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談全面深化改革_風聞
周口农子孟-谈天说地,人间草根,纵横古今,一抒胸襟2020-07-15 17:34
首先我們要回憶一下20世紀改革所取得的成就,1984年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決定,從此就開始全面改革。中間經過八十年代後期一個曲折,到了1992年黨的十四大決定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是一個新的歷史起點。這輪改革,使得我們在二十世紀的末期初步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構築了一個更高的歷史平台,迎來了中國經濟的崛起。
但是這仍然遺留了許多舊體制的因素,所謂舊體制我們通常把它叫做計劃經濟,實際上它並不是原來我們所理解的經過計劃進行資源配置,它的特點是保留着原來的行政手段干預,所以準確的説它還不能叫做計劃經濟,人們通常把它叫做命令經濟,或者叫統制經濟,所以它實際上是一個半市場經濟。所謂統制經濟遺留下兩個特點,一個是國有經濟在整個經濟中佔統治地位。另一個特點就是政府對經濟活動有多方面的干預,這樣就抑制了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能夠起的作用。
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通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決議,這個決議説我們的經濟發展仍然存在許多體制性的障礙,所以要進一步推進改革來消除這種障礙。可這個問題始終沒有解決,如今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要全面深化改革,從一個半市場半統制的經濟,向以法治為基礎的現代市場經濟轉型,這就是我們現在面臨的任務。
半市場半統制的經濟是一種過渡型經濟,既有過去的經濟制度因素,又有未來的經濟制度因素,存在此消彼長的問題。於是它就存在兩種可能的前途,一種前途就是舊體制的統制經濟的遺產逐漸被消除。政府從微觀經濟領域退出,去做它應該做的事情,提供公共服務的平台。那麼經濟體制就會逐漸完善起來,就越來越接近於一個以法治為基礎的,或者以法治支撐的現代市場經濟制度。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性,舊體制的殘餘變得越來越猖獗,就會造成國家資本主義,或者叫做政府主導的經濟體制,在中國這是一個很危險的道路,因為在中國的歷史條件和政治文化背景下,這種國家資本主義就會變成權貴資本主義。
十六屆三中全會要求消除經濟發展的體制性障礙,使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更加完善。但是經過這十年,回頭看這個決議執行得不好。大多數人認為主要原因是人們陶醉於21世紀初取得的改革成就,覺得沒有必要再進行改革,因為要繼續改革就要捨棄舊東西,影響到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於是,就出現了改革的停頓,甚至在有些領域出現了倒退。所謂倒退就是説原來由市場起作用的領域被政府代替了。這樣一來,舊經濟因素不但沒有消亡,反而強化了,原來存在的兩個問題變得越來越嚴重。
一個問題是增長模式,或者叫做經濟發展模式。1995年制定的第9個五年計劃,要求從粗放經濟增長模式轉變到靠提高效率,靠技術進步推動的經濟模式轉變。但是因為存在體制性障礙,這個始終沒能成功轉型,而粗放的經濟經濟增長模式所造成的各種問題變得越來越嚴重,從微觀經濟來説就是資源匱乏變得越來越嚴重,環境破壞變得越來越嚴重。從宏觀經濟來説,就是貨幣超發、流動性過剩、資產負債表中的負債率變得越來越高,藴藏着系統性經濟危機的風險。
