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P歧視門”背後的騎手真相_風聞
新熵-新熵官方账号-拒绝冗余,洞察商业变量,探寻商业本质。2020-07-17 14:14

一則網紅博主體驗騎手生活的視頻走紅微博後,SKP商場禁止騎手入內的話題很快成為熱點。“反對職業歧視”的聲音在社交媒體逐漸豐富起來。
但對老騎手來説,配送生涯的核心矛盾,絕不在幾個管理奇葩的商場或小區上。
整座城市的寫字樓、小區、商場,少有老騎手摸不透的。騎手心中多有一副配送地圖:哪個商場的保安最難纏,哪個街道的路況少有堵車……尤其午餐高峯期,一個騎手動輒身背十幾個訂單,恨不能騰雲駕霧。像視頻中那樣,大量時間浪費在同安保人員糾纏上,更像是獨屬於玩票者的奢侈行徑。
這些爭執,更多被作為下午低峯期,或臨睡前騎手羣中的談資。外賣騎手真正忌憚的,是三座大山:配送超時、顧客投訴以及平台處罰。美團眾包、蜂鳥眾包的“雙修騎手”王龍對《IT爆料匯》表示:“往往是幹幾天的錢,還不夠一次扣的。我們是案板上的魚肉。”
而新冠疫情增加了三座大山的壓力,外賣騎手在經歷一次人員換血的同時,也將整體報酬削弱了不少。在美團專送騎手鄧斌看來,騎手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美團在剛起家時,騎手福利非常高,後面一直在降,在上市前降薪過一次,其實就是温水煮青蛙。”

蓄水池下,留存不足
外賣似乎發揮了重要的穩定就業市場的“蓄水池”作用。
自疫情以來,原本繁榮的外賣市場遭遇空前衝擊,外賣騎手崗位在此期間吸納了大量勞動力。美團一季報顯示,一月下旬以來,美團上獲得收入的新增騎手超過100萬。
但鄧斌對《IT爆料匯》提供了另一組數據:從2月以來,疫情加上過年雙重作用下,整個外賣市場處在停滯邊緣,有近半數閒置下的騎手辭職,直到五月單量才恢復到往年同期水平。另一位樂跑騎手張曉表示,今年的訂單量比去年少了三成。
外賣平台的招納新騎手,主要依靠老騎手返鄉後的動員,動員費是每拉一個新人入職獎勵1500元。而今年的返城潮被拉長後,新騎手的湧入潮也被拉長了。
騎手的留存率也是個嚴峻問題,鄧斌透露,九成的騎手會在一兩年內離職,除了無處可去的中年人會留下,年輕人基本不會留在這裏。“多少騎手入職後忙了兩三天,就把車便宜賣掉走人了,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
外賣騎手表面上入職門檻較低,但實際從業的“門道”遠比網絡視頻的展示要複雜。
周山向《IT爆料匯》展示了自己在二線城市暑假兼職美團專送騎手的成績單,為了辦置入職用車,周山還在對方的推薦下辦了網貸,3800元的貸款額一路滾到6800元,周山還到4900元左右時發現對方公司已倒閉,這筆貸款也就不了了之。
(周山提供的催收信息截圖)
周山的薪酬是階梯制,500單以上有1.5元的每單額外收益。平台會以完成訂單量、準時率、平均時長、配送距離四個標準來考核騎手。但周山因微笑行動、用户差評以及用户投訴累計遭受罰款總額1050元。加上對於騎手業務的生疏,周山的實際薪酬並不高。
由於美團在主要城市實行區域站點制,且站點收益與差評率掛鈎,評價過差的站點會被取消,因而片區站長往往有動力為騎手消弭用户差評。但當遇到“微笑行動”這樣的全平台抽檢機制,即便站點也無力為騎手抵消處罰。
在網絡視頻中的路線規劃錯亂,也是困擾新騎手的難題之一。
平台給出的距離,往往在實際距離的6成左右。如果是被普遍視為低性價比的“4km+”遠程訂單,眾包騎手可以拒單,而專送騎手受制於99%以上的接單率,需要與站長協調轉移訂單。在午間高峯時,推掉低性價比單對騎手尤其重要。
(王龍提供的截圖,一單超遠單的配送費是4.5元)
而最令新人痛楚的,則是出餐慢的商家。
由於外賣大多是小餐飲一人一鍋形式,高峯期時出餐慢的問題基本無解。在騎手的超時原因中,出餐慢要佔到七成以上。
針對此問題,《IT爆料匯》諮詢了美團客服,得到的答覆是,騎手遇到卡餐時可以上報反饋,平台予以通過後,將不會對騎手做出處罰。
而實際情況,是在用餐高峯時期,卡餐的不僅是一單,而是騎手手上的多個訂單。“比如你現在手裏六單,全部在兩公里以外,就因為這一單卡住拿不了餐,所以就只能乾等着,等他出餐以後,其他五個單子也來不及了。”鄧斌説。
尤其在人手相對稀缺片區的專送騎手,普遍沒有拒單的權力,高峯期站點也會把蜂擁而至的訂單派發到騎手身上。鄧斌表示,對高峯期的騎手來説,七八單只是“起步價”。
多位騎手對《IT爆料匯》表示,面對高峯期卡餐,他們從未使用上報反饋的途徑解決,騎手唯一的辦法是致電用户好言解釋,請求提前點擊確認送達。

