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傳》裏佟掌櫃每月只給夥計二錢銀子,真的少嗎?_風聞
朝文社-朝文社官方账号-关注我们爱历史(ailishi777),阅读更多2020-07-17 16:05

作者:我方團隊張嶔
作為一部在本世紀初“影響一代人”的經典古裝喜劇,《武林外傳》裏一幕常充滿歡樂的橋段,就是“同福客棧夥計們領工錢”。別看只是“二錢銀子”,但每個拿到錢的夥計,都樂得滿臉開花。典型善使“葵花點穴手”的老白,經常把“二錢銀子”往懷裏一踹,顛顛跑出去“喝兩口去”,滿滿都是幸福感。

那放在真實的明代歷史上,《武林外傳》裏的“二錢銀子”,也是這麼充滿幸福感?參考《武林外傳》裏“同福客棧的老井是正德年間的”這一元素,可知其故事背景是在明朝中後期。這也恰是明朝人徹底摒棄“寶鈔”,把白銀作為“法定貨幣”的年代。城市裏的明朝人日常上街,隨身都會帶着剪子,專用付錢時剪“碎銀子”,另外還有“戥子”,用來稱銀子的重量。白花花的銀子,滲透到明朝生活方方面面。
誕生於明朝中後期的神話小説《西遊記》裏,也以趣味的橋段,描繪了“幾錢銀子”的重要性:“二師兄”豬八戒從高老莊跋山涉水走到獅駝嶺,總算攢了五錢銀子的私房錢,找銀匠“煎在一處”,做成“四錢六分一塊兒”的碎銀子塞在左耳朵眼裏。這麼一筆“牙齒上刮下來”的小錢,豬八戒連“買了嘴吃”都捨不得,就想着“買匹布兒做件衣服”,還被孫悟空連哄帶嚇騙走了,心疼得滿身肥肉都哆嗦,連罵“天殺的弼馬温”。
堂堂“天蓬元帥”,都對“幾錢銀子”如此看重,何況“同福客棧”的那幾位夥計?

那麼這“二錢銀子”,在明朝購買力到底如何?也可以參考明代另外幾本古典名著。比如在《金瓶梅》裏,潘金蓮買一罈“金華酒”要三錢銀子,買豬頭豬蹄要二錢銀子,吳月娘買“請眾人吃了一日”的螃蟹,也是三錢銀子。落魄的西門慶女婿陳經濟在酒店裏要了“四盤四碟”加兩大壺“橄欖酒”,一共花了一錢三分半銀子。可見,假若《武林外傳》裏的老白想“喝兩口”,稍微添個菜,這“二錢銀子”就不禁花。
如果説《金瓶梅》的故事發生地,是明代漕運發達的臨清地區,“物價高”情有可原。那萬曆年間北京的物價,就更有代表性。以《萬曆會記錄》《宛署雜記》統計,萬曆年間明朝的大米價格,基本都在每石(約72公斤)0.8兩左右。上等豬肉要兩分銀子一斤,上等羊肉一分五銀子一斤。活肥雞四分銀子一隻,活鵝兩錢銀子一隻。白棉八錢銀子一斤,白麻四分銀子一斤,普通鐵鍋兩錢銀子一口……
也就是説,“同福客棧”的這點“工錢”,放在萬曆年間,基本買兩隻鵝就沒了。如果不是管吃管住,這麼點錢,真是不夠餬口。

那麼在真實歷史上,明朝的“夥計”們,工資水平又如何?在當時的明朝各個手工產業,已經流行“按日計銀”。比如在作為榨油重鎮的浙江嘉興石門鎮,油工們每天可以拿到兩分白銀,一個月就是六兩。而以《宛署雜記》統計,北京周邊窯廠的窯匠,每天工錢是七分白銀。北安門搬運工的工資是每天三分白銀。衙門裏的馬伕薪水高,每年能拿四十兩白銀。總之,技術類工種往往“待遇好”。
所以,倘若是真實的明代史上,以“同福客棧”的薪金水平,如果不多來點“情懷”,“喝兩口”都差錢的夥計們,恐怕沒幾天就得跑光。
而這樣的“薪金水平”,除了縮影了明朝中後期的商品經濟外,更帶來了許多關於明朝興衰的重要信息。
首先一條,就是農民負擔問題。白銀成為明代法定貨幣後,農民納税通常是用銀。但銀價的變動,哪怕“天下承平”的年月,也往往叫農民苦不堪言。如前文所説,萬曆年間的大米價格,正常情況下都在0.8兩左右。但每到農民納税時,由於農民急於要把手中糧食脱手,所以糧食價格往往暴跌。以《晚明社會變遷問題與研究》一書裏的統計,萬曆年間時,每次“收税季”,糧食價格常暴跌一倍左右,“三個月後才恢復到原來的價格”。

