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利羣:鄴城遺址出土北魏譚副造像圖像考釋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20-07-16 18:40
2012年初,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與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聯合組建的鄴城考古隊,在今河北省臨漳縣習文鄉北吳莊村北發掘了一處佛教造像埋藏坑,出土編號造像2895件(塊)。據初步統計,現有造像底座近900件,題記造像300件左右,時代以東魏北齊為主,另有少量的北魏及隋唐時期造像。題材包括釋迦、彌勒(交足、倚坐)、定光、無量壽(阿彌陀)、藥師、盧舍那、釋迦多寶及觀世音、思惟太子等,其中譚副造釋迦像為鄴城地區出土時代最早的北魏造像之一,做工精緻,造型精美,圖像題材豐富,對探討公元五世紀中後期中原北方地區佛教造像的發展和演變具有重要意義。
一、造像的類型、樣式與題材
譚副造像在埋藏坑中已破碎成十餘塊,散佈於坑內西北部位,出土編號分別為2012JYNH1∶69、247、256、295、353、354、391、445、448、540、649、776、779、783、784及04、056等小殘塊,經室內修復拼接,除主尊面部、右脅侍軀體及底座部分殘損外,造像主體基本完整(圖一;圖二)。
該像為中大型青石背屏造像,殘高125、背屏最寬處67.5釐米。表面殘存較好的紅、綠彩繪和貼金痕。造像組合為一佛二菩薩。主尊立姿,高78釐米,頭部大半殘,僅存臉頰後部,面容貼金,條縷狀編髮。頭後項光分內、外兩區,內區寶裝蓮瓣;外區十一身小型坐佛,面相較豐腴,髮髻黑繪,肉髻略扁圓,均為禪定坐姿,紅繪的通肩袈裟和黑繪的袒右袈裟相間排列,身體裸露處貼金。內、外區之間有一週短稜線界格,邊緣貼金。主尊身着通體紅繪的通肩袈裟,雙肩覆搭,身體裸露部位均經貼金處理,頸下陰刻“卍”形符號,胸前衣紋呈“U”形,條帶狀衣褶厚重繁密,臂膀處呈舌狀分叉,下裾三重褶邊。右手屈伸至右胸前作施無畏印,掌心有法輪痕,左手下垂持袈裟褶邊。雙足外撇,跣足立於低矮的覆蓮台上,雙足之間淺雕雙龍,作昂首弓身垂尾狀,腰身相互纏繞,口銜忍冬枝。
主尊兩側各一身立姿脅侍菩薩,左菩薩保存完整,高31.8釐米。面容較圓潤,五官緊湊,頭戴寶冠,額前髮絲成縷狀後攏,繒帶斜披頭側;圓形項光,外緣一週火焰紋。上身半裸,頸懸貼金的桃形項飾,下以鏈狀物垂掛珠飾。雙腕戴鐲,右手在胸前持一蓮蕾形飾;左手自然下垂,在身側握一桃形香囊。穗形瓔珞在腹下交叉穿環,披帛較寬大,纏肩繞臂後沿體側呈“S”形下垂。下身着貼體長裙,裙褶繁密,裙腰外翻。雙足外撇,跣足立於力士託舉的低矮的仰蓮台上。力士體軀健壯,頭梳寬扁髻,上身赤裸,右手上舉,側首託持菩薩蓮台,挺胸鼓腹,下身纏腰布,右腿直立,左腿盤曲。力士下方為一面目猙獰的獅子,張口露齒,怒目圓睜,頸部淺刻勾旋狀鬃毛,後肢屈跪作側身蹲踞狀,其下為貼金的矮覆蓮台。力士與主尊左腿之間淺浮雕出一身男性世俗裝供養人,頭束高圓髻,外覆皂巾,身着窄袖交領袍服,腰間有懸垂的帶飾,雙手在胸前持一長莖蓮蕾,頭微側作胡跪姿。左菩薩與主尊之間有兩段供養人題刻,上段位於菩薩頭部和主尊肩膀之間,豎刻“魏縣秦噹噹」妻許明陵夫妻侍佛”。下段在菩薩腰部和主尊左肘下方之間,豎刻“魏郡西曹魏縣翟槃劫侍佛時”。
