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蛇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7-19 14:45
對蛇這種動物,有好感的估計不多。蛇既醜且兇,咬起人來,輕則傷,重則死,讓人聞風喪膽,望而生畏,聽起來身上起雞皮疙瘩。
在《農夫與蛇》故事教育下,我們從小對蛇這種生物深惡痛絕,認為蛇與人類很難和諧相處。小時候,村人和夥伴,看到蛇,怕歸怕,最後還是非打死不可的,擔心今天不打死它,明天就要遭它咬似的。
家鄉湖南祁東那地方,與永州毗鄰,同山共水。永州以“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聞名於世。兩地的氣候、地形差不多,我們那兒,自然也是蛇多。五步蛇、菜花蛇、竹葉青……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蛇,時常被看到,甚至被打死或者活捉,被展示給人看。
小時候,冬天了,田野光禿禿的,老愛跟着一羣大孩子挖鼠洞,很多次,把洞挖到底,看到的不是老鼠,而是盤踞在一起的蛇,一個洞裏藏着好幾條。幸好蛇已經進入冬眠狀態,懶洋洋的,軟綿綿的,有氣無力,完全沒有夏日那種生猛的模樣。膽大的,把蛇拎在手裏,到村裏四處轉悠。那一刻,拎蛇的人成了村裏的英雄,被刮目相看。那些蛇,最後的結果,都是難逃一死。

那時候,還沒人敢吃蛇,再大也沒人吃。很多人跨不過那道心理陰影,以為蛇有毒,蛇肉就有毒。現在有人吃蛇了,而且還是山珍海味中的上品,價格往往是菜單上最貴的。吃蛇這種風俗,是改革開放後,很多人到廣東打工,他們帶回來的。聽到有人打了蛇,他們就要了過來,剖了,洗了,切了,用辣椒生薑一頓爆炒。越來越多的人品嚐後,發現蛇原來也很美味,以前不吃,算是暴殄天物了。
我很少吃蛇,不敢吃,怕。吃一次蛇,晚上愛做夢,在夢裏,蛇活靈活現地出來報仇。這種陰影,不是因為被蛇攻擊留下的,而是與生俱來的。童年時候,有三四年是跟父母在羅霄山脈的江西永新三灣度過的。那兒的蛇,才真正多,比永州多了去。清早上學,從家到學校,四五里的馬路,經常看到路上橫七豎八地躺着蛇屍。晚上,蛇從路邊的山上下來,躺在平整的馬路上曬月亮,被路過的車碾死了。那些死蛇,明知沒有攻擊性了,卻還是叫人心裏怕得慌。有調皮的夥伴抓住我的這個脆弱心理,用樹枝挑起死蛇,出其不意地扔過來,往往被嚇得心神不寧,坐在教室裏還感覺那條蛇在身上似的。
那時候,父母在三灣當地打磚,賣給人們砌房。把磚從稀泥製成半成品,要曬乾後再燒。由於晚上露水,也怕下雨,下午收工前要用茅草把磚蓋上,第二天早上再掀開。關於蛇的傳聞,不斷地從父母嘴裏冒出來:割茅草的時候,遇到大蛇了,蛇跑了;沒跑贏的蛇,被父親用棍子打死了——父親隨手都要帶一根稱手的竹棍,蛇雖然兇,往往一棍子下去,保準癱在那兒,動不了了;最怕蛇的母親看到蛇了,大呼小叫,父親趕快過去保護她。父親最嚇人的描述,是一天天沒亮,給磚掀茅草的時候,從摟在懷裏的茅草裏掉下來兩條蛇,那蛇落在他穿着草鞋的腳上,涼颼颼的——原來是蛇蜷曲在茅草上睡大覺。這是父親離蛇最近最危險的一次,父親一點防備也沒有,當即怔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其實,蛇沒有像人們口頭傳説中的那樣兇殘,等父親醒悟過來,蛇早就溜了。
在江西,看到關於蛇的壯觀場面,是在水裏。家門前有條小溪,從崇山峻嶺一路潺潺地流下來。夏天早上,我們愛到小溪裏洗臉,經常看到三五條蛇在上下游的水裏,昂着頭,游來游去,多的時候,有一二十條。有距離就不怕,蛇遊蛇的泳,我們洗我們的臉,相安無事。那條小溪在村口匯入一條河,河裏,早上蛇游泳的畫面更壯觀,經常看到一羣約數十條蛇在水邊游來游去,太陽出來後,就消失在岸邊的草叢中。那時候,很提心吊膽,沒想到身邊居然繁衍生息着這麼多蛇。有天夕陽西下,在溪邊用網撈魚,驚動了一條大蛇,它急急忙忙向對面稻田躥去,只看到齊腰深的水稻紛紛向兩旁倒去,蛇過之處,水稻伏倒一片,稻田中央被闢出一條新路,當即嚇得扔下漁具,沒落狂奔。

