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火了,但那個文藝片時代已經遠去了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0-07-20 07:27
文藝片男演員們是與中國電影一同成長的一代,他們也見證着電影創作背後的激盪與糾葛。
作者:倪 文
編輯:王明雅
01
秦昊其實有一個和主流和解的過程,當然,那也是他與自己的和解。
2016年,網劇《無證之罪》找到秦昊,邀請他飾演男主“嚴良”一角,一位風格不羈的警察。“我一看就覺得人物太豐滿了,很多電影都沒法拍成這樣。”
那之前,他已經很久接不到好的電影劇本,一度氣到在朋友圈“罵街”。正拍《如懿傳》的周迅看到後,過來勸他趕緊拍劇。周迅説,現在哪有好電影可拍,“送我手裏的劇本一個個都寫得那麼傻,怎麼演啊”。秦昊決定接下這部劇。
幸運的是,跟年輕班底的合作,也讓秦昊找到了久違的、當年學生拍作業的感覺。他大概也沒預料到,2020年與《無證之罪》同一班底的二次合作,也就是這部《隱秘的角落》,會讓他徹底出圈,被大眾認識。
不可否認,在這兩部接連出圈的網劇之前,“文藝片演員”,“無冕影帝”一直是外界給予秦昊的標籤。而這些標籤在九十年代的意義,更為微妙、複雜。
他在中央戲劇學院讀表演系的那段時間,也就是2000年前,正是中國第五代導演們叱吒影壇時,張藝謀的《紅高粱》《秋菊打官司》和《一個都不能少》,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田壯壯的《藍風箏》,他們出征各國國際電影節,拿獎拿到手軟。
和這些導演合作,是秦昊追求的目標。
他所在的中戲96級明星班,很多人都已經在讀書時成名,章子怡拍了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劉燁拍了《藍宇》。老師常莉總是叮囑他們,除非謝晉、陳凱歌、張藝謀或者斯皮爾伯格來找,否則就別演。
秦昊很聽話,他和幾個男同學乾脆剃了個光頭,用略顯笨拙的方式表現自己不受外界干擾的定力,老老實實在校拍話劇。
畢業之後,他仍在拒絕邀約。畢業第一年,他推掉八部戲,第二年推三部。但他始終沒等到第五代導演們拋出的橄欖枝。
直到2004年,秦昊才終於有了不錯的機會——第六代導演王小帥的《青紅》,此時與他拍攝第一部電影已時隔五年。
如果不是以上帝視角來看的話,即秦昊憑藉《青紅》飾演的李軍一角,獲得戛納電影節最佳男主角提名,那時候,王小帥的這個機會,實在算不上“不錯”。
當時,擺在秦昊面前的,還有另一個選擇。關錦鵬導演的電視劇《長恨歌》找到他,希望他飾演老克勒,不管是戲份還是酬金都比《青紅》多。
秦昊搖擺過,母親不理解他的猶豫,“拍電視劇呀,小帥拍過啥?什麼車?”秦昊很喜歡王小帥《十七歲的單車》那部電影,他願意在這部小成本文藝片裏演一個小角色,上世紀八十年代貴州山區的青年技工李軍。
《青紅》的基調是厚重、苦澀的,它講述的是上六十年代,無數家庭從城市搬到西部貧瘠山區支援建設,一代人及其子女動盪波折的人生。電影結束,青紅一家搬離貴州,回到上海老家。車窗外,李軍作為路人背景,先是站定看看軍車,擤擤鼻涕,東張西望,隨後又轉過身去,看着軍車駛離。
這個愛湊熱鬧、事不關己的小鎮青年形象,生動極了。
迄今,回想起第一次去戛納,秦昊依舊興奮。“戛納這個小城就是為了你們這些人準備的。這比所有夜店裏玩得最嗨的都要嗨。我當時就在想,我終於牛了。”秦昊説,是那個時候,他知道了自己所從事工作的意義和價值。
02
婁燁很欣賞秦昊“生活中人”的氣質,簡單來説,他更像平常人。第一次見面,婁燁對秦昊的走路姿態印象很深,“目不斜視,兩隻手來回軟綿綿地晃動,慵懶的少爺範”。
籌備《春風沉醉的夜晚》時,婁燁便自然想到了秦昊。
這時候的婁燁正處於職業生涯相對低谷期,因為《頤和園》那部片子在未通過國家廣電總局審查的情況下,違規將其送到戛納電影節參賽,他被禁止拍片五年,這時候還在禁賽期中。所以,片子註定是無緣在內地上映的。再者,這還是一部聚焦同性戀這一社會邊緣人羣的作品。
