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審發回重審 還原“老人追打勸架者後摔倒死亡”事件_風聞

光明網

07-18

在一次晨練時，因為看到老者陳某與一名女士發生糾紛，吳偉康去説了兩句勸解話，沒想到這引發了老陳與他的矛盾，在以後的四個月中，老陳一直針對吳偉康，直到兩人第五次見面時糾纏在一起，老陳在混亂中摔倒，腰部砸在平衡木健身器上，但仍持刀追擊吳偉康。吳偉康逃脱了老陳的追砍，過了一段時間，才得知老陳死在醫院裏。吳偉康也隨後被警方刑事拘留。

蘇州的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吳偉康在一般民間糾紛引發的追逐、拉扯、推搡過程中，由於疏忽大意，過失致被害人死亡，其行為已經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屬情節較輕。判決被告人吳偉康犯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

該案上訴後，二審法院認為原審判決事實不清，撤銷原判，發回重審。吳偉康代理律師何智娟認為，吳偉康的行為不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應當改判無罪。

老者當街辱罵女醫生 年輕人勸解未想從此結仇

被告人吳偉康是個“80後”，今年39歲。而被害人老陳是個“50後”，從年齡上來説已經是吳偉康的父輩，兩人在此前從無任何交集。

第一次發生交集是在2017年1月底的一天。一審判決書中的證人證言稱，當時老陳和任醫生髮生了口角，小吳去勸解老陳，雙方由此結了仇。

根據判決書中吳偉康的供述，這次“結仇”是因為老陳當街罵人，而且對方還是一名女醫生。吳偉康供述稱，2017年初，有一天早上，其在方洲公園晨練，看見一個老爺子（老陳）在辱罵任醫生，由於是公共場合，又是針對女醫生，就過去制止，讓他不要罵了，雙方也沒有發生爭執。

任醫生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介紹，2017年1月31日，她在方洲公園晨練中遇到老陳，此前老陳曾因為胃部不舒服想在醫院做胃鏡，任醫生便幫忙聯繫，做完後任醫生問他感覺怎麼樣，老陳便開始大罵醫院。任醫生説，老陳不是在罵她，但她是醫生，又是她幫忙聯繫的醫院，搞得她當時很難堪。

正在這時，在一旁壓腿的吳偉康走了過來説：“你這男同志，怎麼這樣罵女同志？”

任醫生也覺得老陳素質很差，便離開到遠處去晨練，但老陳還在罵罵咧咧，晨練的老夏過去勸了兩句，老陳還差點打了他。

“第一次是我去勸架，我説‘這是公眾場合，對方又是女同志，你不要罵的這麼難聽’説完我就走了。”吳偉康説，當時老陳和任醫生距他有八九米的樣子，任醫生不想理老陳，就往吳偉康這邊走，沒想到老陳還跟過來罵，於是吳偉康走過去説了兩句公道話。

吳偉康説，因為他曾看到過妻子分娩的過程，覺得女性很不容易，所以他對這些髒話非常反感。

這次事件是吳偉康第一次見到老陳，他去勸解的行為在法庭上也被公訴機關稱為“見義勇為”。但沒想到，正是這次行為，給後來的牢獄之災埋下了禍根。

三次見面又遭挑釁 小夥曾被老人追打

吳偉康告訴北青-北京頭條記者，他從事金融行業，工作壓力很大，身體出現了一些亞健康狀態，於是養成了晨練的習慣，他至少半年多的時間一直堅持去方洲公園晨練。為任醫生勸解的那一次，是他在方洲公園第一次見到老陳，因為老陳並不是每天都去，吳偉康一共就見過他5次面，但每次見面都很不愉快。

吳偉康第二次和老陳見面時，老陳主動走到他身前問：“你跟任醫生是什麼關係？”

吳偉康覺得老陳的説法很可笑，而且語氣充滿挑釁。“我根本不想理他，我跟任醫生根本不認識，任醫生快六十歲了，都是我的長輩了，還能是什麼關係？”於是吳偉剛打算離開，老陳又接着問了一句：“你知道我跟任醫生是什麼關係嗎？”

