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佳華語愛情怎麼就「三觀不正」?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0-07-15 22:12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公園廁所。
一位阿叔走到小便池。
他的眼神不自然地往旁邊瞟,身體靠近。

對方察覺到了異樣,很快,拉上褲鏈離開廁所。
看來,他找錯了人。
離開公廁後,阿叔繼續在公園閒逛,這時一位石椅上聽歌的人闖進他的視野。
兩人四目交投,相視一笑。

好像有一種默契。
“你好…….你經常來這裏嗎……我叫阿海。”
“你要不要進去?”
“不如,做下朋友先。”
“下次先吧。”
起身,阿叔離開了公園。

感覺這聊天……有一搭沒一搭?
其實每一句,都是試探性的謎面。
謎底,在這裏揭曉——
《叔·叔》
《叔·叔》大膽。
在華語電影中,同性戀題材仍屈指可數,《叔·叔》的鏡頭,推向了一個更邊緣的羣體——
已婚的老年同性戀。
這個標籤上,每一個詞,都是可以引爆爭議的雷點。
《叔·叔》也小心。
在大膽的議題下,毫無説教。
甚至可以説,兩個老男人,演出了今年最細膩動人的愛情片。
這份愛,有着難以想象的維度。
上半生
阿柏。
70歲了,但他依然不認老,開着的士“揾返兩餐”。
他有個傳統意義上的“幸福家庭”,有車有樓,兒女也成家立室,有空還會接孫女放學。
平時他會去一個公園“覓食”。
就像開頭那樣。
阿海。
比阿柏輕鬆瀟灑。
他也結過婚,但後來離了,一個人帶大兒子。
雖然説他有更多時間,去同志骨場混圈子,但要坦蕩出櫃,也難。
他很早離了婚,和兒孫住一起。
兒子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怎麼和他承認宗教裏禁忌的同性戀呢?
父子之間從未碰過這個話題。
但兒子好像隱隱已經猜到——
時不時提醒,“不要再孫女面前説這些”。
一次,不知情的妻子問阿海去參加什麼人的喜酒時,他翻了臉:
你不覺得你今晚很吵嗎?
這也是兒子給出的底線——
我可以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也別想要出櫃。
如果説年輕的同志出櫃,要面對的問題是今後如何面對別人的目光。
而老年同志,則是要打碎過往的生活。
誰都想做自己。
但前半生,已經是沉沒成本。
現如今最好的選擇,只能是苟且了。
家裏照顧好,自己生理和情感的需求,就偶爾出來透透風。
阿柏時常説自己要去深圳幾天。
但出門,連“回鄉證”都忘了拿。
兩個叔叔,就是這樣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牽上的手。
他們都太懂得分寸。
一開始,阿柏提出載阿海回家,阿海笑道:“你一定要打表喲!”
阿柏笑着説:“我不收朋友錢的。”
但下一秒,阿柏讓阿海坐回後面,不是副駕駛座,兩人還沒有敞開心扉。

一來二去,阿海才坐到了阿柏的旁邊。
證據就是,阿海終於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而且手還自動自覺地扣在一起。
起初兩個人分別後,阿海發來“老奶狗”表情包。
但阿柏第一時間不是感覺甜,而是走出家責怪他——
不要這麼晚了找他,大家是有家室的人。
點點滴滴的積累,稀鬆平常的生活,都是兩人在彼此的心中劃痕。
第一次來到桑拿,阿柏還是好奇和拘謹。
但阿海已經輕車熟路。

