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位老人離世都無法等到的正義:撥開《知青家園“三宗罪”》背後謎團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0-07-18 15:10
過去一週,我在本社區連發三篇文章《大建別墅,危房不改》及追蹤調查《知青家園“三宗罪”》、《有舉難查,懸而不決》等,講述金華市經濟開發區一個具有60多年光榮歷史的國有老農場——石門農墾場在新一輪大開發中不僅違建亂象叢生,而且農場老職工、老知青的解困經濟適用房竟然“突變”成了公租房,新住房產權公然被奪的“奇事”。
過去9年,農場老人温和上訪,維護其正當的住房權益,已有100多位老人在風雨飄搖的破舊住房終究沒能等到正義降臨,失望地先走一步。而一部分富有正義感、力爭糾錯的幹部不知何因卻被迅速調離與農場相關的工作崗位,致使一個錯誤的重大民生項目一再錯過重回正軌的機會……
知青家園背後到底還隱藏了哪些不為人知的謎呢?
佔少數的危舊房改造受益老人被盯上
金華市石門農場創建於1955年7月1日,原名金華專署石門農林牧試驗場。60年代,從杭州、上海等地一大批知青加入到農場建設。經歷兩代人的艱苦創業,墾荒改土,修建庫渠,昔日野草叢生、豺狼出沒的黃土坡,到80年代末呈現出一派“林果滿山,茶園遍坡,稻田掀浪,工廠林立”的繁榮景象。此時,農場職工家庭户數達到高峯,超過1000户。
《大建別墅,危房不改》一文中提到的別墅羣——藍鎮頤養中心所佔用的農場八大隊茶園耕地,就是50年前初來農場的創業者扛着鋤頭、用汗水澆灌出來的。
上個世紀90年代初,農場為改善職工住房條件,曾計劃分批建造一户兩層的集資房排屋,但計劃僅實施五年便意外終止,住上集資房的職工家庭佔比不足15%,大多數職工住房仍是建於60——80年代以磚木和泥木結構為主的平房。同一時期,還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職工家庭享受了從農場集體住房的產權户頭分割到户的所謂房改房。其餘近7成職工一直住在集體產權下的所謂舊公房。
隨着時間的流逝,開荒創業的老人紛紛離世,時至今日仍健在的屈指可數,甚至連離世者的遺孀也所剩不多。據2012年8月一份石門農場自制的《職工住房問題解決方案》簡報顯示,當時,居住在農場危舊公房的職工住户296户。

(現在仍居住在舊房裏的農場老職工們)
2010年以來,國家五部委及時出台農墾企業危舊房改造政策“農墾發【2011】2號”,浙江省政府也出台先行的配套政策“浙政辦發【2010】145號”和“浙農專發【2012】18號”等文件。
金華市原農業局協同市住建局迅速啓動農場危舊房改造工作的系列調研。就石門農場具體問題,2012年12月底,金華市住建局經過半年摸底和充分研究後,形成一份向市政府呈報的《關於金華市石門農墾場職工住房問題解決方案的請示》(簡稱《請示》)。這份《請示》的主要內容我在《知青家園“三宗罪”》一文中有大量引用。
該《請示》對農場危舊住房的狀況、數量、老職工老知青家庭的實際住户數量、舊房產權複雜情況以及農場職工特殊身份等均做了周詳的調查,對於石門農場的危舊房改造工作也提出了三套合規、可行的實施方案,並結合市情省情建議選擇其中一種,初步確定農場新住房性質為“解困經濟適用住房”。
據石門農場多位幹部和曾參與安置工作的老職工介紹説,2012年9月,農場依法依規向上申報了危房改造項目,確定享受對象為未享受過房改房等住房福利政策的職工家庭。同年底,該項目被追加列入中央預算內投資計劃。根據政策,該項目計劃確定為“原拆原建”,户型面積在“最小不小於70平方米、最大不超過120平方米”的範圍,房屋屬性為解困經適房。
弔詭的是,農場上報危舊房改造方案中具體要建多少數量的新房,這一問題竟然一直沒人能説得上來,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就在2014年以後,知青家園保障房項目被拍板建設後,住房數量也仍遭人大幅度更改。(詳情可查閲《知青家園“三宗罪”》一文)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危舊房改造的受益面是佔少數的老職工、老知青家庭。於是,他們的好事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農場實施危舊房改造計劃消息一經傳出,原屬農場但已改制多年、轉為市直屬企業的奧拓康製藥有限公司的300户職工也強烈要求,享受與農場危舊房改造類似的住房改善政策。
“國家和省裏的政策明確指向農場危舊房住户,改制的奧拓康製藥職工不能被納入當中。”幾位知情的老職工説,“製藥廠的職工鬧得很兇。隨後,農場危舊房改造計劃先被擱置,上面就是用這麼簡單的方法來解決矛盾,完全不顧國家政策精神實質,完全不顧住在危舊房裏老人的利益。”
“路歸路,橋歸橋。住在危舊房的農場老人和製藥廠部分職工住房困難都是事實,但它們是兩碼事,不同的對象需要用不同的住房保障政策,對症解決。”老職工們不解地説,“為什麼非要把老職工那麼急迫需要解決的危舊房改造計劃先叫停了呢!這就能保障公平正義了嗎!?”
