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新攤主們的時間不多了_風聞
互联网指北-互联网指北官方账号-只是想关注互联网,或者被它关注2020-07-15 16:29
一個月後當我和靈哥聊起近況的時候,他已經不再照顧周圍攤主的生意,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已經徹底吃膩——剛開始擺攤的時候他把周圍地攤吃了個遍,希望用實際行動來鼓舞大家的士氣,但熱情難敵味蕾——其次是因為時間不夠。
幾天前剛剛銷貨完小玩具的他決定改變策略,選擇將攤位與釣金魚、套圈的大哥們擺在一起,試圖通過所謂的“集羣效應”來引流,“代價”是當大哥去忙其他事情的時候,他需要幫忙看一下金魚攤,否則路過的熊孩子們可能會帶來難以估計的損失。
當然靈哥的生意也確實好了起來,但這對我來説可能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一個月前“地攤經濟”的刷屏以及社交網絡的積極響應,曾經讓我產生過一個設想:當深諳互聯網經濟玩法、充分經歷了社交網絡浸淫的年輕人們開始成為攤主的新攤主們,“地攤”這個形象與職能定位已經被嚴重固化的經濟形態,説不定將經歷一次重要的重新定義?
而如今設想仍然停留在設想,我卻不知道還能不能用“新攤主”來定義成仁路街頭這個業務熟練的年輕人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部分採用化名
作者 / 指北BB組 洪鹹
採訪協力 / 王婷婷 吳飛燕
編輯 / 蒲凡
酥肉王子很符合我對於“新攤主”的設想:在“地攤經濟”興起後決定出攤、此前並不以擺攤作為主要職業,並且在社交網絡大發展後迎來自己的青春期,這讓電商天然地定義了她的一部分“生意觀”——而她也是我找到的所有“新攤主”中最出名的一個,甚至“一不小心”成為了四川首富夫人鏡頭中的品宣素材。
那大概是在六月中旬,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的妻子@李巍Lisa發了一條有關夜市逛街的抖音,並配以旁白:
“……最讓我驚訝的是,這裏還有個年輕人在賣我家的小酥肉,聽説還是小有名氣的網紅……也許這個年輕人並不知道,今晚照顧他生意的就是這個產品的創始人,我們白手起家的時候,也是從青石橋賣鵪鶉蛋開始的,也許這條街上,也會誕生不少企業家。加油哇!年輕人!”
這多少有些“蹭熱點”的味道在裏面,因為我發現酥肉王子對新希望酥肉的選用並沒有經過什麼嚴格的“選品程序”,或者更準確地説只是“圖方便”,鮮有經營層面上的考慮。比如她給我算過一筆賬:
一袋1kg的小酥肉售價為50元,通常能炸十幾碗小碗,按照賣12元一小碗的定價,再考慮到攤位物料的製作成本、自己投入到其中的時間成本,作為夜市賣品的原材料,半成品小酥肉的成本其實相當高昂。
酥肉王子也並沒有成為“企業家”的打算。她擺攤的原因主要是“覺得(酥肉)好吃,而且比較閒,於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幹”,以至於她花了相當一部分精力投入到主營業務之外的包裝創作當中:她花了三天時間籌備攤位的裝飾,設計並製作了“酥肉王子”燈牌、噴繪Q版人形牌照以及貼在餐盒上的圖案。
她甚至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現在再去玉林西路夜市已經找不到這個攤位,酥肉王子在擺了一個多星期後就撤攤了,她在關注度有1.4萬的個人微博上宣告:“本次任務結束,接下來會有很多新嘗試。”
我很好奇酥肉王子的本職工作,並在詢問未果後試着從她的微博、朋友圈中來尋找答案,後來滿腦子想到的都是一個美劇裏高頻出現的形容詞:chill——在撤攤之後的日子裏她和朋友們探店、看展、擼貓、買花襯衫,也沒在其他地方繼續擺攤了。
“擺攤當樂趣”也幾乎是所有興起於2020年夏天的攤主們最具代表性的基調,無論他是個人出攤還是入駐某個大型商圈的市集。
比如壹購廣場上的春熙路夜市。在這裏擺攤一晚上要120塊,申請攤位時還要審核賣品,主打手作、文創用品、小飾品、小皮具、扎染、異域裝飾等頗需成本投入的品類,你很難想象入駐的攤主們能夠以這樣的經濟形態為生。
但在小紅書搜索“成都夜市”,10個裏面有4個都是以這個夜市為主的內容。一個月以來,這裏的攤位漸成規模,從十幾個擴張到了幾十個。