另一個問題就是腐敗。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因為有雙重的體制、雙重的價格,一部分價格是行政權力控制的,一部分價格是市場決定的,於是有權力背景的人利用這種雙軌制尋租,叫做官倒現象。到了二十一世紀,政府掌握的資源越來越多,這種腐敗的現象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化。比如城市化加速本來是一件好事,但在目前的土地產權制度下,就使政府掌握了規模非常大的資源。利用土地出讓和土地抵押取得的資金掌握在政府手裏,這個尋租的制度基礎就變得非常大。
政府加強了對整個經濟和社會的管控,腐敗問題也變得越來越嚴重,因為權力有價,所以發展出買官賣官的現象,腐敗侵入到黨政軍的軀體之中,造成了嚴重的社會不滿。
十八大做出決定,要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全面深化改革。這個決定要求通過十六個方面的336項改革,在2020年以前建立起完全的市場經濟體制,這樣我們在今年就迎來了全面深化改革元年。
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
那麼,我們要做些什麼事呢?根據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是經濟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係。經濟改革要達到的目標就是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作用。就是要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336項的大部分都是環繞這個任務做出的,這一句話裏面實際上有五個概念都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建立一個統一的市場體系。政府配置資源是用兩個系統構建組織框架,一個系統是所謂條條,按行業的,另外一個系統是按塊塊的,按地區,這個一體化的市場,實際上是被條條塊塊所切斷了的碎片化的市場。我們學過經濟學的人都知道,市場的規模越大,效率就越高。所以要在一個民族國家的範圍內形成統一市場,但是中國的市場遠遠沒有達到這樣的要求。要建立統一市場,就要消除這種條塊的分割。
第二,它是開放的,我們現在的市場不是對所有市場主體開放的,是分等級的,有所謂的國企和集體企業享受政策支持,民企往往被看成異類。所以我們要建立一個對所有市場主題平等對待、一體開放的市場,他們能夠平等地獲取生產要素。
第三,就是競爭性,競爭性是市場的靈魂,但因為行政權力的干預,各種各樣有行政背景的壟斷出現,這個市場就缺乏競爭性,和權力的關係不同,在市場中不同主體的力量就不同,尤其是要素市場和資本市場更嚴重,所以要建立一個競爭性的市場體系。
第四,因為有各種權力的干預,中國的市場是無序的。經常是紅頭文件治國,而不是根據法律在統一規則的基礎上進行競爭。所謂有序的市場就是説市場體系是建立在規則基礎和法治基礎上。
最後一條,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還要進行其他各項改革。比如説建立法治,司法公正,審判獨立,這些都跟建立這樣一個市場有關。如果這些改革能夠順利,那麼在2020年以前就能形成企業自主經營、公平競爭、消費者自由選擇、商品要素自由流動、平等交換的現代市場體系。
克服意識形態和特殊既得利益的障礙
十八屆三中全會決議非常好,但這並不等於説這個決議通過以後就萬事大吉了。實際上我們現在走上了一個新的改革征程,有很多艱難險阻需要克服,這些阻礙大概主要是有三個方面。
第一個是來自意識形態的障礙,因為我國長期實行的計劃經濟,是從蘇聯學來的經濟體制,而反映這套經濟社會體制的意識形態有非常深遠的影響,至今沒有經過認真地清理。雖然這種影響在逐漸地消退,仍有一些人因為物質利益上的原因,打這個旗號。