“均利”“大鍋飯”的折中方案夭折
金華市政府的後續實際行動表明,沒有“分門別類”地解決農場危舊房老職工和製藥廠住房困難職工的問題,而是試圖採取“平均利益”“一鍋燉”的方式破解歷史遺留矛盾。
知情人士透露,上述住建部門呈送的《關於金華市石門農墾場職工住房問題解決方案的請示》“晚於”農場上報危舊房改造計劃,部分原因是,《請示》報告的最後定稿受到了藥廠職工的影響。
“於是,有關部門在確認農場危舊房改造的基礎上,趁機把農場範圍內所有職工住户,藥廠職工家庭全部整合到危舊房改造計劃中一併解決,好讓大家一起分享新住房福利嘛。”這位知情人士如是説。
情況確實如此。在該《請示》報告最後增補道:“據我們深入地調查瞭解,原先是石門農墾場職工(約300户),後農墾場將這些員工安排在奧托康製藥有限公司,而奧托康製藥有限公司已改制,這些人目前不屬石門農墾場職工了,但他們仍居住在農墾場公房內,考慮到南山生態休閒旅遊區的整體開發利用,這些人是否也應一併解決安排解困房?從石門農墾場整體開發利用的大局出發,這些人歸併到農墾場職工解困房處理為宜。”
據該《請示》報告,農場職工加上農場改制後的製藥公司員工家庭(約300户),一併解決安排解困房的話,需建設的新房總套數應不超過900套。
但是,有關部門的這份“好心”並沒有辦成為一件好事、實事。“這樣誰都不得罪的折中方案,報上去後根本過不了審核關。要知道,國家出台的農墾危舊房改造政策要求十分明確、具體,就是為了彌補農場老職工、老知青的歷史欠賬,而不是再次讓大家‘吃大鍋飯’的!”曾參與農場職工新住房安置工作的老職工代表吳應龍這樣説。

計劃重啓,經適房“突變”公租房
時至2014年上半年,石門農場危舊房改造計劃已報上去一年半了,但是新住房項目遲遲沒有動工。“省裏不停催促市裏儘快實施,否則趕不上政策要求的實施進度。”
“農墾發【2011】2號”要求,各地5年內基本完成農墾系統危舊房改造工作。“浙政辦發【2010】145號”則更加急切地要求“力爭用3年左右時間基本完成”。此時,還未有動靜的石門農場已屬於標準的“落後分子”。
很快,金華市政府宣佈重啓石門農場的保障住房計劃,但計劃的名頭不再是“危舊房改造項目”,而是棚户區改造安置項目,要把未享受過房改政策的職工家庭和已享受過房改房、集資房等福利政策的職工家庭以及奧拓康製藥廠部分職工“捆綁”付諸實施。
2014年7月,市政府第80次常務會議審議通過,農場已享受過房改房的職工家庭安置房源户型為90平方米,已享受過集資房的安置房源户型面積為110平方米。而未享受過任何房改政策的職工家庭安置房源確定為建築面積不超過70平方米的公租房。
2014年8月,一次金華市委重要專題研究會議上,政府有關負責人做了《關於市石門農墾場棚户區改造項目建設方案的彙報》,該彙報將石門農場職工原住房分為私房(包括房改房、集資房)和租賃公房兩大類。私房(房改房、集資房)對應安置90平方米和110平方米兩種户型,而租賃公房的對應“70平方米公租房”。
“已經享受過房改房、集資房等住房福利的職工,可以享受棚户區以新產權房換舊房的福利,而以前被欠賬而沒有享受房改福利的危舊房職工卻連最後的解困經適房都沒得享受了,直接被套進了一個面積不小於70平方米的公租房。這樣的決策不辨是非,不研究歷史,不深入實際,嚴重歪曲國家政策,結果簡直就是強行掠奪職工的房產!”老職工們每次説道這些都難以掩飾心中的氣憤。
