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來的一些急診小事_風聞

我以前彷彿回憶過這幾件小事，後來找不到放哪裏了。總之上班以來歷經百態，觀察人間的窗口也是有意思的，至於有沒有意義就任由人評説了。

2006年時，非典過去不久，正是醫療界剛剛在2003年被捧上天然後又砸落地的那幾年，媒體火力很猛，攻擊無錢等死的新聞很多，出去幾乎不敢説自己是醫院的。那幾年毆打殺害醫護的新聞也頗多。有一日122送來無名氏，被車撞到昏迷，肇事者影子都找不着，送到手術室後緊急做了氣管切開，然後上級説給醫務處打電話，走綠色通道進來吧，居然沒提錢的事。

又過了幾月，我從急診科走過，遇到推車上躺着一個昏迷的人，旁邊坐着兩個可能是工友，兩人在商量説：“老闆也跑了，我們把人送來，仁至義盡了。”邊商量着慢慢兩人抽身而走。等搶救室的人忙完了出來問時發現人跑光了，然後她慌慌張張把推車推進去，對這個不幸的工人開始檢查搶救。那個時候中國經濟還未像2008年那樣起飛，一個錢字壓倒一切。然而，總有樸素的人帶着樸素的想法的。

2008年大地震，國家決定將重傷員分批送到各個省市搶救。醫院拿出了兩層樓專門救治。錢的問題不復存在了，然後矛盾卻仍然存在。醫院把學生分批組成支援隊，白天晚上分班照顧吃喝拉撒，結果反而搞出問題來了。不少傷員提出了很多荒謬的要求。現在事後想也許是創傷應激綜合徵，也許他們只是感覺國家虧欠他們，要在這裏索回？這些事造成了很不好的隔閡，當然往外面報新聞的時候總體上肯定是錦繡美好的。現在很難去猜測他們的想法，但是這些行為提醒我，人一定要有分寸，要求別人的時候也要有分寸，當別人對自己提出要求的時候也要把握分寸，把握不住人性，很容易栽入黑暗的陷坑中。不一定良好的出發點必然得到良好的結果。

2010年還有幾件小事，剛好宣恩的那個黃股長喚醒了我的記憶。我記得的這個人是這位黃股長的監友。那個看管機構就在漢口。那個地方几乎全是女人，同性別的人扎堆總是容易出點問題的。那天那個病人就是因為和室友拌嘴，結果矛盾不斷激化升級，幾年來的小事都拿出來説嘴，一時不忿，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到半截鏽跡斑斑的裁紙刀一口吞了。送來住院時我看那個女人瘦瘦小小的，拖着沉重的鐵鏈。兩名看管員（我想避開那個詞免得被吞了）在牀頭還在和她談話。實話説看管員也不容易，問的些婆婆媽媽的事比管家婆還雜，三五年的雞毛蒜皮都問明白了。事情起因瑣碎至極，但是後果卻極端嚴重，我懷疑這位班主任似的看管員因這事要背責任。後來進手術室的時候看管員也跟進來了，她要在麻醉之前和監人做最後的談話，以證明自己盡到了努力，不過監人沒有簽字。萬幸這刀片既鏽而且鈍，輕易取出來了，監人無恙，看管員在牀頭服侍了三天三夜，監人被感動了，最後簽了字。

一般來説男所容易發生暴力事件，女所容易發生自殘事件，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後來幾年我又遇到一個更大的。一個毐販已抓，然而他自己説吞下刀片，命定不久矣。急送來拍片一看，的確刀片在位，刀利且大。跟他談開胸手術時，犯男慌張了。他説切莫開胸。原來監人和監人也會交流經驗。他們將鋒利刀片用膠布層層包裹再服下，到肚子裏了再告訴看管，這樣給看管制造壓力，他們後面好過些。看似可怕，其實無礙。到肚子裏了，拿消化科的胃鏡一夾往往出來，甚至往下走可以從肛門排出。原來監人和看守的鬥法也這麼高明。