“你們什麼關係我不知道，跟我也沒關係。”吳偉康回了一句後就離開了，他覺得老陳不可理喻。

吳偉康和老陳第三次見面就已經有了身體接觸，據吳偉康回憶，當時他正在公園的單槓壓腿，老陳走過來面對面的在同一個單槓壓腿。

判決書中記載了同在一起晨練的證人婁某華的證言稱，5月初的一天早上6點半，老陳朝年輕男子（吳偉康）走過去説：“小夥子，你很帥嘛”，小夥子説：“我帥不帥管你什麼事啊。”婁某華證實，隨後兩人發生口角。

吳偉康告訴北青-北京頭條記者，當時是母親節，他剛給母親發過祝福，老陳那天罵人的時候離他很近，臉幾乎已經快貼到他的面前。他感受到了侮辱和威脅，便揚手推了老陳一把，給老陳推了個趔趄，老陳用手撐了一下地板，沒有摔倒，起來後就追打吳偉康。

吳偉康説，他圍着健身器材躲避老陳的追打，期間有個老陳的東北老鄉還想來抓他，被他掙脱，他看準機會朝路口跑去，準備離開事發地，沒想到老陳還撿起一塊磚頭砸過去，萬幸磚頭沒傷到人。

吳偉康以上的這些説法，與證人婁某華的證言吻合。婁某華證言中稱，後來老陳去旅遊，有一段時間沒來方洲公園健身，婁某華還曾勸過吳偉康，不要發生衝突，打架的話要被公安處理還要賠錢。後來婁某華也勸過老陳不要和吳偉康衝突，老陳跟婁某華説：“你不要管，我有準備。”

老陳旅游回來後又來到方洲公園鍛鍊，據吳偉康介紹，老陳當時又走過來，説要跟他聊聊，吳偉康對老陳很反感，表示不想跟他説話，但老陳還是不斷的説。最後老陳説：“你過來，咱倆去那邊單挑。”

吳偉康告訴北青-北京頭條記者，他當時覺得老陳這個人沒完沒了，已經影響了自己正常鍛鍊，便跟過去想把這個事情説開，有個了斷。吳偉康跟着老陳到了公園的涼亭處，老陳説話有所緩和，對前幾天的事情表達了自己有不妥之處。吳偉康覺得，既然如此那以後就“井水不犯河水”，他跟老陳説：“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跟你講話了，咱們誰也不理誰了，行嗎？”老陳同意，吳偉康覺得這件事情終於了結了。

最後一次再生衝突 老人摔倒後還亮出了刀

吳偉康沒想到，才隔了一天，他就和老陳有了第五次交流，而這次交流造成了此後近兩年的牢獄之災。

吳偉康説，當天他先來到公園鍛鍊，老陳來了以後就走到他身邊，在他附近做俯卧撐，之後，老陳一直盯着他，繞着他走了一圈，然後走到摩背器上摩背，一邊摩還一邊盯着吳偉康。

“他如果去摩背，直接走過去就好了，還特意繞着我走了一個弧線，並且全程盯着我看，明顯是挑釁。”吳偉康説，於是他主動走過去問老陳：都説好了誰都不理誰，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老陳啥話也沒説，一把抓住吳偉康胸口的衣服，揚手便打，吳偉康想掙脱離開，但老陳不依不饒地追打，倆人又糾纏在一起。

羅某在法庭的證言中證實這段事情，並稱是老陳先抓起吳偉康的衣服罵了髒話，然後一拳打到吳偉康的胸口，此後兩人才發生追打。在追打過程中，吳偉康還警告老陳“你不要再打了，再打我可要還手了。”

多名證人證實，後來老陳抓住吳偉康的衣服後，二人發生相互推搡、扭打，兩人在爭執過程中到了平衡木那裏，老陳突然摔倒，由於其緊緊抓住吳偉康的衣服不放，吳偉康也被老陳拽倒。“當時老陳臉朝上背朝下，正好摔在平衡木上，年輕人則臉朝下摔倒。”多位證人證言稱。