而前段時間出現在全國各地的“豪車擺攤”,也是“人均玩票”。比如昆明有名的別墅帶商圈1903公園所組織的“豪車市集”就有鮮明的“聯動營銷”影子,某些品牌的豪車可以免費擺攤。在活動通稿裏,這個活動正式的名字叫做“汽車文化夜間市集,Park1903引領夜間經濟新商業模式”。
主辦方聲稱這個市集成交量破百萬,包括:跳舞表演、燈光走秀、賣粽子(禮品盒套裝,493元/套)、賣除汗劑、賣鮮花、涼麪和木瓜水,交易成功的,還有一輛售價172萬元的二手法拉利FF。
不過更進一步的是,豪車能夠幫助他們吸引關注,也能放大他們的爭議。他們常在燈光充足的商業區旁的公共用地上停着,售賣明信片、乾花、耳飾等與郵費不匹配的廉價商品,他們靠着車聊天打鬧,接待零散路過的客人,也為交警的到來提前做着準備——因為駕駛員在場的情況下,交警往往不會直接開具罰單,即使他處在違停區域。
於是在不斷地傳播下,一個偏見在缺乏“深度閲讀習慣”的輿論環境中被反覆夯實:擺地攤的年輕人大概率都不缺錢,大概率都不以擺地攤為生,大概率都是為了找樂子。
我在靈哥身上看到了這種“偏見”帶來的具體影響。與酥肉王子、豪車車主們不同,靈哥失業了小半年,在疫情後開始打零工,並指望“地攤”能夠幫助自己順利地開啓下一段職業規劃。
於是在確定自己要賣什麼前,他在成仁公交站附近觀察了好幾天,每天下午從五點到九點:“賣網紅氣球的賣了三個,二十一個。賣兔子的賣了兩隻,二十一隻。賣飾品的賣了幾個,七塊到十塊一個。買酸梅湯冰粉的生意最好,十多個。賣衣服的沒開張,十塊一件起。”
耗了兩個多星期,靈哥決定賣小孩玩具,什麼會發光的仙女棒,一路唱歌一路搖頭前進的小羊,他從1688進貨,成本快一千。他也別無選擇,“水果我們玩不起撒,周圍都有啥百果園,賣得不及時沒兩天就爛在車子上了。這附近小孩多,每晚多少還能買點。”
(靈哥給我展示這個小程序,但他説這個小程序數據不全,有的地攤點已經撤掉了,上面還是顯示的有攤點)
他的想法很理性,將成仁公交站看做地標,代表着成都中高階層的購買力,附近的樓盤均價在3萬左右,並且教育資源齊全、大型商圈配套,這裏的居民理應“恩格爾係數更低”,更懂孩子“寓教於樂”的重要性,從而轉化為實打實的兒童周邊消費者。
但擺了好幾天,靈哥的銷量明顯低於預期,中產育兒的精耕細作似乎更傾向於少兒編程、英語和輪滑,並沒有多少空間容納下他的玩具,光顧他生意的大多數還是老人和小孩的組合。
一個月後的回訪裏,靈哥逐漸把小玩具銷出去後,他狠了狠心增加了投資擴大了陣線,換了場地,和釣魚的、套圈的大哥擺在一起,生意總算好了一些。不過提心吊膽熬過了北京疫情的反撲,又開始擔心成都最近的多雨天氣。
他最近也減少了朋友圈的更新頻率,回覆我的速度也開始變慢,原因是很忙,要留一隻眼睛看住折騰的熊孩子不把魚弄死。
好在靈哥一向是樂觀的。他給我看他的擺攤微信羣裏的對話,一個陌生網友在清理擠壓庫存的雲南野生大樹茶網友感嘆“從開店的坐商變成擺攤的行商,今天是擺攤第一天”,靈哥就安慰他“大環境如此,沒法。風雨過後見彩虹。”他的個性簽名還和一個月前的一樣:
“越是感覺無望的時候,可能希望往往就在眼前。”
其實從時間線來看,“地攤經濟”並不是六月份忽然火起來的。比如《人民日報》引用的成都“馬路經濟”數據,臨時佔道攤點、攤區2230個,允許臨時越門經營點位17147個、允許流動商販經營點20130個、增加就業人數10萬人以上,實際上是截止至5月28日的數據。
距離後來的朋友圈刷屏、新媒體借勢營銷熱潮,數據出爐幾乎提前了兩週,存在一個微妙的時間差。
後來有人將這種時間差解釋為“地下文化出圈”,認為“地攤”就像所有亞文化一樣,它是一個解決方案,能幫助因為疫情而影響收入的人們解決實際問題,但它的形象在社會輿論裏“太難看”——直到它悄然走紅到足夠引起媒體關注,並在輿論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相對積極的社會定位,人們才坦然討論起來。
換句話説,“地攤”話題的興起可能並不意味着“地攤好做了”,而是更多意味着“有關地攤的問題終於可以公開討論了”。
這也是老攤主李智不看好新攤主們的原因,在他看來作為“攤主”可能遭遇的困難,並不是隨便讀幾篇公眾號文章、幾條熱搜就能弄明白的。
李智的壽司小攤開在武漢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后街西苑,那是一個總登上武漢本地生活方式公眾號的地方,也有不少因為給量慷慨而走紅抖音的小吃。前段時間因為實在沒有生意,他去應聘了汽車銷售,要經過為期四天的培訓之後才能上崗,但他沒通過第二天的考核,“底薪2000,擺攤生意最好時一晚上就能掙一千了”,於是他又重操舊業開始出攤,每天入賬幾百塊,淨利潤他還沒敢算。