當然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還是第二點,就是特殊的既得利益。應該説改革30多年來,確實有人在新的體制下靠他的努力獲得利益,不管是勤於勞動還是善於經營,這種利益並不會造成進一步改革的障礙。但也有一部分人是靠權力取得利益,發財致富,我把它叫做特殊的既得利益,它肯定會變成進一步改革的障礙。
政府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作用的權力正是他們發財致富的基礎,或者説是他們的通靈寶玉,自然是不願意放棄的。二十一世紀以來,他們的勢力也變得非常強大,這就使得我們的進一步改革,一定會碰到這種特殊既得利益的阻力。
還有第三個問題,就是一些實際的矛盾和困難。因為中國經濟在帶病的體制下運作了很多年,所以就積累起了一系列的矛盾,造成了現在經濟發展和進一步改革的困難。
第一就是因為粗放的增長方式,大量的耗費資源,造成了資源嚴重的短缺,現在很多重要的能源和原材料,進口依存度都變得非常高。另外因為這種粗放的增長模式,高耗能也造成了高污染,使環境變得越來越惡化,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空氣和水都出了問題。
第二個就是需求乏力,一方面我們的貨幣流通總量過大,2001年貨幣流通總量才十幾萬億,現在卻超過110萬億。但在很多市場環節上都表現為需求不足,經濟增速下降。
第三個就是產能過剩,企業經營困難,政府大量投資的結果造成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大量投資造成了產能增長更快,另一方面投資率太高,消費率就太低,所以最終需求不足。現在主要的產品幾乎找不到沒有產能不過剩的了。比如唐山鋼鐵的生產能力超過了歐洲各國的總量,但是銷不掉。所以鋼廠普遍變得虧損,造成國營企業負債和地方政府負債。這個負債率根據去年的統計,國民的資產負債表或者叫國家資產負債表的負債率就超過了GDP的200%,一般認為這是一個警戒線。所以存在一種可能性,就是出現系統性風險的可能性,它會造成整個市場系統的崩潰。
所以現在有兩種主要意見,一種意見説應該採取救市政策,刺激經濟增長。另一方認為不宜採取像2009年的強刺激政策。因為2009年4萬億投資和10萬億貸款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到現在還沒能消化。如果是靠投資來拉動增長的話,投資的回報一定是遞減的。從2009年、2012年、2013年的刺激政策效果看,它確實是衰減的。儘管如此,最近這幾個星期主張採取刺激政策的呼聲越來越高了。
要解決這些困境,一方面要有很高的專業素養,同時還要有巧妙的運作藝術。我們現在跟1984年和1994年的改革不一樣。1984年時,因為整個命令經濟處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只要採取一點改革措施,它就馬上能解放人們的創造力,提高人們的積極性。我們現在已經初步建立起了一個市場經濟體系,所以面臨的問題非常複雜,而且不斷有新的東西出現。比如影子銀行、網絡金融等問題,這都需要有很高的專業素養,因為矛盾錯綜複雜,糾結在一起,所以你還是要有藝術,不可能四面出擊,而且要能夠研究出問題本質是什麼,重點在什麼地方,要很快地形成一個制度和發展之間的良性循環。
總之我們要在新的政策上能夠實現全面深化改革的任務,就需要攻堅克難,我想十八大那兩句話説得很好,就是要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來全面深化改革。那什麼是政治勇氣,就是要毫不動搖地捍衞改革開放的偉大旗幟,要克服來自意識形態的障礙,克服來自既得利益的障礙,講政治智慧。
着力推進改革防止系統性經濟崩盤
就系統性風險,我們現在流通的貨幣量已經是GDP的200%,這是一個很高的比例,這個槓桿率不能再提高,太高了,就是懸在我們頭上的一把劍,中長期就有造成動盪的危險。正確的方針就是在保持國民經濟不至於發生系統性危機,就是説不至於崩盤的條件下,着力推進改革,只有改革才能提高效率,才能夠從根本上解決困難。那麼我們要防止發生系統性危機,可以做些什麼呢?