右脅侍菩薩僅存額部以上,可辨貼金寶冠和紅、黑彩繪的髮辮,圓形項光外緣為一週交織的變形忍冬圖案。菩薩下方力士等保存完好,力士面向前方,束髻,濃眉闊嘴,下頜三角形鬍鬚,上身赤裸,肌肉發達,下身纏腰布,雙手拄膝,雙足一上一下蹬立於獅子身上。獅子面向外側,張口露齒,作側身蹲踞狀,下方覆蓮台同左側。力士左側淺浮雕出一身女性世俗裝供養人,頭梳雙髻,面目清秀,上身着窄袖交領袍服,雙手在胸前持一長莖蓮蕾,頂端分為三朵,下身着褥裙。右菩薩與主尊之間亦有兩段供養人題刻,上段豎刻“比丘身弁始為所生父母」供養始是幷州人姓李”。下段殘見豎刻“……路(?)鵝皇侍佛時”。
背屏呈尖楣形,上部雕刻六身供養菩薩和八身飛天,邊緣飾火焰紋。菩薩、飛天服飾以紅繪為主,冠飾、頸飾及火焰紋均貼金,個別處可見綠繪痕。左右兩側各有三身供養菩薩,上一下二,姿態、服飾相同,均頭戴寶冠,面向主尊,上身半裸,頸懸寬項飾,雙手在胸前合十,披帛纏肩繞臂垂下,下身着貼體長裙,略側身作跪拜狀。左側下方兩身供養菩薩之間豎刻“胡客石郎侍佛」郎妻步陵”,右側下方兩身供養菩薩左側各有一款題刻,由內向外分別為“都軍司馬清淵侯伯孫”和“邯鄲縣龐安兵”。飛天左右各四身,由下向上分別編為1~4,頭戴寶冠或束高髻,頸懸寬項飾,上身半裸,下着長裙,披帛纏肩繞臂向後飄揚。左1、左3和右2飛天長裙在小腿以下纏繞成螺旋狀。左1和左3飛天各持一長莖曲柄花束,左2和右2飛天各託一高柄香爐。最上端的左4和右4飛天共同託持一尊蓮花化生像,該像頭梳寬高髻,後有項光,上身半裸,頸懸桃形飾,披帛纏肩繞臂下垂,雙手在胸前合十,下身隱於蓮瓣中。背屏上部外緣淺浮雕纏繞勾旋的火焰紋,陰線刻劃細部,並有貼金和紅、綠彩繪痕。
背屏背面上部為剔底淺雕彌勒兜率天説法圖及供養人像,人物細部均系線刻,下部為長篇題記(圖三;圖四)。彌勒説法畫面置身於一座融合塔、殿特徵的大型殿堂建築內,下方有高台,中部設階,台階兩旁及高台四周有勾片欄杆。兩側有立柱,柱間設闌額,其上五鋪一斗三升栱和四鋪叉手相間排列,其中第一、三、五鋪斗栱顯示為重栱樣式,叉手兩翼平直,具有早期特徵,中間各飾一小型勾喙長尾鳥。殿堂側面檐下可見斜昂式構件。正視的屋頂為廡殿式,陰線刻劃瓦壟,斜脊上方淺刻兩隻勾喙長尾立鳥,口銜忍冬枝葉,下有兩半圓蓮盤。正脊卧伏兩隻勾喙長尾鳥,兩端有高大的鴟尾。殿頂上方陰刻塔剎,七重相輪,頂端為火焰形飾,兩翼揚幡,外緣飾兩朵圓形蓮盤。