(曾經的西苑)
後來就是“地攤經濟”的全方位爆火,“好消息”不斷傳來:阿里巴巴推出了700億無息賒購計劃、京東和蘇寧也分別推出了“星星之火”、“夜逛合夥人”等看起來很慷慨的舉措,但李智很難估算這些利好到底能帶來多大幫助,因為他有穩定的線下進貨渠道,也有熟悉的送貨夥計開車,在沒有疫情的經濟週期裏,他依靠這樣的組合打垮了各種電商思維。
對李智來説“畢業季”的到來或許更具現實意義。從六月到七月,畢業生分批迴校收拾東西,短暫為他帶來過一陣子客流,又迅速地滅掉了,這讓他陷入了一個窘境:
他的生意很大程度上依賴學生客流,通過熟客完成口碑傳播,但寒暑假一起放讓有更多熟客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離開學校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換地方”也是需要謹慎的事,因為“賣小吃肯定是要長期做,事關食品安全嘛,還是和賣衣服賣小飾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不一樣的。”
林老漢和妻子面臨的則是另外一個層面的麻煩。
他們夫妻倆之前在成都紅楓嶺外面的空地上擺攤,因為太過熱鬧,引起了門店業主的不滿,加之因為擾民業主和小攤販偶有衝突,終於在六月的某天從城管那裏得到了新的安排:
擺攤的人全部向北遷移幾百米,前往成都四十九中學旁邊的路口。
和林老漢一起遷來的還有年輕攤主aka潮流小妹圖圖和劉姐,那是她倆擺攤賣衣服的第二天,大多數書基本款式,三兩件是設計感的亮色綁帶,三十一件,五十兩件,荷花池進貨,成本一千。“他們擺攤是生活,我們擺攤是生存”,圖圖指了指旁邊擺攤的缽缽雞小攤,林老漢夫婦的攤位。
其實這也不是林老漢和妻子熟悉的生活,因為新攤主們普遍都使用移動支付、甚至可以網上下單線下提貨,而他們卻“耍智能機耍得不利索”,又聽説了那種壞人把收款碼換成自己的二維碼的故事,於是產生了許多額外成本,比如裝了一個嚷嚷得足夠大聲的小喇叭,每當有人付錢時,他總是遲緩幾秒等到喇叭響起報賬的聲音才點頭説行行行。
他們更懷念以前。孃孃説他們早年在廣漢有一個門店賣缽缽雞,後來因為遭遇了車禍,沒法顧及門店。這幾年搬到成都和兒子住,閒着沒事出來擺個攤賺錢,早上早早起來到市場進貨,中午加工,下午四五點鐘出攤。
我注意到他們的小推車招牌上印着“四川衞視美食節目《四川味道》推薦 抖音網紅缽缽雞”。
“你玩抖音嗎?”我指着他們的招牌問道。“不玩。”“那你為啥説你家的缽缽雞是抖音網紅?”“打印店的人説的嘛。”
一個月過去了,林老漢的擺攤生活沒有多少變化,時程表沒變,只有和靈哥相同的擔心,天氣陰晴不定雨水不斷,林孃孃受過傷的腿在雨天行走總是要小心翼翼,讓人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擺攤。
圖圖和劉姐好不容易趁着四十九中放假前把T恤賣掉了,賺來的錢拿去接手了北京一個小姐妹的小飾品攤位,據小姐妹所説,生意很好,自己已經賣光又進貨第三次了,自己要去實習才脱手的。接下去劉姐和圖圖打算賣老頭老奶奶汗衫,至於和小飾品放到一起賣搭不搭配,這又另當別論了。
和他們聊天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想起8年前馬雲王健林那場著名的對賭。在2012年底,他們約定“2020年,如果電商在中國零售市場份額佔50%,王健林給馬雲一個億,如果沒到,則由馬雲給王健林一個億。”
後來在行業媒體的解讀裏,這場對賭被認為隱喻了中國零售產業的佈局——互聯網可+世間萬物,但技術在給人們帶來很多便利的同時,也區分出了殘酷的上游和下游——上游定義着遊戲規則,下游源源不斷地成為資源,補充到穩定運行的行業機器裏。
好在高考季來了,前段時間被各大營銷號挖出的“互聯網大佬們也擺過攤”的故事,現在變成了“互聯網大佬都上了什麼大學”。雞湯換了幾種口味,但鍋裏頭那隻雞沒換,還是成功學的模板。
目光回到現實來,雞湯使人虛胖。小紅書、抖音裏“日賺小几千”的帖子已經不再具有吸引力,這陣從政策鬆口開始刮起來的風已經吹了一個月,有人起飛了,有人落地了,有人躍躍欲試着起飛。地攤在人們的實踐裏又慢慢流淌回原有的河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