這一場牀戲,讓人大呼意外。
拍兩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滿身贅肉,又不是梁朝偉和張國榮,審美上到底難以接受。
但錯。
毫無獵奇或是辣眼。
一切的發生,都讓人覺得自然而然。
叔·叔。
終於把中間的點拿掉,零距離地接觸,融入了對方生命。
所有的鏡頭和特寫,都很常規。
但你第一次看到,那佈滿皺紋的身體和身體,手和手,腳和腳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那其中,有一種驚人的美和生命。
《叔·叔》能拍成,找演員就花了不少時間,導演整整試鏡了100多位演員。
幸運的是,他們找對了人。
飾演阿海的袁富華,曾經因為《翠絲》中出演跨性別者獲得過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而飾演阿柏的太保,則拿下今年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
他們細膩動人的演出,讓整個故事看起來毫不彆扭。
就像電影中旁人説的——
我打賭你們兩個在一起了10年,對吧?
兩人的相遇,改變了兩人的晚年生活。
他們似乎將對方納入自己的晚年人生。
似乎。
下半生
阿海就好像阿柏的引路人。
他帶阿柏認識瞭解香港的同志圈子,同時也是導演楊曜愷想講給觀眾知道的事情。
如果説同性戀處在我們社會的邊緣,那老同性戀則是邊緣的邊緣。
《叔·叔》的劇本,是導演參考了學者江紹祺《男男正傳》寫成。這本書記錄了香港“老同志”的日常生活,是香港LGBT運動重要的著作。
導演楊曜愷説,拍攝《叔‧叔》源於一個信念:“希望讓這班年長同志知道,他們並非唯一有過這種經歷的人。”
而電影中的柏,現實中其實有原型,可惜導演想再找他時,他已經不在人世。
△ 圖片源自《明報》
在《叔·叔》裏面,我們可以見到同性戀暗自生長出來的秩序。
他們有同性戀專屬的公園、桑拿、夜總會……
大家互相依偎,互相取暖。
但這些場所都有個共通點:暗。
象徵着他們終究見不得光的尷尬。
缺乏權利的他們,公共空間一直被擠壓,只能躲在一起,自成小樓,隱蔽和安全。
但是,他們終究是有權利去爭取公共空間的。
這種公共空間不單單是物理意義上的。
還是社會地位意義上的公共空間。
香港同志文化以年輕主導,協助年長同志的機構寥寥無幾,如何保障年長同志的生活,一直沒有足夠的關注。
電影中提出了“同性戀養老院”的構想。
為什麼要特別搞個“同性戀養老院”,普通的不行嗎?
其實同性戀的私人空間未必和異性戀一樣。
他們可能會在房裏貼些同性戀的海報,有一些自己的影碟或雜誌,自己“特別”的衣服,甚至是掛彩虹旗。
這些東西也許不方便向外人展示。
而且“養老院”象徵着人生的終點。
如果能和同性戀朋友度過晚年,大家同聲同氣,住起來也會比較開心。
最後,如果能以同性戀的身份死去,對他們來説,是操勞半世最大的安慰。
但是要建成同性戀養老院。
需要有人願意到立法會拋頭露面,這等於公開出櫃。
這一點直接嚇退了他們,大家都心有餘悸。
比如超仔。
他曾經被電視拍過他出現在撐同志運動,但被鄰居認出後,直接對他投以怪人式的眼光。
△ 對白:我以後都不會在公共場合説話了
但大家最怕的都是被家人知道。
“老同志”之所以一直被忽視,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礙於家庭,不敢發聲。
這是本片貫穿始終的矛盾,一方面要維護傳統的家庭,但另一面要真實地面對自己。
阿柏和阿海同樣有這個顧慮,兩人都不希望被家人知道。
這樣是老年同志的尷尬。
同性戀的“戀”或身份認同,這或許是年輕人更關注的問題。
而在他們的年紀,有限的生命,生老病死的沉重,已經限制了他們去追求更多屬於自己的人生。
孔子説“七十從心所欲”。
好像一個人到了老年,不用工作了,子女成家了,可以自由了。
但從心所欲後面還有下半部分——
“不逾矩”。
誰能打破?
望來生
阿柏和阿海最顧忌的,倒還不是社會的眼光。
説白了,是中國人最看重的家庭。
而展現家庭的部分,是通過吃飯。
吃飯的座位、速度、夾菜給誰、聊天的話題,這些禮都是中國人的人情密碼。
比如這場吃飯戲。
阿柏老婆夾雞腿給大兒子,卻沒有夾給女兒。
很明顯,他是不滿意女兒帶回來的男友。
電影裏沒有明説,但聽女兒男友的口音,他是來自大陸的新移民。
一貧如洗的他,受盡丈母孃的冷眼,於是也把氣發泄到女兒身上。
男友當然讀懂了空氣裏的尷尬,見到丈母孃不給自己女友夾菜,他便自己夾雞腿給她。
這一切,阿柏都看在眼裏:這男人是愛自己的女兒。
這一場戲,導演是細膩的,並沒有來個定格來個特寫,只是一掃而過,提醒觀眾留意他們的表情。
點到即止,沒必要“畫公仔畫出腸”。
女兒喜宴辦酒,阿海以阿柏同事的身份出現,但見到阿柏的表情,妻子馬上明白,就是這個人。
《叔·叔》的故事,不可避免會遇到通婚的問題。
現在豆瓣上頂的最高的評論也是——
“把別人牽連進來,就是不可原諒。”
我們今天看一部電影,最習慣的就是用“三觀”來過一遍安檢。
是的。
你揮舞着你的正確。
因為它拿在你的手上,輕飄飄。
不可否認,傷害確實存在,電影也並未迴避——
比如,妻子做了大閘蟹,阿柏説不想吃,她就收了起來。
在深夜裏,阿柏和妻子會長久地獨處。
好像這樣彼此才比較好過。
雖然兩人從未道破,阿柏對妻子,對家庭,也很盡職盡責。
但他給妻子的愛,始終是缺位的。
可這是他的選擇嗎?
你當然可以説,同志就不應該選擇進入婚姻。
但別忘了,這是今天的“正確”,當年的“正確”可不是這樣説的。
在年輕的時候,叔叔的身份是過錯。
沒有人告訴你可以選擇另一種生活,所有人必須生兒育女,家庭美滿。
如果你不想,那説明你有病,你得改。
到了老的時候,他們循規蹈矩的選擇,還是過錯。
彩虹沒有為老年同性戀帶來平權。
只給他們抹上了新的污點。
此時錯。
彼時也錯。
唯一能夠期盼的,只有來生。
阿海送了阿柏一個十字架,説道:“我的兒子勸我信教,説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以知道去哪裏找我。”
這是阿海“死生契闊,與子成説”式的隱晦告白——下輩子,我們在一起。
可是這種山盟海誓,對阿海來説太沉重了,他無法捨棄自己的家庭。
他説了句:“我家沒有人信教的。”
阿海心裏明白,阿柏選擇了家庭。
這部同志版的《廊橋遺夢》,沒有刻意渲染苦痛,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一切都那麼淡,就如主題曲《微風細雨》的歌名那樣。
做道德判斷是容易的。
但人生從來不是黑白分明。
《叔·叔》正是試圖用他們的視角來呈現給我們看,事情其實還有另一面。
發掘人性的幽暗、善良和矛盾,呈現人性的多面複雜,讓觀眾看完後做道德表率時,能多幾分遲疑和保留。
正視自己作為人的七情六慾。
這才是“超越”的第一步。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