彌勒菩薩頭戴珠冠,面相橢圓,瞑目,直鼻,小口,耳鑲環飾,頭後有繒布,圓形項光,邊緣一週環節紋。上身半裸,斜披絡腋,頸懸珠鏈,下垂鈴形飾,長串珠飾在腹部交叉。臂佩釧,腕戴鐲,右手在胸前作説法印,左手在腹下提長頸淨瓶。下身着長裙,衣紋貼體,雙線勾勒,交足坐於方座上。彌勒身後背光四重,由內向外分別為火焰紋、大聯珠紋、波狀紋和火焰紋。方座正面淺雕一對側身回首作蹲踞狀的獅子,外緣各有一曲足豎瓶式香爐狀物。彌勒兩側各有三身護法、供養人及四身飛天形象,均面向中央的彌勒菩薩,畫面空隙處填補圓形蓮盤或忍冬枝葉。由內向外左側第一身像頭梳高髻,戴化佛冠,雙目略瞑,鼻尖微翹,耳戴環飾,額間有白毫,頭後圓形項光。身着寬鬆細軟長袍,雙手在胸前捧一細頸瓶狀物,身體微側,略屈膝作侍奉狀。該像右側上方豎刻“此大梵天王”五字。左側第二身像頭梳扁三股髻,直鼻細目,嘴角微翹,雙耳佩環。圓形項光,邊緣飾環節紋,上方雕出六條曲頸長蛇,蛇身飾鱗甲。上身半裸,斜披絡腋,披帛從肩後繞臂垂下,臂腕處簡刻釧鐲。左手屈伸至左胸前,右手向前屈伸,手拈一小蓮蕾形飾。下身着寬鬆長裙,舒腿坐於束腰藤座之上。該像右側上方豎刻“難陀龍王”。左側第三身像為世俗男供養人,頭梳高圓單髻,外覆皂巾,微頷首,瞑目下視。身着交領窄袖長袍,腰束帶,下垂五組飾件,雙手在胸前握一長莖曲柄蓮蕾。該像右上豎刻“副亡」父闉侍佛時”。左側四身飛天均為圓形項光,披帛纏肩繞臂向下或後方飄揚,上身或上仰或下俯,姿態各異。下部兩身較大,頭梳髻,耳佩環,斜披絡腋,下身着貼體長裙,最下部的飛天作仰身託持蓮蕾狀。上部兩身飛天略小,上身半裸,下身着裙,一手叉腰,一手上舉或前伸。彌勒右側第一身像頭戴羽冠,面相橢圓,瞑目抿嘴,耳佩環飾,額間有白毫,頭後圓形項光,邊緣飾環節紋。身着鎧甲,肩甲六角形,披膊和腹甲菱形,下披為魚鱗甲,膝下露褲褶。左手自然下垂,右手屈至胸前,披帛纏肩繞臂垂下。雙足外撇,跣足踏蓮盤。該像左上豎刻“天帝釋”。右側第二身像頭束扁髻,項光外緣可辨五身曲頸蛇首,右手叉腰,左手屈至左胸前,面相、服飾、坐姿等同左側第二身像。該像左上豎刻“跋難陀龍王”。右側第三身像為世俗女供養人像,頭梳高聳雙髻,外覆皂巾,耳佩環飾,上身着交領窄袖褥襖,雙手在胸前持一長莖直柄蓮蕾,下身着覆足長裙。該像左上題刻“副母張明姬”。右側四身飛天,下部三身體形較大,髮式、姿態、服飾相似,均面相橢圓,頭梳髻,耳佩環,斜披絡腋,披帛纏肩繞臂向身後飄揚,下身着長裙,俯身作飛行狀。最上一身飛天形體較小,身部線條刻劃簡單,可辨一手叉腰,一手上舉,仰上身作飛翔狀。
彌勒説法圖之下有兩排供養人像,上排為伎樂天,除中央舞者,其餘均手持樂器,上身半裸,披帛繞身,下着禪裙,多為舒腿坐姿。分九欄,中欄較寬,伎樂三身組合,中央舞者全身近裸,左足微抬,雙臂平伸作舞蹈狀。左側伎樂抱持阮咸,右側伎樂雙手在胸腹間持一對碰鈴。中欄左右各有四欄,每欄內一身伎樂。由內向外左一手持橫笛作吹奏狀;左二胸腹間斜掛細腰羯鼓,雙手作拍打狀;左三殘半,可辨伎樂頭上昂,雙手託舉一壎狀物作吹奏狀;左四殘無。右一伎樂腹前斜掛橢圓形腰鼓,亦作拍擊狀;右二面向內側,雙手持豎笛或篳篥狀樂器;右三略向外側,持樂同前作吹奏狀;右四跪姿,雙手在腹前作撫琴狀。