第一個就是要停止那些沒有回報的無效投資,經濟學基本的約束條件就是資源是稀缺的,在現在資源緊缺的情況下絕不能繼續往裏投,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有回報的、有效率的、能夠提高整個經濟效率的投資機會應該抓住,就一定要避免去做無效的投資。
第二,對殭屍企業要停止輸血,有一部分企業實際上已經是殭屍了,而且無望起死回生,但是現在還是在用銀行貸款,用政府補貼維持,這都會是有風險積累的。
第三,就是要動用國有資本去償還一些政府的或有負債。所謂或有負債就是説是負債,但是它在資產負債表裏看不見。比如説我們的社保基金就有缺口,那麼像這種東西現在就趕快用政府的資本去把它還了,這樣就可以降低我們國家的資產負債表的槓桿率和負債率。
第四,就是對一些資不抵債或者有很高負債率的企業要進行資產重整,對那些資不抵債的企業就要實施破產重整,對於負債率太高的企業也要進行資產重整。這樣來把風險釋放出來,把小的風險釋放出來,把大震變成一些小震,不至於引起整個系統的震盪。
第五條,盤活“曬太陽”的開發區等資產存量。徵地卻沒用來開發的很多,盤活這些資產的總量,還可以想其他的辦法,但是這件事一定要做。釋放或者消除一部分風險,使風險不至於積累得太大。
第六,輔之以某些短期政策。當出現了某些地方資金鍊要斷裂,或者有可能引起系統性風險的時候,輔之以信貸政策、貨幣政策短期政策。
減税放權,積累小改革匯成大改革
下面我來説説,從小的改革做起,如何帶來好的市場效果。2014第一季度GDP增速繼續下降,就業情況卻比去年第一季度稍好。新增的勞動力基本消化了,登記失業率是維持在原來的水平。2013年,第三產業的比重第一次超過了第二產業,這是個歷史性的變化。因為服務業的就業彈性比起製造業要強得多,因為這個結構變化,所以雖然GDP的增速下降了,但是就業的情況不但沒有惡化還有改善。
那麼我們就要問了,為什麼從2005年就開始強調,我也在《中國增長模式的抉擇》裏反覆強調服務業發展的重要性,可以説呼籲了很多年,為什麼到了這兩年才發生了變化呢?其實在我看來這就是因為改革。促成服務業開始加速最重要的是兩個很小的改革,一個改革就是2012年1月起從上海開始的營業税改增值税,後來到了七月,國務院決定在全國推廣,2013年就是大面積的推廣。當時國務院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放在一個叫企業減負的項目下,那麼改了以後,上海一改,別的城市都紛紛響應。有人説沒有什麼效果,你這個減負減得不多,而且有些行業税負還增加了,所以有人覺得這個沒有什麼意義。那麼為什麼我們的許多城市都認為這個事情值得做?他們要求都參加這個試點,或能夠很快在全國鋪開,有些可能是看到了短期的好處,就是因為財政部和税務總局主持的這項改革讓與了税。其實有些地方汲汲於這個改革,是從更長遠地看,更本質地看,更動態地看。
為什麼經濟學界的人都非常支持這個營改增呢?營業税是對營業額全額徵税,它的問題是重複徵税。重複徵税從動態看有一個很大的問題,也就是阻礙分工的深化。亞當.斯密説,經濟發展、效率提高最主要的推動力量就是分工,就是分工深化,這一點其實在服務業裏面表現得最明顯。拿網購來説,網購分化出來多少個產業啊,容納了多少人就業?快遞、結算、廣告設計等等都擴大了。
所以,營改增一個重大好處就是促進分工。分工深化了,企業中的一個環節變成了五個環節,税並沒有增加,如果是營業税的話,五次就分化成五個環節,就要徵收五次税!
另一個改革是2012年從廣東深圳開始的,簡化工商登記,降低門檻。然後在廣東全省試點,這成為本屆政府簡政放權的一個很重要的內容。這一來,從去年的統計來看,新登記的工商企業的數目,許多地方都增加了70%,當然有些只是登記了,不見得有營業。比如説上海增加了百分之七十幾,有一部分是衝着自貿區先拿的一個牌照,很多地方都這樣,主要是一些服務業的小企業。這只是我們改革的前奏,在十八大以前就開始了,這些都是很小的改革,這樣小的改革也能起明顯的作用。
我認為像這些例子,應該能增加我們對改革問題能根本解決的信心。當然我們推進全面深化改革,從這屆三中全會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季度了,我們需要來總結,怎麼能建立一個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這是最重要的。確定一攬子小的改革,然後政府社會合力把這個改革推向前進。我認為政府總是説我們現在是可控的,儘管應承認是可控的,但是我們要利用在可控的時間裏,把我們這個體制儘量完善起來,從根本上消除導致經濟和社會存在眾多困難和矛盾的根源性的東西,這樣我們就可以走出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