秦昊沒有猶豫,能被婁燁賞識,還得到與他合作的機會,很難得。
這份劍走偏鋒的氣質與勇氣,或許是秦昊與第六代導演們更有緣的根源——他們都很不拘泥於“傳統”目光下的審視。
只是,於第六代導演們而言,這個標籤相當程度上代表的是:對抗體制。
事實上,在他們剛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踏足社會的90年代,中國的電影業還處在國家出資統籌拍攝的階段,所有電影必須在電影廠的體制下完成。
1995年,婁燁電影處女作《週末情人》上映發行。這部關注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在中國城市的生活狀態與愛情故事的電影,以昏黃粗糲的質感彰顯了九十年代最裸露的真實,始終充斥着濕氣的上海,年輕一輩正在時代的洪流中迷失。

圖:《週末情人》王志文劇照
電影拍了40多天,剪了兩次,審查卻經歷了漫長的兩年——最終,它只被允許在週末的午夜場小規模放映。
體制出身的王小帥,則在同一時間有過被直接封禁的經歷。
他的第一部電影作品《冬春的日子》,拋開體制的束縛,由自己獨立製片、編劇,外加導演。攝影機是向北影廠借的廢機器,拍攝是和幾個同學一起相互幫襯着進行,主角沒有一個專業演員,婁燁還前來客串了。但就是這樣一部電影,被英國BBC選為電影誕生100週年之百部最佳影片之一。
意料之中的,由於繞開體制參加國外電影節,王小帥招致官方的封殺,無奈蟄伏地下。
他將自己的憤懣與反叛表現在了第二部作品中。1996年,在第二部長片《極度寒冷》中,王小帥找來了賈宏聲這樣的專業演員,飾演一位行為藝術家齊雷。
齊雷的一項行為藝術是在四個節氣裏表演死亡——冬至水葬,立秋土葬,立春火葬,夏至冰葬。用逆自然變化的形式,反抗傳統規則與桎梏。
03
與秦昊一同活躍在上述第六代導演作品裏的演員們,一定程度上,是與中國電影市場一同成長的一代,他們也見證着電影創作背後的激盪與糾葛。
他們與第六代導演有一個共同點——處於同一時代且都曾處於邊緣,而這一點,並非他們的被動選擇。
**賈宏聲是談及第六代導演作品時,難以繞開的一位男演員。**九十年代中期到2000年,賈宏聲先後在第六代導演的電影中四次出場。
他氣質獨特,身上帶有一股迷惘脆弱、易碎憂鬱的氣息,同時兼具冷漠獨立的反叛精神,很貼合第六代導演作品的精神內核。
在婁燁的眼裏,賈宏聲是美的,自己的第一部影片就必須要找他來演。他們相識於婁燁畢業那一年,那年的某一天,婁燁在中戲宿舍和朋友們聊天,賈宏聲進來,借火,離開。經朋友介紹,兩人這就認識了。
賈宏聲與鞏俐、史可、伍宇娟是中戲85級表演系的同學,而他同時也是班級裏第一個接戲、第一個還沒畢業走紅的男演員。後來,婁燁的那部處女作《週末情人》,就是由賈宏聲擔任了主角。
1996年,賈宏聲又出現在了王小帥的第二部長片《極度寒冷》中。

圖:《極度寒冷》劇照
王宏偉最後一次出現在賈樟柯的電影裏,是2013年的《天註定》,戲份並不多。
他和賈樟柯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讀大四時,賈樟柯將他“拉”到鏡頭前,這個喜歡電影,但其實更喜歡製片、策劃等幕後工作的文青,第一次觸電熒屏。
沒想到,這一次,就塑造了一個讓無數國人為之觸動的小鎮青年“小武”,法國電影手冊給出盛讚:“《小武》擺脱了中國電影的常規,是標誌着中國電影復興與活力的影片。”
這是賈樟柯早期的現實主義作品。小武是一個小偷,彷彿一個社會秩序的顛覆者。“我好像‘地下’了二十年,從來就沒冒出來過。”電影結尾,小武拷在電線杆上,行人紛紛圍觀,在眾人的注視下,影片結束。
2015年,賈樟柯的《山河故人》上映。此時,王宏偉剛暫停自己的紀錄片拍攝項目《收麥子的人》。
靈感來自他1995年在火車車窗處見到的壯觀場景。正值麥收季節,只見金黃色的麥田一望無際,收割機在麥田中蠕行,依稀看見駕駛艙內有人影兒,是正在作業的農人,他們開着機器從鐵路線,從這頭駛向那頭,除了壯觀,還是壯觀。
他開始對收麥子的人產生興趣。