下排為世俗供養人像,分三欄。中欄為像主夫妻,博山爐居中,高喇叭足,下有聯珠紋托盤,盤上站立兩隻勾喙長尾鳥。爐體呈桃形,下半飾窄長葉瓣,上半為起伏山巒形,爐側懸垂忍冬枝葉。香爐左側為一身男性供養人像,頭梳高圓單髻,外覆皂巾,身穿交領窄袖長袍,腰束帶,帶下懸掛四組飾件,下身着寬大褶褲。身體微側,左手在胸前捧香盒,右手前伸至爐前,手捏香片作投擲狀。該像左後豎刻“像主譚副燒香時”。香爐右側為一身女性供養人像,頭梳高聳雙髻,上身穿交領窄袖褥襖,下着裙。左手前伸持一曲柄行爐,右手在腹下提一長頸淨瓶。該像右後豎刻“副妻孫女姬”。左欄為三身男性供養人像,左一殘半,服飾同像主,左手在左肩上方託舉一香盒,身後殘見“副息……”;左二僅餘供養人髮髻局部;左三殘無。右欄為三身女性供養人像,衣冠服飾同像主之妻。右一面向中央,左手自然下垂,右手在胸前捧香盒,該像左前豎刻“息女路姜侍佛時”;右二面向外側,左手下垂,右手屈舉至右肩上方,該像左前豎刻“息女陵姜侍佛”;右三略頷首,右手下垂,左手支頜,該像左側豎刻“清信女□□路(?)户姿”。
背屏兩側面剔底淺雕二方連續變形忍冬紋,勾旋的圖案中部可見姿態各異的裸體童子及勾喙長尾鳥相間排列,下部各有一身昂首短吻卷角、體軀細長、身飾鱗甲、四肢張揚、口吐忍冬枝蔓的騰龍形象(圖五至圖八)。
造像底部為抹角長方形平板,大部殘破,正面淺雕二方連續忍冬紋,側面勾連的忍冬圖案中間亦刻有人物花鳥,現存可辨者有作後空翻姿態的裸體童子像、勾喙長尾銜枝鳥及側身跪伏的童子像。底板下端有近方錐形的榫,寬約43.5、殘高11.4釐米,其下應另有插嵌的底座。
二、造像的題記與錄文
譚副造像背屏背面下段殘存長篇題刻,豎刻右書,魏碑體,字體規整方正,遒勁有力,共22列,每列17字,字間陰刻界格線,現存314字(圖九)。
(上殘)五日辛丑。」□□□□□□近情所惻,夷塗遐緬,非一步」□□□□□聖,殖靈根於冥寂之初,修大功」□□□□□,故能獲妙果於神軀,留遺形於」□□□□輪亭(停)駕,漸餘千紀。致使三有沉淪,」□□□□。自非體解玄縱,嘿(默)識幽旨者,熟(孰)能」□□□□佛弟子發乾縣譚副挺拔蘭淵,芳」穎天□。□標和氏之珍,長懷荊山之璧。故能」泛道因以濟昏愚,震法響以拯聾滯。知財五」家,身難常保,竭己名珍,上為」皇帝陛下、皇太子敬造釋迦牟尼清(青)石立像」一軀,光趺七尺六寸。真容嚴儀,飛天雲峙。瞻」之者不覺羲(曦)影屢遷,睹之者足以功成彌劫。」庶俟微福,遠資聖躬。願國祚永隆,重光映世;」基蔚千齡,仁懿誕德;聖揚萬里,恩覆四海;百」國欽風,殊方歸蔭;遐荒(?)之民,葡(匍)蔔(匐)皇闕;軍徵」息討,干戈止用;民遭無為,修農進德;朝豐賢」輔,儁喆蔚茂;國境晏然,民知其義。又願亡父」母舍此穢形,俱蹬(登)妙樂;慈氏初唱,願在上首;」己身家眷,業鄣(障)雲除;宿愆殄滅,揮慧刃以割」三流,遠標八政。法儀諸人,高步靈覺,含生有」形,一時成佛。
三、相關問題的探討
(一)圖像與題材內容