“前任市領導的決策堅決不能改”
將農場危舊房老職工的解困經適房“突變”成公租房,首先的一個疑問是,決策的政策依據是什麼呢?在2014年8月的那份《關於市石門農墾場棚户區改造項目建設方案的彙報》中可以一窺答案。
該彙報開篇第二句話就擺出了決策的政策依據:“為切實解決石門農墾長區域住房問題,加快石門農墾場保護開發利用工作,根據《關於推進城市和國有工礦棚户區改造工作的指導意見》(建保【2009】295號)、《關於做好農墾危房改造工作的意見》(農墾發【2011】2號)、《關於做好國有農墾場危舊房改造工作的實施意見》(浙農專發【2012】18號)和《關於加快推進棚户區(危舊房)改造的通知》(建保【2012】190號)要求,我們制定石門農墾場棚户區改造項目建設方案,並根據7月25日市政府第80次常務會議意見做了修改完善。”
農場幹部職工看了這份彙報哭笑不得,他們指出,僅僅是決策採納的政策依據一項,張冠李戴,連沒有文化的老太太都知道其中有多處明顯的錯誤。
一、”建保【2009】295號“文件是2009年出台的,到了2014年,才被一些幹部突然記起拿了出來。當時,該政策如果適用農場的話,為何當時不見執行?!
二、”農墾發【2011】2號“文件比起”建保【2009】295號“,不僅是”最新“的政策精神,而且是包括住建部等五部委聯合出台的,是直接指導農場危舊房改造的國家政策,但該彙報中只把政策羅列上去,根本不看政策的具體要求。
三、彙報中羅列四個國家政策文件,實際的決策結果只是選擇了”(建保【2009】295號“和”建保【2012】190號“中的部分政策,生搬硬套地就為農場職工炮製出一項棚户區改造方案。

“農墾發【2011】2號和浙農專發【2012】18號等文件明確要求,尊重羣眾意見,接受羣眾監督。省政府也再三強調,羣眾的事要和羣眾商量着辦。這些話在地方政府的決策台上全被當作耳旁風。”
農場老職工老知青的利益受到嚴重侵害,他們多方上訪,無奈年老人“窮”,有關部門不是採取拖延之法,便是把責任推脱地一乾二淨。一些受理老人投訴的幹部聽得不耐煩了,就威嚇老人道:“前任市領導的決策堅決不能改。你們鬧到上面去能有什麼用?”
照正確方法糾錯將導致新的不公?荒唐至極!
一年前,一些老職工找到了我,講述了多年維權無果的痛苦與無奈。我只能在照顧生病父母的間隙,抽空向金華市農業農村局、農場幹部和職工逐步瞭解和求證事實。知青家園的問題事實逐漸清楚,我感到其中的事態嚴重,於是立即向浙江省政府主要領導反映了上述問題。

(農場老職工在介紹情況的情景)
浙江省有關部門很快把我的反映反饋給了地方市政府,金華市農業農村局分管農場的一位副局長組織座談會,讓有關幹部向我作出解釋。
座談期間,無人可以否認農場安置房知青家園存在的錯誤,但是無人可以承諾先公開認錯,並提出具體可行的方案逐步糾錯,給予受損的職工應有的補償或者按照正確的方案為危舊房職工重建住房。
期間,一位負責制定安置住房分配政策的女幹部被我反覆逼問如何儘快解決知青家園問題,她一時情急之下大聲地説道:“我們現在安置所有職工的方案只有這個知青家園可選。如果説為少數老人改了另外一套方案,那麼對於多數已入住知青家園的職工就不公平了,讓我們怎麼向他們交代?”
