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裏之間：德國曆史教科書中的二戰史（上）_風聞

本文系中國國家歷史原創文章，轉載請聯繫小編微信號zggjls01，歡迎轉發到朋友圈！

全文共4282字 | 閲讀需9分鐘

用“表世界”和“裏世界”的二分法來理解二戰。裏世界指歷史教材中講述二戰歷史的具體內容，表世界指歷史課本的編纂發行的社會背景。

眾所周知，納粹時代是德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1933年至1945年，納粹政權統治德國。在這短短的12年間，在納粹卐字旗下，德國不但成為二戰的策源地，更成為聳人聽聞的大屠殺場。據不完全統計，二戰歐洲戰場造成至少2000萬人死亡，而納粹大屠殺導致超過1700萬人受害。德國學者感嘆，這場浩劫是德國歷史上“不可征服的過去”。

儘管如此，只要德國仍然存在，德意志民族就不得不面對自己“不可征服的過去”。因此我們追問：戰後德國如何面對這段過去？如何面對納粹政權、二戰以及納粹大屠殺的歷史記憶？對於特定國家的歷史記憶，歷史教科書是歷史學家最重要的研究對象之一。因為歷史教材能夠反映政府、社會、學術界和教育界對歷史問題的“最大共識”。當人們使用教科書時，歷史課本成為老一代人和年輕一代之間傳承歷史的“時間膠囊”。

時至今日，學者分析比較戰後德國的多種歷史教科書，發現其中的二戰歷史“大有玄機”：與其説教材簡單地揭露納粹德國的“黑歷史”，不如説課本迂迴地反映二戰後德國的“當代史”。借用網絡時代的“熱詞”，我們不妨用“表世界”和“裏世界”的二分法來理解這一問題。裏世界指歷史教材中講述二戰歷史的具體內容，表世界指歷史課本的編纂發行的社會背景。教材中的“裏世界”與課本外的“表世界”聯繫密切。在表世界，美國蘇聯冷戰，德國一分為二；在裏世界，兩德教材各有一套二戰史“套路”；在表世界，冷戰最終落幕，德國重新統一；在裏世界，當代課本的二戰史也“重新洗牌”。

▲ 奧斯維辛集中營，曾經的納粹屠殺場

西德

加害和受害

1949年5月，聯邦德國建立，簡稱“西德”。西德對內奉行西方民主政治，對外依附美國。西德國歌《德意志之歌》的歌詞開宗明義：“德意志，德意志，高於一切。”在表世界，西德以繼承民族傳統為立國之本。這“半個德國”必須面對民族的歷史負擔：納粹和德國的昨天有什麼關係？二戰和今天的德國人有什麼關係？在裏世界，在西德教科書中，二戰被描述為充滿暴行的戰爭。德國人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

▲ 四國佔領(德國)期間(1945—1949年)，法國軍隊在勃蘭登堡門前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右翼保守勢力主導德國政壇。1969年前，右翼的基督教民主聯盟長期執政，其對內留用納粹殘餘，對外奉行反共反蘇策略。當時，一些西德歷史課本記述德國加害語焉不詳，講述德國受害卻連篇累牘。1957年，一本教材指出蘇聯殘酷報復德國，奪佔德國東部領土，驅逐當地德國平民：

上百萬的德國人被捲入可怕的痛苦之中，人們無法想象20世紀還會出現這樣可怕的痛苦。成千上萬的老人、婦女與兒童在波羅的海中沉沒，望不到盡頭的難民遷徙隊被餓死、凍死。在德國兩千年充滿苦難艱辛的歷史上，德國人民從未遭受過像1945年那樣的苦難，這次苦難無論是對於敵人復仇行動中的逃難者還是對於留下的人都無法忍受。

****▲紐倫堡審判中的法官們

在歷史研究中，歷史敍述中的這一圖景被描寫為：逃亡和驅逐。

1944年至1945年，蘇聯長驅直入，德軍一潰千里，德國喪失大片領土，400萬德國人逃亡，500萬德國人被逐。在西德，右翼對此耿耿於懷。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左傾政治思想席捲德國社會。

