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誰在製造“天才兒童”?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7-20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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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所謂“天才”,不是一種用以炫耀的標籤。天才,其實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天才是你一生都將被它所定義,讓你一生都困於此的一種東西。
" alt=“500” />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看理想·八分
(文字經刪減編輯)
1.
“天才兒童”成羣而來
你最近應該也已經注意到一個現象,那就是“天才兒童”正在批量產生。
前有昆明六年級小學生憑藉論文《C10orf67在結直腸癌發生發展中的功能與機制研究》斬獲全國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三等獎,後有“日均能作300首詞牌2000首詩”且創始“宇宙超能量品牌”的16歲成功學少女。


我曾在很多場合説過一句話,“天才總是成羣而來”,沒想到今天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目睹一個“天才大爆發”的時刻。
除了前面提及的兩個例子,近期《界面新聞》的報道還指出,作為具有30餘年歷史的全國青少年創科大賽,近三屆項目中在中小學階段進行腫瘤、病毒等研究,超出我們認識範圍的“突破”並不止結直腸癌一項——
比如還有《甲狀腺髓樣癌特異性敏感標誌物降鈣素的ECL比率檢測研究》(中學組、一等獎)、《活禽市場鴿源H9N2亞型禽流感病毒的發現及其生物學特性測定》(中學組、三等獎)、《茶多酚的抗腫瘤實驗研究》(小學組、三等獎)等等諸多醫學領域的相關研究。
而據接受採訪的生物醫學博士生表示,其中許多項目不僅需要有特殊的高昂價格的儀器、設備支持(中學實驗室幾乎不太可能購買),同時從理論知識上,也遠超高中生水平。
這些超出預期的研究水平以及“天才兒童”,不免受到社會的諸多質疑和猜測。
當然我必須指出,目前而言很多質疑並沒有得到妥善的調查報告,我們也沒有證據去直接斷定這些研究是否存在造假成分,也沒有絕對的理由去懷疑相關評審單位是否存在隱瞞實情的情況。
我們可以先秉持一種正面的態度來看待,或許有些學校條件真的非常好,能夠提供合適的試驗場所與環境;又或許真的有這些天賦異稟、幼承庭訓的中小學生,從小就對自然科學研究有濃烈的興趣,並且掌握了相當高程度的知識,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但也讓我們退一步,假設真的如現在外界普遍質疑的,這些獲獎項目存在造假嫌疑,那我們也需要從另一個方向思考。
2.
改變身份與命運的唯一窄門
很多事情之所以需要我們從一些比較壞的角度來思考,並不是因為人性天生喜歡猜疑,或者認為一切事情皆有陰謀論,而是隻有我們將最壞的情況都事先想到、事先預備,才有可能阻止壞情況的發生,或者為最壞的結果做準備。
假如科創大賽的這些研究真的存在很大水分,有很多可能並不是由中小學生獨立完成的,甚至存在造假,我們很自然的一個問題就是,他們為什麼能夠獲獎?
直到被媒體公佈之前,從學校到整個大賽的評審系統,似乎都沒有人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問題。
所以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假如中間真的有人造假,或者有人明知造假而不揭發,或者有人看出造假的嫌疑,卻不追問不過問,只看他們的研究結果,這又是為什麼?他們又有什麼樣的動機?
如果從學生以及學生家長的角度來説,這樣做最實際的動機就是可能因為在大賽中獲獎可以有機會享受小升初、中高考加分以及自主招生等政策(據悉,目前已要求弱化青少年科創大賽獲獎在高招中的作用,但在其他階段的升學考試中依然作為加分項存在)。
這其實就牽涉到我在前幾期《八分》談到過的,“高考頂替事件”中暴露的問題:高考成了今天中國社會最公平,甚至是唯一公平的能夠改寫個人身份與命運,或者讓社會階級產生流動的一個渠道。
高考這道窄門,甚至是唯一的窄門,讓人人擠破頭。在這種情況下,任何能提升高考成績、進入理想高校的方法,相信是所有學生和家長的頭等考量。
3.
被腐蝕的教育公平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學校層面,學校的老師校長們,又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首先我們説,學校為什麼是學校,是要教人育人,而不是誤人子弟,是要讓我們的孩子,讓我們的下一代成為有道德、有良知、有社會責任感的國家公民。那麼,如果他們也想辦法參與這樣的造假,腐蝕敗壞教育公平,就會造成更大的社會問題。
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來説,學校也的確存在這樣的動機,因為對於學校而言,在多個青少年大賽中獲獎,對於校譽的提升有很大幫助,而校譽的提升對於學校資源的拓展,包括對於招生資源都有很大的影響。
至於上升到大賽評審系統、市區管理者,也可能是因為想要提升自己所在市、區的聲譽以及學術形象,或者是某種特殊的政治需要,比如讓中小學生踴躍踏入科學知識的創新研究道路上。
如前所述,假使我們就設想這樣一種最壞的情況,每一個環節都存在隱瞞和造假,那麼這就是一個系統性的大問題。
如何預防以及解決這樣系統性的大問題?那就要消除掉每一個環節的動機。
比如在升學的考察上,不以分數為唯一標準;在榮譽的判斷和衡量上,不以得獎數量為唯一標準等等。
當然也需要思考,我們是否能創造出除了高考窄門之外的其他路徑,能讓大家更好地發揮自己,能創造出一個更好的教育空間,培養出一個更有前途或更有希望的人,過一個更好的人生,這可能是更根本的問題。
4.
天才其實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我們再來談談關於“天才”的問題。雖然我們常常夸人是天才,但是我想説,在我的心目中天才是極為罕見的。
我見過很多有才華的人,很多很年輕就很有才華的人,但是我很少見過天才。
天才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人?
平時我們形容一個人是“天才”,常會用一些簡單的描述來證明,比如“掌握多門語言”,但是這在我看來是有才華、有天分,卻未必是天才;再比如前面提到的16歲“天才少女”能夠日作2000首詩,但這也不能説明她就是天才,只是數量比較多而已,數量也不能就證明一個人是天才。那麼,什麼才能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天才呢?
你有沒有注意到,一般我們提到“神童”或“天才”,往往會強調他/她在文藝方面的卓越表現,比如音樂、藝術或文學,或者科學上的驚人表現。而這些東西,都與一種“知性生活”相關。
哪怕這個社會到最後,看重的還是一個人能賺到多少金錢、享受多少榮譽、有怎樣的社會地位,但是我們始終會認為,天才是與某種知性生活相關的——它是一種在知識知性領域能夠爆發出強大力量的表現。
我自己對於天才有一個非常偏狹的認知,這也讓我偏見地認為,天才應該起碼要擁有一點對於自己所從事的知性領域的探索的熱愛。有時候甚至不只是熱愛,而是嚴肅到了致命的地步。
最典型的一位,那就是我們讀哲學的人都知道的一位天才人物,如果你要問我20世紀有什麼哲學天才,而且只能選一位的話,我會説那個人必須是維特根斯坦。
我相信學哲學的人,都會承認維特根斯坦是一位公認的天才,關於他天才的一生,推薦你讀一本書,就是瑞·蒙克(Ray Monk)所寫的《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這是一本非常經典的維特根斯坦傳記。