譚副造像的圖像內容豐富,特徵鮮明。主尊體格健碩,頤肩細腰,身着覆肩式的通肩袈裟,右手施無畏印,左手於腰側挽持袈裟褶邊。衣紋厚重,立體感極強,胸口處呈“U”形,腹下及臂膀處均呈蟹爪形勾連狀,下襬處顯露三重褶邊。與該像姿態和袈裟樣式、衣紋特徵完全相同的是雲岡第20窟左壁立佛(圖一〇),而具有相同或類似衣紋的造像還見於雲岡第17窟左壁坐佛、第20窟正壁坐佛及鹿野苑第6窟正壁坐佛,均為雲岡一期曇曜五窟及稍後開鑿的平城鹿野苑石窟中最具代表性的造像。此類極具特色的勾連式衣紋最早見於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高陽蠡吾(今河北博野)菀申造像,從題記和風格分析是古代河北地區五世紀以來傳承和流佈的造像樣式。雲岡石窟開鑿之後,這種衣紋在今河北、內蒙古、北京、陝西及甘肅等地出土的銅、石造像及石窟寺中時常有見,較具代表性的有陝西興平皇興五年(公元471年)交腳彌勒像、河北安熹(今定州市)太和元年(公元477年)陽氏造銅佛像、內蒙古烏蘭察布旗太和八年(公元484年)僧安造銅佛像、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北魏太和十年(公元486年)彌勒銅像等,其時代集中在北魏皇興至太和初年,下限一般不超過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北魏由平城遷都洛陽。
左脅侍菩薩保存較為完整,其顯著的特點是面相渾圓,五官緊湊,頸懸下垂各類小飾件的桃形項飾,肩腹間交叉纏繞穗狀瓔珞。類似的菩薩造型和裝飾亦見於雲岡第6號窟明窗兩側的半跏坐菩薩像,這種形象應來自河西地區十六國以來的石窟造像,其原型在今肅南金塔寺東、西窟及馬蹄寺千佛洞第2窟的中心柱上尚有殘存。
主尊項光內圈為寶裝蓮瓣紋,外圈為一週袒右和通肩袈裟相間排列的禪定坐佛。項光外側下方雕刻兩組雙手合十、側身胡跪的供養菩薩,上部為仰身持物的飛天形象。人物造型、服飾、姿態及組合方式均在曇曜五窟主尊和大型造像中常見,目前保存最為完好的是第20窟正壁上方主尊頭部周邊的雕刻圖案。部分飛天裙襬呈魚尾狀覆裹雙足的樣式殊為少見,類似的做法也見於河北成安出土的北魏太和六年(公元482年)鞠撫造釋迦像。
譚副造像背屏背面核心圖像是彌勒菩薩兜率天宮説法圖。作為釋迦牟尼的繼任者,早期的阿含經典中不乏有關彌勒的記載,但其明確的圖像,普遍認為要到貴霜王朝建立以後。彌勒是犍陀羅藝術最為常見的菩薩造型之一,通常身軀健壯,頭梳高髻,唇上濃須,胸佩“U”形飾,交足坐姿兜率天宮説法組合像也時常有見。公元四世紀後龜茲石窟中彌勒説法圖已成為重要的題材,主要分佈在中心柱窟主室前壁門道上方的圓拱形壁面上,交足彌勒頭戴珠冠,身披串珠,兩側簇擁眾多聞法菩薩和天人形象,在克孜爾第17窟、第38窟及第224窟等均可見到較完整的畫面(圖一一)。隨着彌勒信仰的傳播,河西和敦煌十六國以來的早期石窟及造像中也多見交足彌勒造型,如敦煌第275窟正壁交足彌勒彩塑,炳靈寺第169窟立姿彌勒菩薩,金塔寺和馬蹄寺則多為佛裝交腳彌勒。值得注意的是時代和特徵都很明確的14件北涼石塔上都雕刻有彌勒菩薩,其特徵為頭戴花冠或珠冠,上身半裸,身披帛帶,下着禪裙,絕大多數為交足坐姿,個別結跏趺坐或立姿。受西域和河西地區佛教文化因素的影響,雲岡一期和二期洞窟大量出現交腳彌勒菩薩形象,主要分佈在門道、明窗及洞窟側壁。譚副造像背面的交足彌勒頭戴珠冠,面相圓潤,五官緊湊,身掛串珠飾,斜披絡腋,十字花形臂釧,左手懸提細長頸淨瓶,交足坐姿。除面相、冠飾、臂釧、串珠等明顯具有西域特別是龜茲地區早期彌勒圖像的普遍特點外,同時出現了斜披絡腋,這是在龜茲和河西早期石窟中極為罕見,而在雲岡一期造像中才較多出現的新特徵。