1957年，教材《歷史課程》對有德國參與納粹大屠殺的人數閃爍其詞，有謀劃的大規模屠殺事件表明，參與這些暴行的德國人很可能成百上千。

1968年夏，德國爆發激進學生運動。左翼主張在思想上批判納粹，在法律上審判兇手。此後，許多西德歷史教材承認納粹政權實施暴行，揭露德國軍隊參與加害。

1971年，教材明確提到德軍將領自行承認，德國軍隊曾大肆屠殺和搶劫：“那些少數從事屠殺、搶劫的人玷污了德意志人的名稱，假如我們不能立即停止他們的惡劣行徑的話，這將成為整個德意志民族的災難。”

這些揭發主要是試圖駁斥一種説法：清白的德軍。這種觀點認為，1939年至1945年，納粹政權屠殺平民、虐待戰俘和強徵勞工，德軍沒有參與，只是服從命令。根據這種説法，多數德國人對納粹暴行沒有責任。在西德，左翼對此不以為然。

在表世界，西德政局中左翼與右翼勢力博弈激烈，而西德內部的政治鬥爭也反映在西德的歷史教材之中，使得歷史教材中的德國呈現出一種矛盾狀態，德國既是加害者，也是被害者。在加害者這一形象上，德國人並不是唯一的“壞人”，一方面，在蘇德戰爭中，蘇聯同樣對德國進行了侵害，也是加害者；另一方面，雖然德軍實施了眾多暴行，但是也並非所有德國軍人都雙手沾滿鮮血，也存在對德軍在納粹統治中作用的不同解讀。在被害者這一形象上，猶太人是被害者，但是德國也是被害者，這主要表現在蘇德戰爭中，德國遭受的重大損失。

東德

正義和邪惡

1949年10月，民主德國建立，簡稱“東德”。東德對內照搬蘇聯的體制，對外依附蘇聯。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東德直接引述《共產黨宣言》為國家格言：“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在表世界，東德以共產主義革命為建國基石。這“半個德國”須面對政治的歷史抉擇：我們德國人是擁護共產主義，還是投靠反動勢力？在裏世界，在東德教科書中，二戰被描述為一場鬥爭，一邊是正義，另一邊是邪惡。

****▲東德的國旗

正義一方是共產主義及其化身：德國的反納粹勇士和歐洲的解放者蘇聯。一些歷史課本提到：在國外，蘇聯和蘇聯紅軍，為解放做出最大貢獻，付出最大犧牲。在德國，德國共產黨和社會各階層都流血犧牲反抗納粹。

共產黨的所有成員、蘇軍的政治委員會、蘇聯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所有反抗者和游擊隊員都受到死亡的威脅……共產黨、社會黨、資產階級、宗教界、軍界和貴族圈子在德國的代表，全都為拒絕服從希特勒付出了代價，犧牲了自由乃至生命。

這一歷史議題被稱為“德國抵抗運動”。1933年至1945年，納粹統治德國，部分政黨和個別民眾以各種形式反抗納粹統治。通常認為，德國抵抗運動分散、微弱。在東德，課本強調抵抗運動，突出共產黨人的貢獻。邪惡一方是帝國主義及其化身：德國的納粹政權和西方的綏靖主義。許多歷史教材指出：在戰前，納粹是戰爭的罪魁禍首，德國干預西班牙內戰，策劃慕尼黑陰謀，進而挑起戰爭。在戰時，納粹和德軍是屠夫強盜，多數德國人需要承擔罪責：“我們的民眾必須慚愧地被告知，不少納粹國防軍的士兵掠奪淪陷國家居民的財產而大發橫財，納粹主義有意識地使最廣大的人民羣眾墮落。”