這位幹部的意思就是,此前好不容易把大多數職工弄進了知青家園,他們的安置工作進度算是過半了。現在,因為少數老職工老知青抵制錯誤方案,而改成依照國家和省裏的危舊房改造政策重新安置這部分抵制的少數人,那麼這樣做對於已入住的多數職工就是一種新的不公平。
按照正確的辦法糾正錯誤,將會導致新的不公平!?多數人已然吃虧,少數人就必須屈從,必須跟着吃虧!這位幹部荒唐的邏輯代表的是絕不是她一個人,而是相當一部分幹部和既得利益者的想法。
一再錯過糾錯的最佳時機,值得深思
但是,並非所有幹部都是荒唐邏輯的支持者。
“早在2015年,有一位負責農場職工安置工作的市政府副秘書長,他一開始否定農場老職工的訴求,但是當我們跟他耐心講解國家政策,農場歷史及特殊住房問題後,他認識到了市政府先前的決策是有誤的。”曾參與農場職工新住房安置工作的老職工代表吳應龍説,“這位副秘書長認識到問題嚴重後,他親自找我和幾個農場幹部徹夜長談,讓我們再擬新方案報給市政府,及時糾正錯誤。”
知青家園項目於2016年下半年才動工建設。“當時,要是真的改過來了,現在就不至於搞成這樣了,至少很多一直住在破房子裏的農場創業者們就不會死不瞑目了。”吳應龍是上個世紀60年代從杭州城裏下到金華農場的知青,現年已70多歲。
“直到項目開工,我們也沒有等來任何改變。等來的反而是那位副秘書長被調走的消息。”吳應龍惋惜地説。
知青家園竣工後,2019年1月時值金華市原農業局完成機構改革,新的市農業農村局成立。這年春節一過,金華市農業農村局立即下派工作組進入農場着手新房分配。工作組初期受到職工強烈抵制,工作組組長、市農業農村局一位副局長深入農場做了細緻調研,他對農場職工説了這樣一番動情的話:“農場這麼多年來遺留下來的問題,一直都沒有得到解決,一輪一輪的農場幹部講了話都兑現不了。而在新房子的建造方案選擇上,農場職工的參與度太低了。”
“大家當時覺得,這位副局長是個工作踏實、能夠正確對待職工訴求,也有意願為職工辦實事的幹部。然而,從這位副局長被任命分管農場工作不到10個月,知青家園問題剛理出一個頭緒,他就被調整到別的部門任職去了。農場很多問題又回到了一副亂攤子的狀況。”吳應龍説。
從知青家園2018年底竣工至今,金華市農業農村局已連續更換兩任局領導班子,這對於一個2019年初因機構改革而成立的新單位來説實屬不多見!“造成市農業農村局頻繁的人事變動,與石門農場的系列問題有直接關係。”農場一位黨委委員是這麼認為的。
農場開發建設和知青家園問題解決目前再度陷入停擺,省市有關部門也在持續深入調查之中。
上述的農場黨委委員不禁感嘆道,“社會的糾錯機制到底在何處?”,“明目張膽違反黨的方針、政策的官僚權力者強行推進(錯誤的民生工程建設)的底氣出自何方?”
這位基層幹部兩個大大的疑問,誰能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農場一位老職工坐在漏雨的舊房裏)
後記:過去一年當中,親身置於金華市石門農場耳聞目睹和求證大量事實,對於從這個農場走出去的我來説,很多人是熟悉的,很多事卻是陌生的。給予再大的篇幅,也無法承載所有事實的細節。近期,浙江省成功戰勝疫情後,各項恢復工作順利,石門農場知青家園問題重回省委主要領導的關注。在此,也特別感謝觀察者網風聞社區,你們是當之無愧的黨和人民的好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