在公元五世紀譯出並流傳的彌勒經典中,帝釋天、大梵天、龍王及飛天伎樂均為彌勒的護法諸天。帝釋天與梵天原為婆羅門教神祇,分別具有“世俗之王”和“梵界之主”的神格,後成為佛教的護法主神,在公元前3~1世紀前半期的佛教美術初始階段就已經出現。犍陀羅藝術中梵天和帝釋天的圖像較為多見,常成組出現在彌勒説法及相關的佛傳故事畫面中。梵天多為中老年婆羅門形象,頭梳寬圓髻,袒裸上身或偏袒右肩,下着禪裙,象徵皈依佛教的外道;而帝釋天一般為王侯裝束,頭戴印度式纏頭寶冠,頸懸項飾,身披帛,腕佩鐲,下身着裙,象徵世俗王權的歸附。克孜爾石窟第14窟和第98窟主室右壁等處有梵天勸請佛傳故事,第4、98、178、179、192、224窟左甬道外壁及第189窟明窗左側和第207窟中心柱左壁上的升三十三天説法佛傳故事中均涉及帝釋天和大梵天,但其具體形象特徵不很明確。而在第13、17、38、69、100、114、175及186窟曇摩鉗本生故事畫中卻有化現的帝釋天和大梵天形象,帝釋天均為菩薩裝束,頭戴寶冠,額上繪出第三隻眼;而梵天則頭挽大螺髻,身披白底、黑青色圈點條紋袒右橫巾。河西地區最早確認的帝釋天和大梵天形象見於武威天梯山第4窟中心柱正面北涼壁畫,均為菩薩裝,頭戴寶冠,胸頸佩飾,身披帛帶,大梵天執拂塵,帝釋天提寶瓶。特徵最為鮮明的是炳靈寺第169窟北壁前部西秦至北魏時期的坐佛三身像,主尊為結跏坐佛,身着覆肩的通肩袈裟。右側脅侍為大梵天,頭梳高圓髻,菩薩裝,袒上身,頸懸項飾,胸佩“U”形飾,肩披帛,左手執拂塵,下着禪裙,尚存犍陀羅藝術風格(圖一二)。左側脅侍為帝釋天,頭束髻,身披高領甲冑,右手託金剛杵。類似的圖像近年在敦煌及河西地區的張掖金塔寺、南山千佛洞、文殊山十六國至北魏時期的造像和壁畫中辨識出多幅,其普遍特徵為帝釋天束髻或着冠,身披鎧甲作武士裝,手執金剛杵;大梵天為束髻菩薩裝或僧人裝,手執拂塵。關中及中原地區的石窟造像中目前尚無明確的帝釋天與大梵天組合,有學者依據部分造像中脅侍菩薩手執拂塵的特徵,推斷中原北方及南朝部分造像中存在帝釋天和大梵天的組合,立論尚需進一步探討。北吳莊出土譚副造像背面的彌勒説法圖中帝釋天和大梵天形象有明確的題記,梵天頭梳高髻,戴化佛冠,菩薩裝;帝釋天頭戴羽冠,身披鎧甲,甲片及甲裝的披覆方式與中原魏晉至北魏時期的鎧甲差異較大,而與克孜爾石窟中降魔成道及八王分舍利場景中的甲裝類似。譚副造像中的帝釋天和大梵天形象除承襲犍陀羅的傳統文化因素外,明顯具有河西地區帝釋天和大梵天的造像特徵,是探討中原北方地區同類題材的標型器。