這些論述主要是支持一種説法：蘇聯解放歐洲(衞國戰爭)。1941年至1945年，蘇聯和德國進行了四年戰爭。戰爭前期，德國入侵蘇聯，大肆屠殺和搶劫。戰爭後期，蘇軍反攻德國，德國損失慘重。在東德，教材強調蘇軍犧牲，迴避德國損失。

▲ 英國首相張伯倫宣佈，《慕尼黑協議》意味着“我們這個時代的和平”

在表世界，在東德的政局中，執政黨倒向蘇聯，在“封閉僵化的老路”上狂奔。在裏世界，在東德的教材中，光明和黑暗涇渭分明：對於正義，教科書讚揚“正義的德國人”和歐洲的解放者。在德國，抵抗運動者寧死不屈，他們是德國的反抗者；在歐洲，蘇聯紅軍浴血奮戰，他們是歐洲的解放者。對於邪惡，教科書批判“邪惡的德國人”和帝國主義勢力：在德國，納粹統治倒行逆施，他們是法西斯的屠夫；在歐洲，西方國家縱容納粹，他們是法西斯的幫兇。

幕後

美國與蘇聯

兩個德國的教科書形成大異其趣的套路：西德糾結加害與受害，東德突出正邪的對決。不過，這些套路殊途同歸，都服務於政治正確：西德修補民族的傳統，東德彰顯革命的正義。此外，教科書中存在一些宏大主題，超越兩德之間的衝突，直指世界霸權的你爭我奪。至此，兩德對立幕後兩大超級大國浮出水面。

在表世界，是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激烈博弈。

1945年，德國戰敗，美、英、法、蘇四國聯合佔領德國。

1948年，美蘇對立，蘇聯封鎖西柏林，史稱“柏林封鎖”。

1949年，德國分裂，美國扶植西德，蘇聯扶植東德。

1961年，東德建立隔離牆阻擋人民逃往西德，史稱“柏林牆”。

在裏世界，西德和東德歷史教科書中的二戰史“套路”深受美國和蘇聯的影響。

在東德的課本中，納粹德國不只是歷史特例，而且是帝國主義的延續。這種説法源於東德的帶頭大哥——蘇聯。二戰被詮釋為共產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對決。20世紀前期，紅色革命家發表大量論文，指責帝國主義反動派，例如列寧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和《帝國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中的分裂》(1916)。抽象而言，帝國主義指一個資本主義國家橫行霸道，對其他地區進行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具體而言，帝國主義理論把納粹政權和西方列強歸為一類。共產主義是帝國主義的對立面。因此，反對納粹等於支持蘇聯，警惕西方。

▲ 柏林牆的遺蹟

東德教材沿用帝國主義理論。1979年，東德一本歷史教科書指出：二戰前，既有納粹政權的瘋狂擴張，也有西方國家的禍水東引。

在西德的教材中，納粹政權不是歷史特例，而是極權主義的範例。這種説法源於西德的後台老闆——美國。二戰被演繹為自由民主和極權主義的對決。20世紀中葉，英美知識分子出版諸多著作，把極權主義體制説成萬惡之源，例如弗里德里希·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1944)和漢娜·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1951)。抽象而言，極權主義指一個獨裁統治勢力一手遮天，支配整個社會的公共權力和私人權益。具體而言，極權主義理論把納粹政權和蘇聯體制歸為一類。民主自由是極權主義的對立面。因此，清算納粹就要捍衞西方，反共反蘇。

作為美國的盟友，西德教材沿用極權主義學説。1953年，西德《歷史課程標準》指出：納粹主義不是特例，而是獨裁統治的一部分。20世紀70年代，一系列教材都通過描述納粹時代的青年，闡述獨裁者如何對民眾“洗腦”。例如，納粹當局威逼利誘一名15歲的貧困中學生彼得，以免除學費的方式誘惑其加入希特勒青年團。除此之外的所有青年團體都被解散，最終所有人都成了褐色隊伍中的一分子。教材設計者最後提出問題：為什麼所有獨裁國家都會嘗試首先拉攏青年？

▲ 即將被送往奧斯維辛的猶太人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