這樣的結果,往往就是四個字:穀賤傷農。
如此一來,被“傷”了太多次的明朝農民,為了完糧納税,往往就扔下土地跑出去掙銀子。以《宛署雜記》的作者沈榜的嘆息,就算是北京周邊的農民,當時安心種地的都很少,有的或是跑去“薪廠煤窯”,有的乾脆“公侯廝養”,所獲得的收入,比起種地來真是“歲倍計”。《西園聞見錄》也描繪了這樣的後果:“京師土闊人稀……兩縣編民百無一二”。天啓年間時,官員吳應箕路過河南,發現原本肥沃的耕地,竟因無人耕種而荒廢……
而另一個影響深遠的現象,就是明朝銀子“越來越不值錢”。
明朝中後期,正是世界經濟史上的“大航海時代”,東南沿海的經濟貿易紅紅火火,絲綢瓷器糖果紙張棉布等“大明製造”洶湧奔出國門,源源不斷賺着全世界的錢。僅僅是在菲律賓馬尼拉一地,中國商船17世紀時,平均每年就要在當地賺走價值100萬比索的白銀。而以西方學者弗蘭克等人的研究,1800年以前,中國從歐美日本至少賺走了近五萬噸白銀。中國境內流通的“法定貨幣”白銀,大多數都是這麼來的。

但這麼多白銀湧入中國,另一個必然後果,就是白銀的貶值:以學者彭信威的觀點,明代的金銀比價,在明初時是一比四,到了明末時一度到了一比十甚至一比十三。暴跌的銀價,原本就帶來了明朝物價的上漲。就以明朝的“軍餉”來説,萬曆年間招募一個普通士兵,每年大約要花掉十八兩白銀。而到了明末崇禎年間,一個士兵的“年薪”竟高達三四十兩。單這個負擔,就是成倍增加。
而隨着大量農民“誰復有種田之人哉”,外加銀價的上漲,明末的糧食危機,也是越演越烈:到了崇禎年間,即使是富庶的東南地區,糧食價格也在瘋漲,蘇州的糧食價格到崇禎年間,幾乎漲到了每石三兩銀子以上,比萬曆年間翻了數倍。這樣的“比價”,再看看晚明觸目驚心的天災,明末的大亂,已經可以找到緣由。
尤其可悲的是,那麼多白銀湧入了明王朝,但明朝的國家税收,依然緊緊盯着“三餉”,從土地裏刨食,以至於窮農民們不堪重負。明末北方農民每年的差役錢,諸如河南等地都漲到了一頃地12兩銀子。以學者陳卜的嘆息,明末北方有100畝地的農民,每年勤扒苦做,就算風調雨順,“年收入”竟還不夠交徭役差役的費用。只看這個就明白,某些明末精英斥責苦農民“不做安安餓殍”的嘴臉,何其無恥。

同樣可悲的是,一方面是農民們“安安餓殍”都做不了。另一面“前明多富家”,洶湧的白銀,叫士大夫們的財富滾雪球般膨脹。嘉靖年間的大貪官嚴世蕃曾説,家產五十萬兩白銀以上的家族,就是大明朝的豪族。可明末的無錫蘇州松江地區,諸如“錢家”“華家”等“精英清流”們,每年僅地租收入就近百萬兩白銀。家家“收債急於納税”。一面是王朝風雨飄搖,一面是“精英清流”們富得流油,咄咄怪事,註解了晚明大廈將傾前的亂象。
亮閃閃的“二錢銀子”背後,多少反思在其中。
參考資料:商傳《走進晚明》、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張準《從 金瓶梅 看明代後期白銀流通及貨幣購買力》、高壽仙《明萬曆年間北京的物價和工資》、徐瑾《白銀帝國:一部新的貨幣中國史》、梅朝榮《評 金瓶梅 品明朝社會》、侯會《食貨 金瓶梅 ——晚明市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