最壯觀的是發大水。江西夏天暴雨多,山洪暴發多,蛇被衝下來,在奔騰洶湧的洪水裏茫然掙扎,無助地遊走,平時那不可一世的氣勢蕩然無存。往往洪水退後,岸邊的樹上,掛滿了蛇屍。好幾次,看到從林場被大水衝下來的捆在一起的木堆上,盤踞着成百上千條蛇,最大的,高高地挺起身子,立在木堆上惶然張望,不停地吐着信子,樣子恐怖極了。
江西人愛吃蛇。捉蛇,殺蛇,剝蛇,喝蛇血,吞蛇膽,吃蛇肉,一氣呵成,眼睛都不眨。那時候,我們借住在別人家,主人吃蛇的時候,熱情好客地叫我們過去嚐點,但我們從來不吃。可我小時候還是吃了一回蛇,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我們一起的二舅捉了一條大草魚蛇,大家都想吃點葷了,於是把蛇剖了,燉了,滿滿一大鍋,給我們上學的孩子每人留了一碗。放學回來,我們吃飯的時候,舅媽説,給我們留的是魚——我們都愛吃魚。那湯雪白,那肉與魚肉難分彼此,我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後,四五歲的表妹沒忍住,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是蛇,我當場怔住了,以為吃了有毒的東西,一個晚上睡不着,老擔心自己會不會毒發身亡。
家鄉雖然蛇多,但很少見有人被咬的。可耳聞被蛇咬的事,一年也有那麼一兩回。離我最近的是姨媽有個兒子,就被蛇咬過一回。他拎着噴霧器在地裏給外婆的黃豆殺蟲,不小心踩着蛇尾了,蛇掉頭就咬了他腳趾頭一口。幸好外婆厲害,馬上扎住傷口上方,真用嘴把蛇毒吸出來,保住了表哥一條命。縱使這樣,表哥還是被蛇毒折騰了一個多月,才漸漸恢復。我去看他,見過他被咬過的腳,那腳背腫得就像一個肥胖的蘿蔔,彈性都沒有了,讓人想想都不寒而慄。

傳説家鄉有條大蛇,方圓幾十裏,眾所周知,見過其廬山真面目的不多,村人都説那蛇已經成精了,神龍見首不見尾。那條蛇在村後的那座小山上活動。山上除了棗樹和桔樹,沒有其他樹木,已經被開墾成一塊一塊的菜地了。二十多年前的秋天,收紅薯,鄰地的大伯就發現了一張剛蜕下來的蛇皮。那蛇皮,從他地裏一直橫亙過來,跨過了兩塊地,足有十來米長。蛇皮上的眼睛部位,凸出來圓珠形狀,活脱脱就像我們小時候愛玩的玻璃彈珠。全村人聞訊過去觀看,都驚歎不已,也擔心不已,相當長一段時間,全村被一層恐怖氣氛籠罩,生怕那蛇有一天出來興風作浪,跟村人作對。
那條蛇到底有多大,還是有一個目擊者,看見它全貌的是四奶奶(村裏與奶奶同輩那幫人,年紀排在第四)。某個晌午,四奶奶在山腳下那口水井邊打水,那條蛇突然從大井眼裏鑽出來,從她身邊滑過去。四奶奶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蛇,當即頭一暈,眼一黑,就栽到地上,不省人事。等別人發現四奶奶,把她叫醒,四奶奶還渾身顫抖,眼神空洞,半天説不出話來。四奶奶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才慢慢恢復神智。據四奶奶描述,那條蛇身腰身有農村大碗口粗細,十來米長。她的説法,正好與那塊蛇皮印證。
有段時間,家鄉的蛇越來越少了,因為山上茅草都被扯光,做柴燒了,老鼠也少了。現在山上植被又好了,茅草又多了,鬱鬱葱葱,蛇又漸漸地多了起來,甚至時有發生蛇跑到居民家來的情況。我們家砌新房子那年,施工期間,父母電話過來告訴我,説前天晚上,家裏來了兩條蛇。年邁的父親不像當年那樣一棒子把蛇打死,而是用火鉗夾住小蛇,將其放回屋後的山上。
我怕蛇,但很奇怪,我卻流連網上關於蛇的視頻,尤其是恐怖的眼鏡王蛇和大蟒蛇。每天閒下來刷屏的時候,總要找三五條相關的視頻來看看,至今説不清楚是什麼原因。
2020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