不過後一年我遇到的那個監人卻是個新手，或者他過於剛裂？他趁看管不注意，大力碎瓶，一口吞下。送來搶救時已經口噴鮮血不能止。拍片觀之，鋒利玻璃直插主動脈。送到手術室去開胸搶救，不知道九死其悔未悔？

急診室見陰謀詭計頗多，人間殘酷，鬥法策略五花八門，但是矛盾容易引到醫護身上。那些年行醫既要自保，又要診病，頗為無奈。車禍傷患者數量極多，既有倒黴的路人，也定會有倒黴的司機。我見過一個倒黴路人小孩，年方十四，被大貨車捲入輪下，萬幸的是居然全是皮外傷。但又不幸的是，傷處分散周身，額、眼、鼻、唇、牙、臂、腿、足，出血頗多。為了縫合這個可憐的孩子，呼叫了眼科耳鼻喉科口腔科手足外科創傷外科，6人縫合了五個多小時。

倒黴司機也見過。那些年視頻尚未發達，碰瓷的很多。有一老者是碰瓷慣犯，大家都熟知了。一日122送來，老者昏迷不醒，檢查卻安然無恙。老者不醒，司機不能脱身，苦不堪言。這時候一主任計策頗高明，他予速尿一支，加快給液，一個小時以後，老者飛身而起，拔腿便入廁，還破口大罵我們醫院無恥，壞了他的大好事，醫生該死……

説到碰瓷，還有一類，原來社會上的歹毒計謀都是互通的。有一年我見2個壯漢拉着一個男人拉拉扯扯進來，説這個餐館老闆菜裏有異物，傷到咽喉嘔血，人眼看要死，進來找我們證明。蹊蹺的很，檢查一看喉嚨深處確實一根竹籤插得深，但是壯漢卻若無其事。旁邊幫忙的那人問，如這種病，得花費多少錢？怪事，怪事，誰會這樣做？不是一來先解決問題麼？旁邊老闆愁眉苦臉説，你就説個數字吧，我賠就是了。無奈下按一般的情況説了個數字，老闆掏錢，那倆壯漢眨眼溜了。蹊蹺之下問老闆，老闆説，他知道門道，竹籤上有線，拿到錢把線一拽就沒事了。倘若不給，他把線也吞下去，那時賠的就更多了。原來為了些許小利，連性命安危都不顧了。社會不止上層的光鮮亮麗，下層人的生活也是複雜多樣的。

那些年還有一些經驗，凡是下跪磕頭求你救人的那些人，你一定要萬分小心。下跪的事做了，説明準備以性命相博了，萬一結果不如意，後果十分慘烈。你也切莫信他下跪時説的話，因為站起來以後有另外一套話。我不能説所有人都是這種情況，但是一定要小心。有一年就見到過一個，晚期癌症大出血，已是無藥可救了。全家齊刷刷在急診室下跪求救，當時醫生心軟開了住院證，進了病房百般搶救，只3個小時就離世了。人一死，全家立刻分工，一夥人毆打，一夥人拍照，一夥人找記者。這事後來搞的很麻煩，終於花錢解決了，也就罷了。但是那個醫生心涼了。歇了幾個月才敢回來。

還有一個稍微不那麼慘的。一個女人跟老公鬧矛盾出軌，全家反對她出軌，她一定要繼續出軌，然後吞了玻璃瓶碎片準備以死明志。送來時老太太跪地求救，説道兩個女兒，第一個已然自殺身死，只有第二個了。老二的丈夫人帥心善，只是忙於工作養一家老小，無力顧家，女兒沒有工作，天天跟老公鬧，要老公多陪，老公實難兼顧。這個女人因此故意找一個醜男出軌以泄恨引起注意。然後就發生自殺事件。萬幸後來花了大力氣取出了玻璃救回來了。她老公也來守了幾晚。最離奇的是當晚那個出軌對象也跑來了，大家在病房裏看着躺在牀上的女子，那情形頗為尷尬。所以愛作之人我是不能理解的，我想他們多半是太閒的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