疫情之下,薪酬下降
疫情下外賣市場的劇變,不僅限於訂單量。
同樣作為外賣騎手,眾包騎手與專送騎手、樂跑騎手等有“價格雙軌制”的區別,如專送騎手為固定提成+固定底薪模式;與外賣平台簽約的騎手在此基礎上享有好評提成、高温補貼的額外政策;而依賴搶單的眾包騎手更貼近市場化定價。而疫情對外賣市場的衝擊下,訂單單價節節敗退。

在王龍看來,新冠疫情最直觀的影響,就是眾包騎手收入的驟降。去年平均每單收益是五塊多,上個月最低是四塊五,如今已經調成四塊,而且低價單子越來越多,騎手獎勵金也降了一半。
由於疫情下的工作難找,相當一部分騎手選擇維持現狀。
“我一天能跑300多塊,但我一天最低幹15個小時,甚至有時候幹十七八個小時,這純粹是拿時間耗出來的。架不住價錢太低了。”王龍説。
疫情以來的用户投訴變化也是原因之一。
無接觸配送推出後,各個小區都在門口擺出外賣快遞存放點。騎手不必再進樓送達,在時間上寬裕出不少。但存放點丟餐的事情也趨於多發,而一旦收不到餐的用户給出差評或投訴,騎手不僅要賠償餐費,往往還有數百元的處罰。而對放置現場拍照等措施,在實際申訴中也無法證明“騎手拍照後沒有把餐帶走”。

鄧斌表示,一旦顧客選擇投訴,騎手的工資會立即在後台扣除,騎手無法查閲投訴原因、投訴地址,只能盯着工資條上“投訴”兩個大字發呆。
王龍曾有類似經歷,有一單中午的外賣,王龍敲門後按照客户要求放在門口,但晚上收到商家通知,稱此單被用户投訴未取到,商家已經將餐費退給客户,又通過客服從王龍處扣掉餐費補貼商家。
王龍對此並不服氣:“中午的外賣沒取到,晚上才投訴,這誰信啊?”

逆行闖燈,家常便飯
周山對《IT爆料匯》説:“我從來不推薦別人做騎手,主要就是危險。”
如果短期的收益下降尚能接受,外賣騎手的安全隱憂則被疫情放大了。在市場環境的劇變下,大量騎手選擇逆行、闖紅燈、上人行道等極端方式找回損失。幾乎每一個騎手,都毫不掩飾自己的交通違規行為。王龍説:“我一天八九成的時間都在闖紅燈和逆行,像打仗一樣,腦袋每天都系在褲腰帶上。但我要是正常按規定跑,一天下來,起碼要少四成的錢。”

這份技巧幾乎不需要宣傳,無論女性騎手還是新人騎手都能快速上手。周山的騎手生涯僅僅是學生時代的一個假期,但他很快掌握了外賣騎手闖燈逆行的要領,談及此事,他將逆行闖紅燈稱為“不好的示範”:“實在不好意思,騎手違規的行為挺多的,我也經常這樣。”
鄧斌所在的勞務公司,2%的超時率等於100元罰款。他對《IT爆料匯》表示,超時只是外賣騎手的“新手病”,任何一個熟悉外賣規則的老騎手,都很少因訂單超時困擾。騎手會走距離最短的路,因為平台只認時間。
外賣騎手的KPI標準信奉效率至上。在城市的各個片區,站點的準時率、營收等業績不達標會被撤銷,在騎手當中,準時率不達標要承受每單報酬減少的代價,也要做好被用户投訴和取消訂單的準備。這些成本都會從騎手的報酬中扣除。
優秀騎手的標準除了效率,仍然是效率,安全從來不在騎手的考核標準中。
周山回憶,平台每一天早會的內容,都是強調不要超時。新人入職沒有安全培訓,也沒有可供閲讀的書面須知。鄧斌表示,每隔幾個月交警會來宣傳安全規範守則,但騎手背後仍然我行我素。高峯期時不乏手上二十多單的騎手,且無法拒單,平台恨不得把單子塞進騎手嘴裏。
鄧斌説:“你説我不應該逆行闖紅燈,但我被扣掉的錢找誰要?”

這樣的緊張節奏往往與危險相伴,王龍曾經撞倒過抱小孩的老婦人,周山曾摔爛過膝蓋,鄧斌的同事曾把路人撞成骨折。
騎手對事故早已司空見慣。
危機的代價,往往依照類似的轉移規律:**聲音最大的人,轉給聲音小的人,聲音小的人,轉給不説話的人。**疫情也同理,平台對商家提高抽傭,在騎手一側降低訂單價,騎手轉手把代價轉嫁給公共安全。
因為公共安全不説話。
在不少騎手眼中,安全問題是無解的。外賣市場之所以能存在,就在於它效率更高;配送員崗位之所以受到熱捧,就在於它報酬更高(相比同類工作)。若將安全概念導入考核標準,則外賣市場的兩大優勢勢必受到重挫。
由於騎手高薪的特點,外賣配送相比其它工作,對進城務工者的虹吸效應更強,平台從不缺乏新鮮血液。高度完備的騎手責任制度,使平台有能力轉移勞動力低熟練度損失下的消費者不滿。結果即平台缺乏改革條款的意願,和很多處於發展早期,風格粗放的行業一樣,外賣市場龐大紅利背後的風險被層層轉嫁,最終變成行人“避開騎手”的共識。

中國外賣配送服務被譽為全世界最出色,但背後競爭也最慘烈。從承包片區的代理商到路上奔波的騎手,所有人都活在巨大的業績壓力中。但騎手沒有精力顧慮這些,儘管現實有諸多不足,但配送仍然是騎手挑戰高薪的最好機遇。明天,還有十幾個小時的奔波在等待他們。
注:文中王龍、鄧斌、張曉、周山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