多位證人稱，兩人倒地後，吳偉康曾擊打老陳面部、胸部，並嚷着讓老陳鬆手，但老陳死死抓着吳偉康不放。最後吳偉康用手把老陳的手指頭一個一個掰開，自己才站起來。

吳偉康介紹，現場的平衡木是一個距地面2、30公分高的鐵管，一共有三根，呈“之”字形擺放，和老陳發生衝突時，根本無暇顧及地面和周圍的情況。

吳偉康在供述中稱，他並沒有擊打老陳。在接受採訪時，吳偉康對此解釋説，當時他跟老陳扭倒在一起，空間狹小根本掄不開臂膀，沒辦法打人，他只是去推老陳的身體和頭部，希望能夠掙脱開老陳的糾纏。對於後來警方發現老陳嘴角出現傷口，吳偉康解釋稱他並沒注意，可能是在衝突過程中無意間造成的。

吳偉康站起身後本欲離開，沒想到老陳也站了起來，還快步走到自己的電動車前，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

“小夥子快跑，他拿刀來了。”吳偉康説，他是聽到有一個大媽的喊聲自己才看到老陳拿着匕首衝過來，趕快跑回了家並報警。

吳偉康跑回家躲過了老陳的持刀追殺，他以為這件事情就過去了。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他聽人説，老陳死了。後來公安找到吳偉康將他帶走了解情況，接着吳偉康被取保候審，然後又被刑事拘留。

衝突之後半個月老人去世 醫院稱腰部體內大出血

吳偉康的記憶中，老陳當時起身後去拿刀，身體並沒有明顯不適。但有證人證言稱，老陳當時起身後走路的時候腰已經看上去不太好了，不是很靈活。

證人羅某稱，他後來聽老陳的老鄉張某説，老陳曾和其商量一起打吳偉康，所以老陳帶了一把刀，他老鄉張某帶了一個錘子。但張某在證人證言中並沒有提及此事。

一審判決書顯示，老陳的兒子陳某稱，2017年5月26日早上6時許，父親滿身是血的回到家，説在外面被人打了，他便和父親一起到方洲公園事發現場並報警。然後他帶父親到了九龍醫院，父親跟醫生説腰疼走不了路，而且腰部已經腫起來了，醫生讓住院留觀。5月30日凌晨，醫生給他打電話説父親已經昏迷，其趕去九龍醫院後得知父親生理指標降低，多器官衰竭，懷疑體內有大出血，但具體出血位置不詳。後來通過檢查發現父親老陳腰部有四個出血點，手術後其父親轉到長海醫院，其後又做了血腫手術。

這個時候，父親老陳跟陳某講述了衝突的經過。老陳告訴兒子，5月25日吳偉康威脅老陳不讓他去方洲公園，説去一次就打他一次。26日早上父親老陳到了方洲公園，吳偉康走過來説“你這個老不死的，怎麼又來了”，於是雙方發生爭吵，老陳朝吳偉康打了一下，吳偉康一邊喊一邊抓住父親老陳的雙手，把他推倒在平衡木上，然後吳偉康騎在老陳身上對他進行毆打。後父親老陳於6月13日經醫治無效死亡。

陳某的説法，與判決書中諸多證人的證言無法對應。吳偉康也稱這是老陳跟兒子所説的一面之詞，“明明每次都是他來找我，挑釁我，我已經不想理他了，怎麼還會主動去打他。而且我也不可能説‘不許你再來公園’的話，如果我真的這麼説了，以老陳的那個脾氣，他能在前一天跟我講和嗎？肯定當時就拿刀捅了我。”

吳偉康説，事發當天他也報了警，警方當時做了記錄，讓其等待調解。第二天吳偉康的兒子陳某在方洲公園找到了他，他跟陳某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承認26日當天早上確實和老陳發生了衝突，還給陳某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電話，便於以後交涉此事。直到6月17日，其辦理了取保候審後，再去方洲公園才聽説老陳已經去世了。

