服。諷刺的是,這時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進來了,她們頭戴當時流行的灰色海狸帽,插着鴕鳥毛,在華麗精緻的帽檐下面,垂着卷的很精緻的濃密的淺色捲髮。一個是總監的媽媽,另外兩個是他的妹妹。這一對照描寫直接揭露了上層的口是心非、宗教的虛偽欺騙性,讓人大呼過癮。
《簡愛》真的像偶像劇嗎
簡愛從洛伍德學校畢業後留校任教了一年,因為工資太低以及想要體驗生活的變化,她來到了桑菲爾德莊園當家庭教師。從這裏開始,整部小説的主線劇情乍看起來彷彿是灰姑娘嫁給王子的偶像劇橋段。
二人之間存在難以跨越的階級鴻溝,這一點與偶像劇的設定相似。在桑菲爾德莊園,同樣存在鮮明的階級區分。羅切斯特是主人,作為家庭教師的簡愛和作為管家的費爾法克斯太太似乎是高級僕人。家庭教師的地位依然是很尷尬的,特里·伊格爾頓在《勃朗特姐妹:權力的神話》一書中結合勃朗特姐妹的經歷對此進行了很好的總結,“**成為家庭教師不僅意味着她們有機會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 也意味着進入高一層階的社交圈; 但是, 這同時也意味着她們是作為僕傭加入她們所向往的那個羣體——雖然在文化層次上高人一籌, 在社會層次上卻不得不低眉順眼做事。 三姐妹身體上(**physically) 進入了她們“精神上”歸屬的階級……然而在這個羣體中卻深切感受到一種被排擠和低人一等的感覺”。書中也通過簡愛和其他角色之口表達了家庭教師的尷尬境遇。比如上流社會的孩子們故意讓簡愛聽到他們是如何捉弄自己的家庭老師,如何訓斥家庭老師什麼也不懂還敢來教他們;簡愛自己也説“那些富有而傲慢的主人家的成員”,都把家庭教師“看成是卑微的下人,那些人既不瞭解也不去發現她們內在的美德,只是像欣賞廚子的手藝和侍女的情趣一樣,來對待她們具有的才藝”。
偶像劇或者設定男女主角在童年存在深深的羈絆,二人相愛是命中註定;或者簡單粗暴地訴諸於顏值,所謂顏值即正義,男女主角相愛似乎是理所當然,一見鍾情看起來並不那麼違和。然而,《簡愛》中的男女主角並不存在命運的羈絆,也並非俊男美女,簡愛長相平平、臉色蒼白、身材矮小,羅切斯特也不是英俊瀟灑,作者直接借簡愛之口,暗搓搓諷刺了那些描寫美貌小姐和有爵位的紳士之間綿綿情話和動情場面的“有時髦生活的精彩小説”。
**《簡愛》中的矛盾很明確,是簡愛和羅切斯特圍繞階層差異的心理矛盾,而非一般偶像劇選擇避重就輕的家庭阻撓或者三角關係。**對簡愛而言,二人社會地位和階層之間的差異讓簡愛感到自卑,她不斷地用理智來約束自己的感情,“你和他不是同一階層的人,你還是呆在自己的社會地位上吧。你要自重自愛,別把你全身心灌注的愛,虛擲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這份厚禮的地方。”羅切斯特的曖昧對象英格拉姆小姐並沒有對二人造成誤會,簡愛認為英格拉姆小姐“看上去光彩照人,實際上是裝腔作勢;外表秀麗俊美,看似多才多藝,但頭腦十分空虛,心田天生貧瘠……温柔和真誠跟她無緣”。簡愛認為他們之所以調情是因為門當户對,羅切斯特並沒有迷上英格拉姆小姐,後者也不是真正喜歡羅切斯特。羅切斯特自己也很明白,英格拉姆小姐是看上他的家產,當羅切斯特撒謊説自己的家產沒有她想象那麼多時,英格拉姆母女立即疏遠了羅切斯特。
《簡愛》的獨特之處尤其在於書中一些有可能成為名場面的橋段,全部都因為女主角對自尊的維護走向了偶像劇編劇想象不到的結果。例如,當簡愛和羅切斯特互相表明心意,要舉行婚禮時,羅切斯特説要把祖傳的鑽石項鍊、戒指都要戴在簡愛身上,要讓簡愛的頭髮上插上玫瑰花,蒙上珍貴無比的面紗。這初聽起來就像是經典的醜小鴨經過裝扮變天鵝的喜聞樂見的橋段,但是簡愛卻立即潑了一盆冷水,説如果打扮成那樣的話就不再是簡愛,而是“一隻穿着五顏六色小丑服的猴子——一隻身披借來的羽毛的烏鴉”。