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話一下:土耳其綠蘿狂喜,為什麼埃爾多安要在2020年做“新蘇丹”?_風聞
王骁Albert-国际关系观察者2020-07-18 09:00
大家好,我是王驍。7月2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下令將伊斯坦布爾著名博物館聖索菲亞大教堂改為土耳其清真寺,引發了世界各國宗教、文化和政治人士的熱切討論。此舉被視為埃爾多安在泛伊斯蘭主義和泛突厥主義道路上的新動作。作為國父凱末爾之後執政時間最長的土耳其領導人,天降猛男埃爾多安帶領土耳其進行了深刻的改革,也定義了時代。今天當我們討論土耳其政局的時候,埃爾多安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本期驍話一下,我們就聊聊,現代蘇丹埃爾多安。
土耳其的前身是奧斯曼帝國,曾經是一個地跨歐亞非的大帝國,但是後來成了西亞病夫,1918年一戰後崩潰,被西方列強跨分。綠蘿震怒!危急關頭,戰爭英雄凱末爾挺身而出,進行了民族獨立戰爭,保住了安納托利亞半島的基本盤。戰後土耳其建立共和國,凱末爾搞社會革命,改革文字,廢除蘇丹制,推進社會西化,被視為國父。凱末爾沒有解決接班人問題,死後留下倆套班底,軍部和文官政府,文官領袖叫伊諾努,他沒能整合當時的黨和政府,導致政治分裂。1946年土耳其從訓政走向憲政,開啓選舉政治,4年後凱末爾打造的共和人民黨就丟了執政權。土耳其的一大問題就是城鄉二元對立過於嚴重,堅持凱末爾主義的共和人民黨的城市精英不接地氣,而代表廣大內地農民的伊斯蘭政黨,強調傳統文化,吸引大量選票,但是伊斯蘭政黨上台就會威脅凱末爾的政治遺產。民選政府上台,總能發展一波經濟,然後腐敗橫行,社會矛盾積累,繼而全國大亂。然後軍方就會出來穩定局面,號稱為凱末爾遺產保駕護航。冷戰期間土耳其差不多10年左右軍隊政變一次,雷打不動,1960、1971、1980。軍政府治國,雖然能恢復社會穩定,但經濟又停滯了, 輿論就會要民主,民選政府上台又開啓新循環。埃爾多安能上台,就是因為1997年軍方不流血政變,結果民選政府下台,軍方治國無能,里拉成了廢紙。
國內互聯網營銷號對於認知能力單一,最喜歡説土耳其軍隊是現代化守護神,凱末爾遺產。但這只是中文互聯網神話,凱末爾時代軍隊還有點德性,自認民族捍衞者。但是在1960年政變後就開始涉足商業,搖身一變成為利益集團 ,對,又是中等國家傳統藝能,軍隊經商。土耳其版軍隊經商水平,算是《驍話》講過的案例中最先進的,主要有制度保障。1960年政變半年多之後,軍方為了給貧困軍官發錢,成立了軍人互助基金會。當時軍政府通過的《土耳其軍隊內部法令》規定,軍隊遠離政治但高於政治。這就是軍隊保駕護航理論的由來。後來軍方還成立了武裝力量基金會專門經營公司。軍互會架構上是資本集團,有董事會和總經理,董事會7個人,國防部或參謀長提名3人,其餘四個是防長,財長,審計長和核算長。名義上文武比例4:3,實際軍人長期佔4席。軍互會主要負責儲蓄,其次提供社保,最後是控股集團。1962年固特異輪胎進軍土耳其,1993年雷諾開土耳其廠,它們都要和軍互會合作。2016年軍互會資產183億美元,會員30.5萬,僱員近3萬人。軍互會不公佈財報,普遍認為是土耳其排名前五的控股集團。相比越南軍隊和埃及軍隊,土軍經商相對正規,但還是不受政府和司法控制,股災時搞搞內線交易,無視商業規律。打鐵還需自身硬,這麼多年下來,民眾還是十分反感。軍隊原本是國家主義定海神針,最終轉型成資本代言人,有了獨立意志。每次政變看似維護共和,實際維護自己。總結埃爾多安上台之前的土耳其,就是軍方吃相難看、政黨軟弱無能,土耳其怪圈打轉幾十年。幾十年下來土耳其始終半死不活,民眾對改良主義假選舉,以及所謂世俗代表軍方嗤之以鼻,有志從政的人少數轉向左翼,但大部分走向右翼民粹主義,也就是復興“伊斯蘭品德”,而埃爾多安就選了後者。