難陀和跋難陀龍王是護法龍神之上首,傳有七頭,為佛陀弟子大目犍連降伏,相關行跡見於多種佛經記載。龍王形象在公元二世紀後的秣菟羅藝術中就有較多發現,多見於佛經故事中,項光中通常雕出七條蛇頭。克孜爾第193窟主室前壁門道西側繪有一幅立姿龍王,披髮戴冠,身着甲冑,頭頂上方有四條蛇形龍。譚副造像中的難陀和跋難陀龍王形象相似,均頭梳扁髻,肩披帛,斜披絡腋,下身着禪裙,舒腿坐於束腰藤座之上,頭後雕出五至六條曲頸弓身長蛇,尚存古代印度龍王特徵。
彌勒説法圖上方的飛天均梳扁髻,裸上身,肩披帛,斜披絡腋,下着長裙,髮型和姿態與永靖炳靈寺第169窟西秦壁畫中的飛天相近。説法圖下方分欄淺雕姿態各異的舒腿坐伎樂和舞者形象,在雲岡石窟的伎樂和供養天人形象中已較常見,類似圖像亦見於現存碑林博物館的北魏皇興五年(公元471年)造像背面,其姿態和形象特徵與北涼石塔基座上的部分供養天人或護法天人頗有相近之處,根源似可上溯到中亞西亞地區的樂舞形象。
譚副造像正面和背面均有世俗供養人形象,頭覆皂巾,身着交領窄袖袍服。男性單髻,腰束革帶,下懸多組飾件,下身着褲褶;女性雙髻覆巾,下着褥裙。此為典型的拓跋鮮卑裝束,亦即文獻中所記的“垂裙皂帽”服飾。類似的供養人形象在雲岡一期的曇曜五窟中有大量發現,但在雲岡二期的洞窟中,世俗供養人列像相對少見。另外在山西大同發掘的五世紀中期前後的北魏墓葬也為我們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對比圖像,如大同沙嶺太延元年(公元435年)M7出土壁畫和漆皮彩畫,大同南郊北魏墓羣五世紀中期M229棺板殘存的人物形象,雁北師院北魏太和元年(公元477年)宋紹祖墓出土陶俑,石家寨北魏延興四年(公元474年)和太和八年(公元484年)入葬的司馬金龍夫婦墓出土的Ⅰ式、Ⅱ式女俑和女樂俑,以及智家堡北魏平城時期的墓葬棺板繪畫,都可見到這種以“交領窄袖”、“垂裙皂帽”為主要特徵的鮮卑服飾,其時代集中在北魏太武帝太延年間至孝文帝太和改制之前。
(二)建築與裝飾圖案
譚副造像背面的殿堂將古代印度建築中的塔剎與中國的高台樓閣有機結合在一起,這種上設多層相輪、下置重樓閣道的“堂閣週迴”式建築最早見於三國時期笮融起浮圖祠的記載,實物則有新近湖北襄樊菜越三國吳墓出土陶樓為證,與之相近的單層木塔圖像在北魏至隋唐以後的敦煌、吐魯番等地石窟壁畫中亦常有見,應該是融匯中印建築風格的早期單層木構佛塔的一種表現形式。
作為單層木塔主體的殿堂部位,從下部的台基、踏道、勾片欄杆至中上部的檐柱、額枋、斗栱以至於頂部的瓦壟、正脊、鴟尾等均為中原傳統的土木樑架結構。五世紀中期前後的北魏墓葬中也有近似的建築實物和模型出土,但結構更為簡單。類似的實例在雲岡石窟中有多處發現,保存最好的是第12窟前室東壁和西壁上層的交足彌勒龕,兩者對比不僅屋頂、斗栱、額枋、樑柱及勾欄等結構近似,屋脊和樑架間一些非結構性的銜忍冬枝葉的勾喙鳥的做法也十分雷同(圖一三)。另在雲岡第9窟、麥積山第28窟及龍門古陽洞外立面均殘存類似的建築樣式。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譚副造像中發現了一些新的建築因素,如正面重栱的樣式,雖然可以上溯到河北望都東漢晚期墓出土的建築模型,但在北朝建築實例和圖像中尚屬罕見。而類似於昂的建築構件,更是僅見於三國時期的文獻,具體的實物和圖像資料目前只發現於唐宋以後的建築上。