讀完這本書你就會意識到,原來,天才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天才是你一生都將被它所定義的一種東西,讓你一生都困於此的一種東西。
當然,天才不一定必定痛苦,也有很快樂的天才,但是天才在自身所處的領域之內,一定是專注到了一個地步,讓其整個人都被自己所從事的事情界定了,沒有別的東西。
整個人的所有生命,他的熱情、他的沮喪,全部都因為那件事而發生。這才是一個天才最為顯著的特點。
由於有這樣的激情,這樣百分百的投入,甚至“天才”這個頭銜讓他到達了一個沉重的、痛苦的、負擔的地步。這種天才他們總有一個特點,就是掩藏不住,我甚至願意説,當你真的見到一個天才,你就知道你看到天才了,他是會有“火光”迸發出來的。
5.
熱愛的事情本身,就是最大的回報
我見過很多非常有才華的人,包括很年輕就有才華的人,但是我很少親眼見過“火光”,那種火光是,他一出現,你就知道這人是天才,那是一種藏不住的東西。
為什麼會有這種火光?不是因為會多少門外語,不是因為獲了多少獎項,而是因為**當你看到他在專注於自己從事的領域的那一刻,那種神情、那種狀態、那種表達,你會覺得他這一輩子將永遠在這件事情上發光發熱,如果有一天當他真的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可能就會進入終極的氣絕狀態。**這是謂天才。
還有一點就是,天才會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這種知道跟別人不一樣,不是會恃才傲物、瞧不起別人,有才華的人會恃才傲物,但天才很少會有這種態度。
你可能會覺得他傲慢無理,但這不是因為瞧不起,而是他會生氣。他不能接受為什麼我們看不到,或者理解不了他所認知的那些東西。
又或者有些時候,由於天才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因此會產生出一種自己與其他人不同的意識,但這種意識不是讓他變得自高自大,因此輕視他人,而是他會產生一套與其他人不同的處事邏輯。

除此之外,很多天才都有一個品質,那就是對他們而言,錢一點都不重要,個人生活的好壞是不重要的。
比如我們非常熟悉的梵高,梵高完全可以畫另一種風格的畫賺錢,他為什麼不呢?並不是天才不懂得享受生活,也有很多活得很好、很富裕的天才,比如達·芬奇那樣的,但是要知道,這些一定不是他要做一件事情的理由,這一定不是他這一生最終的目標,這一定不是他在知性生活領域的探索裏最關心的問題。
不是為了那種奢華的物質生活,天才要有這種心理準備,才會成為天才。或者説正因為他是天才,才會覺得這些我們平常覺得重要的東西並不重要。
換一個角度來説,所謂“知性生活”是什麼?
假如對一個人而言,寫詩是為了能夠在履歷上列出來自己一天能寫多少首詩,坦白講,我會有點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寫詩。有的人不顯赫,也不是天才,是像你我一樣的普通人,但是他能感受到知性生活的樂趣,那種樂趣很不實際,在世俗的定義中,也沒有什麼意義。
如果你真心喜歡或者熱愛一件事,無論你是天才還是普通人,你都會知道,做這件事、愛這件事並不是為了什麼,因為它本身就是最大的回報。
前一陣有一張在社交網絡裏傳播甚廣的圖片,上面是一位讀者在辦理退讀書證時給東莞圖書館的留言,留言寫道:“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雖萬般不捨,然生活所迫,餘生不忘你東莞圖書館,願你越辦越興旺,識惠東莞,識惠外來民工”。

留下這則留言的是一位在東莞打工的湖北農民工,吳桂春先生。在東莞打工的十餘年間,他只要下班或者工廠休息的空閒時間,就去圖書館裏看書。
《GQ報道》曾有一篇他的自述,他説到,自己看書很慢,在圖書館看書並不是為了靠它改變什麼,也不是為了彌補什麼,多賺兩個錢也發不了財,何必那麼累呢。
在他看來,讀書是件實用性不那麼強的事,“書能明理,看書就是明白一些道理,是給自己的”。
這是我最近一年看過關於閲讀最好的一段話。
從這個意義上説,吳桂春先生與剛才所説的那種極為罕見的天才,他們共同享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單純的知性生活所帶來的回報——那種“不實用”與“無意義”本身就能滿足你的,那是一個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配圖:《美麗心靈》《少年班》及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