一審認為吳偉康應有注意義務 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判兩年

蘇州工業園區法院2019年5月8日一審做出判決，判處被告人吳偉康犯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32萬餘元。

在一審判決書中，辯方認為，法醫鑑定意見書中關於被害人死亡原因的認定證據不足，被害人死亡系自身疾病和身體狀況、醫療過失多種原因共同所致。

法院認為，法醫鑑定意見書證實沒有看到醫源性因素，即明顯的醫療介入因素，如醫療過錯。被害人老陳自身基礎疾病及身體狀況在死因構成中是次要因素，其在死亡鑑定中已予以考慮。吳偉康的行為與老陳的死亡之間存在刑事因果關係，故相關辯護意見不予採納。

法院還認為，公訴機關指控吳偉康故意傷害罪的意見不成立。法院認為，老陳倒地受傷系碰到地上平衡木所致，相應證據均能證實吳偉康經常在此地鍛鍊身體，應對該地方環境熟悉，雙方在平衡木附近有較長時間追逐、拉扯，吳偉康對地上平衡木稍加留心即可映入眼簾，其負有更多的注意義務，因疏忽大意，導致被害人跌倒撞擊平衡木受傷死亡並非意外事件，應以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論處。

同時，法院認為吳偉康和老陳是一般民間糾紛引發的追逐、拉扯、推搡，老陳的行為不屬於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故認為吳偉康系正當防衞的意見沒有事實及法律依據，不予採納。

同時，被害人老陳對案件的發生有一定責任，酌減被告人吳偉康10%的賠償責任。

辯方認為摔倒為不可預見因素 案件被髮回重審

對於一審判決，吳偉康表示不服，因此上訴。

吳偉康説：“當時是老陳罵我，追打我，作為捱打的一方，我還要關照打人者的安全，還要考慮打我的人是不是會被周圍的健身器絆倒？這明顯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認知能力。”

同時，吳偉康認為，老陳摔倒後還氣勢洶洶的拿着刀去追砍他，當時並沒有看出有很嚴重的傷情，在事發後半個多月後老陳死亡，其就醫過程中是否出現醫療問題應當重新認定。

吳偉康告訴北青-北京頭條記者，他此前聽人説老陳做過心臟搭橋手術，但是他也曾聽人説老陳在公園裏鍛鍊時能在單槓上做翻轉，能倒掛在單槓上做高難度動作。“其在追打我的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身體狀況良好，我無法判斷他是否有其他既往病史，但在衝突摔傷19天后才死亡，其死亡明顯是由多因素造成的，可法院沒有考慮治療期間可能存在的問題。”

二審辯護律師何智娟在辯護詞中提出四點辯護意見，首先，法庭需啓動醫療過錯鑑定程序，對被害人老陳的死亡原因中是否存在醫療過錯進行鑑定，明確老陳的死因和各方責任。其稱，專家證人在一審庭審過程中明確陳述了九龍醫院存在醫療過錯。

其次，二審辯護人認為，過失致人死亡罪必須是過失，即應當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他人死亡的危害結果，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已經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以致於發生他人死亡的危害結果。客觀上必須實施了致人死亡的行為，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係。但吳偉康在遭到被害人追打的情況下，無暇顧及地面情況可能會絆倒自己或者被害人，這是根本不可能預見的。

第三，吳偉康是在老陳先行毆打辱罵後，採取逃脱方式躲避再次被毆打，在兩人倒地後，老陳仍抓住吳偉康不放手，吳偉康在言語警告後仍然無效，才擊打老陳臉部，最後把老陳手指掰開。這些行為都是吳偉康在遭受老陳不法侵害後的合理行為，屬於正當防衞。

第四，被害人老陳對案件的發生存在過錯。除了第一次是吳偉康主動為任醫生捱罵事件説話外，後續幾次矛盾都是老陳引起的，甚至還主動準備刀具要傷害吳偉康。

因此，二審辯護人對吳偉康提出了無罪辯護。

吳偉康上訴後，二審法院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該案原審認定事實不清，撤銷一審刑事附帶民事判決，發回重審。

文/北青-北京頭條記者 張子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