譚副造像上的各類裝飾圖案均可在雲岡一期、二期石窟及同時代的墓葬中找到相應的對比材料。背屏正面外緣的火焰紋與雲岡第17窟東壁坐佛及第20窟東壁立佛背屏上的火焰紋做法一致,背屏邊緣的細長連續三葉忍冬紋及蓮花圖案更是雲岡石窟及太和初年北魏墓葬中最為常見的裝飾紋樣。主尊腳下底座上浮雕的體軀纖細、窄首長角的交龍圖案亦見於雲岡第12窟主室門拱上方(圖一四;圖一五),而類似的龍的形象多見於龕楣及須彌山上。世俗供養人身前的博山爐式香爐樣式在雲岡第10窟門道頂部有見。而在譚副造像底座側面連續忍冬裝飾紋帶內飾童子像(圖一六)在雲岡石窟亦較常見,如第10窟門道東、西兩側;另在司馬金龍墓出土石雕柱礎方座上雕刻的忍冬伎樂童子圖案,與譚副造像上的同類圖案在構圖和雕刻技法上幾無二致。
(三)造像的地域、時代與風格
造像題記記載像主譚副為發乾縣人,另在正面供養人題記中有魏郡魏縣及邯鄲縣。發乾縣位於今山東西南冠縣境內,時屬陽平郡,邯鄲縣和魏縣地當今址,時屬魏郡。按北魏天興四年(公元401年),以鄴為治所設相州,下轄魏郡、陽平、廣平、汲郡、東郡、頓丘、濮陽和清河等郡,據此可確認造像主及相關人物均為鄴下人氏。
譚副造像造型精美,文化內涵豐富,主尊樣式上承古代河北地區的傳統,彌勒及護法諸天具有強烈的西域和河西佛教因素,建築式樣融合中印古代塔、殿的特點,供養人的服飾反映了北方鮮卑遊牧民族的特色。與之情況類似時代最晚的一件造像是鄴城遺址早年出土的大代太和十四年(公元490年)造釋迦像,其造像特徵、構圖方式和建築結構與譚副造像具有較多的相似性。
簡而言之,譚副造像的總體風格是在北魏定都平城,統一中原北方地區,匯聚東、西方文化因素而創立了雲岡模式之後,受其影響而出現的造像樣式。雖然造像題記起首部位殘損,紀年處僅見“五日辛丑”,但行文中皇帝與太子並提可以為斷代提供一定的線索。按北魏自五世紀中期以後,皇帝多年幼即位,與譚副造像年代相符且冊封有皇太子的時代只有兩個時間段,其一是北魏獻文帝皇興三年(公元469年)立拓跋宏為太子,延興元年(公元471年),獻文帝禪位,年僅5歲的拓跋宏即位,是為孝文帝。其二是孝文帝於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立皇子詢為太子,三年後廢詢為庶人,次年(公元497年)立皇子恪為太子,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太子元恪即位,是為宣武帝。綜合主尊體形、袈裟樣式、雕刻手法及菩薩、飛天和背屏上的彌勒説法圖像、供養人服飾、裝飾圖案等因素,對比五世紀中期的北魏石窟及墓葬出土材料,可以確認譚副造像與太和改制前的雲岡一期及二期前段至遷都洛陽前後北魏石窟和造像的各項特徵均相符合,故其雕造時代當為公元五世紀後半段的北魏皇興至太和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