別看埃爾多安成天炒作民族主義,人家祖上是格魯吉亞人,和斯大林老鄉,這地方給人一種盛產政治強人的錯覺。它們全家信伊斯蘭教,後來搬家去了伊斯坦布爾,當時還叫科斯坦丁尼耶。到埃爾多安這輩,他家算城市中產,雖然父親是海岸警衞隊船長,但沒什麼錢。人總要恰飯,兒時家庭貧困,所以他穿梭大街小巷,賣檸檬水和芝麻燒餅,靠這個賺零花。為了省錢,讀的是宗教高中,為了賺錢,又去馬爾馬拉大學讀了經管,一看就是家裏安排的道路。大學期間埃爾多安是個憤青,積極參與伊斯蘭教權活動,反對共濟會、反共產主義、反猶太人。三個標籤就總結了那一代土耳其年輕人的思潮特點。學生時期的經歷,塑造了埃爾多安的政治底色,他後來被認為是教權派,這個派別主張復興伊斯蘭傳統,恢復宗教社會。中國人聽到這幾個詞,一般會產生先天性反感。但土耳其自有國情在此,稍安勿躁,我們隨後結合時代背景另做分析。別看埃爾多安現在一臉老氣橫秋,其實年輕時他是足球隊員,在本地俱樂部打半職業賽,要是沒搞政治,他本來打算去費爾巴切隊討生活,被父親阻止了。畢業後埃爾多安在青年政治圈兒幹活,1976年加入國家學生會,主要任務是反共。五年後正式進政壇,加入主張政教合一的極右翼福利黨,長期負責伊斯坦布爾工作。90年代初當選議員,但是沒能上任。
埃爾多安的發跡,源於1994年當選伊斯坦布爾市長,任期內幹得不錯,主打務實,搞定了缺水、堵車等問題,力主修路。90年代是經濟發展好時代,他把全市20億美元債務還了,還多拉了40億美元投資。
四年後福利黨想靠宗教議題搞事兒,被軍方控制的憲法法院取締。埃爾多安本人1997年打擦邊球,公開朗誦宗教詩詞,也被法院懲治,因為“煽動宗教仇恨言論”坐了四個月牢,剝奪政治權力五年。90年代末,土耳其經濟走向嚴重滯漲,國際投資逐漸喪失信心,2000年爆發了嚴重的國際債務危機,國內府院之爭,總統和總理在治國方針上南轅北轍,次年危機加劇,土耳其新自由主義改革,經濟局勢緩解,但人民已經不信任政府了 。2002年埃爾多安新成立正義與發展黨,大選中獲得壓倒性勝利,出任總理,是1950年後土耳其首個絕對多數執政黨,以前都要搞聯合政府,這也側面説明土耳其的政局有多混亂。吃了上次的虧,正發黨執政之初堅持世俗化,表面上親西方,積極申請加入歐盟。政治盟友是搞伊斯蘭教改的居倫運動。總體來説,正發黨走的是政教分離路線。但埃爾多安的路線,和凱末爾路線不同,這涉及到土耳其建國以來的國本矛盾,體現在國內,有西化和迴歸伊斯蘭之爭,落實到國際,涉及土耳其融入歐洲,還是重建中東影響之爭。
埃爾多安是個能力極強的政治強人,2003年出任總理,開啓了迄今為止17年的埃爾多安時代。執政前期,他擁抱西方,加上人民支持,時來天地皆同力,2005年經濟穩定下來,入歐談判開啓。
説來喜劇,還記得一開始埃爾多安被認為是教權派嗎。他為了進歐盟,修憲推進男女平權,取消死刑,打擊侵犯人權行為,取消通姦罪,給庫爾德民族地位和自治權。經濟上推行自由化改革,對軍方企業開刀,引入歐洲資本。里拉崩潰前的2013年,土耳其GDP達到9500億美元,比2001年翻了近五倍。正發黨大力推行“鐵公基”,更新基建路網,修建伊斯坦布爾到安卡拉高鐵。埃爾多安政績前無古人,三次連任總理,2010年開始限制軍隊,文官掌軍。
憑藉強大的政治影響力和經濟成績,2014年他當選總統嘗試修憲,想將土耳其從議會內閣制改為總統制,但是修憲失敗,手裏的總統寶座成了吉祥物,只能依靠個人魅力來掌控政局。
這期間他繼續打壓軍方,拋棄了主張改革宗教的盟友居倫運動。軍方和改革派被打壓,2016年發動傳統藝能軍事政變。結果大家都知道,埃爾多安躲在衞生間發推特粉碎政變,正發黨清洗政府、軍隊、科教界,6萬多人被開除或審查,包括幾千軍官和149名將軍,凱末爾主義被掃入歷史垃圾堆 。2017年埃爾多安以百分之1.5的微弱優勢修憲,取消議會內閣制,廢除總理職務,總統一統江山,從此埃爾多安大權在握,正式加冕埃蘇丹,成為凱末爾之後最有權力的人。玩這麼大,歐盟那些白蓮花可受不了,土耳其入歐失敗了,於是埃蘇丹索性做起帝國復興的美夢。一方面他繼續搞泛突厥主義,就是“匈奴是突厥人,逼中國修長城”那套認爹學,凱末爾時代教科書就有這種“歷史發明”,為的是塑造土耳其國族。