比如,當羅切斯特帶着簡愛去買綢緞和首飾時,簡愛的感受是“他給我買的東西越多,一種煩惱和屈辱的感覺越使我兩頰發燒”。她希望自己有一點獨立的財產,因為她受不了羅切斯特把她打扮得像個玩偶。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簡愛要求她作為家庭教師來賺食宿費,她的開支要從薪水裏支出,羅切斯特什麼也不用給她,除了敬愛。再如,當簡愛得知羅切斯特還有一個瘋老婆的時候,她果斷拒絕了羅切斯特的提議:他們一起離開英國到法國,到歐洲其他地方去生活,而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離開了桑菲爾德。她不願意“向誘惑屈服、任激情支配……乖乖地落進温柔的落網……置身於歡樂別墅的奢華享受之中……做羅切斯特先生的情婦,一半時間沉迷在他的撫愛裏”,明確自己不願意在“一個傻瓜的天堂裏當個奴隸——眼下因虛妄的幸福興奮得發狂,過後因悔恨和羞愧痛哭流涕到窒息”。
這些反高潮描寫暗示着這本書與一般偶像劇的不同氣質:它**不是人們慾望的直接投射或者虛幻的滿足,而是毫不留情地揭示了金錢或者資本對婚戀關係造成的異化。**真心相愛的霸總要娶我,不是皆大歡喜、完結撒花,而是間歇性陷入對失去獨立和自尊、進而失去基於平等地位的敬愛的恐懼。最終作者不得不為簡愛安排一份遺產,並把羅切斯特弄殘,才達成二人結合的悲劇性圓滿。
簡愛和羅切斯特的結合有何深意?
本書對上層階級的描寫,裏德太太及其子女、勃洛克赫特總監、英格拉姆小姐等幾乎都符合馬克思的精闢總結“驕傲自負、口是心非、橫行霸道和粗魯無知”。不過這並非是要否定一切上層階級的個人,而是通過女主角的親身經歷和敏鋭觀察,撕去意識形態為上層階級穿上的虛假外殼、打碎普通羣眾對上層階級整體的虛構想象:有錢即意味着有教養、有道德,意味着正直和誠信的品德。
羅切斯特在前期也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他縱情聲色、包養情婦、放蕩不羈。簡愛之所以來到桑菲爾德莊園,就是因為羅切斯特要為自己法國情婦的女兒(書中沒有明確她是否為羅切斯特親生)招聘一個家庭教師。羅切斯特在諸多情婦中的周旋似乎並未給他帶來幸福和滿足,他自己承認“對那些只憑容貌取悦於我的女人,當我發現她們既沒有靈魂又沒有心肝時,當她們讓我看到她們的平庸、淺薄,也許還有愚蠢、粗俗和暴躁時,我倒真是個十足的惡魔”,他在歐洲大陸放蕩的七年時間滿是“憎惡、痛恨和憤怒”。但在和簡愛相遇以後,羅切斯特認為她就像一位天使,用她“清澈的目光、雄辯的口才、如火的心靈和柔中帶剛的性格”,治癒了自己的身心。
這一浪子回頭般的安排似乎有更深刻的社會隱喻。上層精英階級作為社會財富的所有者、政治和教育的管理者以及各類社會資源的協調分配者,若其引賢納能、鋭意進取和朝氣蓬勃,在和平時期會引領經濟發展和社會公平,在面臨外在衝擊的特殊時期(不論是戰爭還是自然災害)也能高瞻遠矚、謀劃全局;但若其平庸無能、不思進取和腐朽墮落,在和平時期會阻礙經濟發展和社會公平,在特殊時期甚至會使整個國家和民族陷於毀滅性災難(如清朝末年統治階層對外國侵略的應對;美國精英階層對新冠疫情的回應)。簡愛,作為有知識、有教養、有同情心的中產階級下層,對羅切斯特的治癒,可能暗示着上層保持其健康活力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不斷吸納來自中下層階級的新鮮血液。階層流動不僅意味着中下層向上的流動渠道暢通,而且會造就有活力的上層。反過來講,如果階層流動固化或者階層斷裂,那麼導致的不僅是憤怒的中下層(這種憤怒或者向外反社會,或者向內毀滅自我),而且是腐朽無能的上層。
作者:雨博
注:現在再看以前喜歡的書,總會有一些以前沒有的感受。沒有任何馬克思的術語,卻又讓我處處想到了馬克思。原來我早已中毒已深,無法自拔,讓各位看官見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