埃爾多安新政策則是新奧斯曼主義,看名字就知道要收復傳統勢力範圍。入歐受挫后土耳其爭霸中東,在伊拉克北部建軍事基地,出兵干涉敍利亞內戰,接收數百萬敍利亞難民,同時在敍北扶持數萬反對派軍隊。敍利亞各派曾合力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這期間庫爾德左翼武裝建立政治實體,給予土耳其境內1600萬同族極大震動,為了壓制多年仇敵庫爾德武裝,土耳其先後數次越境打擊,意圖建立隔絕邊境的“安全區”,防止3000萬庫爾德人民連成一片。2016年政變後美土關係也如同過山車,2018年美國製裁,里拉匯率又被打爆。去年特朗普又寫了封曖昧的信,讓埃爾多安“別犯傻”,為了進口俄羅斯S-400防空系統,土耳其花錢買F-35的合同吹了。一方面中東大打出手,一方面和普京眉來眼去,成了塑料兄弟花。
2019年埃爾多安內憂外患,里拉崩潰後經濟沒起色,地方選舉正發黨首次受挫,丟了埃爾多安基本盤伊斯坦布爾和幾乎所有沿海城市。到了2020年他國際操作更加眼花繚亂。敍利亞內戰臨近結束,他又把可能的禍患、近兩萬反對派武裝運到利比亞,接着和俄羅斯等國打起代理人戰爭,海空軍直接開入利比亞領海,打算瓜分東地中海開發石油。利比亞東部的哈夫塔爾軍閥原本同時被德、法、俄、希臘、埃及、阿聯酋和沙特支持。以為穩操勝券即將打進的黎波里,關鍵時刻土耳其直接下場背刺,導致東部軍隊功虧一簣,現在一路潰回老家。阿聯酋和土耳其空軍直接互相空襲,雙方還大規模使用無人機,目前來看,現代戰爭形態都可能為之一變。最近水門事件記者伯恩斯坦又曝料,特朗普被埃爾多安牽着鼻子走,和特朗普經常嘮電話粥,隨時隨地能撥通,一度讓白宮官員覺得川總身邊有間諜。怎麼説呢,太會玩兒了。
那麼土耳其的瓶頸在哪裏呢?土耳其是地區霸權,近年來在中東地區影響力逐漸恢復。但體量決定了上限。雖然面積相當於青海,但土耳其反而最像河南省,GDP都是8000億美元不到,一個人口8000多萬,一個1.1億。
自埃爾多安上台至今,土耳其多印了24倍貨幣,主要投去了基建和房地產。2015年,土耳其房價比上一年上漲百分之19,高於香港。伊斯坦布爾新機場花了116億美元,還要花300億美元開鑿運河。一個經濟體發展到瓶頸,重複投資鐵公雞意義會越來越低。
這幾年土耳其經濟就沒好過,經濟發展高度依賴舉債,2019年光短期債務就達到1760億美元,內外債加起來4000億美元,3000億是私企債。高負債使經濟抗風險能力低下,美土關係緊張後,一被美國製裁,貨幣立馬貶值,GDP倒退回2010年水平,這半年裏拉又貶值百分之18。雖然近期和中國簽了本幣互換協議,但規模不大遠水解不了近渴。土耳其經濟又高度依賴金融業,土耳其最大的十二家企業中6家銀行,另外幾家主要是礦業和電信業。沒有拿得出手的高端科技企業。
受疫情影響,今年全球旅遊業註定衰退,現在又把博物館改成清真寺,加劇了文化矛盾衝突,土耳其旅遊業會遭受進一步打擊。國內不少民眾認為聖索菲亞大教堂被改成清真寺,是埃蘇丹為了和歐洲劃清界限,但事實是凱末爾把清真寺改為博物館後,土耳其國內一直有反對聲。現在西化和民粹派一樣多,這一舉動算是埃爾多安屈服於自家選民,讓法院宣佈凱末爾當年改博物館違法。有種法院宣判紫禁城改故宮博物館違法的趕腳。歷史上操縱民粹的往往沒有好下場,不同於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是精英主義的對立面,如果説精英冷漠無情感情缺失,那麼民粹就是我全都要,往往存在盲動問題,又想加税又想減税,又想管制又想放任,最終政客間比拼誰更“革命”更“人民”騙票。凱末爾為了國家獨立和發展,在宗教和民族等問題上採取了進步態度。埃爾多安的權力可以比肩凱末爾,但凱末爾的威權基礎是歷史轉折中力挽狂瀾,埃爾多安基礎卻是當年發展經濟,穩定社會。在這些方面看凱末爾表現出的領袖氣質比埃爾多安更像一位蘇丹。現在經濟成果基本吐光,單靠燒美元四面出擊,埃爾多安真的還能繼續創造政治奇蹟嗎。
絕對的權力必然滋生絕對的腐敗,埃爾多安和“伊斯蘭國”走私石油,現在又COS奧斯曼崛起進軍利比亞,傾全國之力重建奧斯曼帝國,土耳其民眾未必受益。社會良性發展基於先進制度,以及社會基礎的不斷革命。寄希望於人或團體英明神武,往往不能持久。我們海外吃瓜羣眾,經常糾結埃蘇丹是否宗教復辟,其實毫無意義,他關注的只是權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