2006年,《三峽好人》獲得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票房卻只有30萬元。上一年,國內電影票房收入也只有20億元。

圖:《三峽好人》劇照
電影業低迷,王宏偉便借了一台攝影機,跟隨這羣割麥者。從中國南部走向北部,拍攝進行了十年,村民紛爭、異地漂泊、被僱主敲詐,這些發生在割麥者身上的荒唐事都被王宏偉記錄了下來。2015年,為了避開重複和老舊的畫面,他決定暫停拍攝,等待變化發生,再拾起攝影機。
現在的王宏偉,多做些獨立電影和紀錄片推廣的工作,他曾常年工作生活在北京郊外的宋莊,同時策劃北京獨立電影展、擔任表演老師等。
《山河故人》上映三天後,累計票房達到1737萬元,這個數字遠超賈樟柯過去在國內的電影票房總和,有人想到了曾經賈科長的“御用男演員”王宏偉。王宏偉説,沒有因自己未參演而感到遺憾:“他(指賈樟柯,注)感興趣做的東西現在不見得適合我了,包括《山河故人》,裏面就沒有適合我的角色。”
04
第六代導演們已經從九十年代活躍至今。
某種程度上説,文藝片本身好似有一種道不明的魔力,你知道它就需要這樣的導演來拍,也知道,就是那樣的演員來演。賈宏聲、王宏偉、秦昊們,他們也的確是這樣的味道,或不羈,或執拗,更重要的是,或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平凡氣。從他們身上,總能嗅到人性的複雜多樣。
張頌文的平凡,於塑造小人物而言,很恰適。
他在拍攝婁燁的電影《春風沉醉的夜晚》時,飾演一個工廠的小老闆,他自己設計了一個抽煙的細節,增強角色的煩惱呈現。
後來,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裏,他扮開發區建委主任唐奕傑。身高不太高也不太好看的他,娶了漂亮老婆,婚禮上拍大合照時,唐奕傑不自然地墊墊腳尖,以夠上老婆的個頭,自卑又怯弱。

圖:他的成名來之不易
因《隱秘的角落》而大火,他又成為南方水產廠的小老闆。原著裏,小老闆愛和朋友搓麻將,張頌文主動找導演商量,把麻將改成撲克,因為一圈麻將打完要很久,不太符合生意人精明又忙碌的生活習慣。
婁燁曾對張頌文説,“我在拍你的時候,不覺得你怎麼樣,因為你離鏡頭太遠了。但是剪輯的時候,我發現不管再遠,你都在建設自己的角色,所以我想如果跟你合作,你應該會對角色負責。”
他的成名來得不易。
他把2019年4月4日視作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嶺,那晚,《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首映,主創們分別走進各個電影廳和媒體、嘉賓互動。慣常透明的張頌文,第一次成為頻繁拿起麥克風回答問題的人。
在一個千人場內,許多知名演員和名人也在場,姚晨讚許張頌文的演技,編劇史航也給出反饋,“我第一次知道你,我一邊看電影一邊搜你是誰,你嚇着我了”。
張頌文想哭,但忍住了。
那之前,堪稱“戲痴”的他,在最好的青年時代各處打些醬油角色,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提及自己差不多“試了一千次戲”。直到2017年,他41歲,終於得到了《西小河的夏天》這部文藝片的機會,就此走到了熒幕中央,也有了和婁燁的機遇。
他笑:“我身上的故事都是喜劇來的,但其實所有的喜劇,都建立在一些很悲催的事件上。”
05
在王小帥那部《極度寒冷》作品中,齊雷在四個節氣裏表演死亡,以反抗傳統規則與桎梏。只是,諷刺的是,這場死亡實驗裏,他的“死”並沒有瓦解任何的體制,或者打破任何的規律。
七年後,也就是2003年,11月的一天,王小帥接到電影局打來的電話,讓他通知婁燁、賈樟柯等導演,一起參加一個會議,官方的態度由“訓話”轉變為“大家能坐下來談談”。
這個月13日,何建軍、雎安奇、賈樟柯、婁燁、王小帥、張獻民和張亞璇等七人,聯合簽署了一份提綱,提出了四條關於電影問題的意見,其中有四條與審查相關,其中包括對之前拍攝的作品進行審查和公映,電影審查制度的進程能夠對社會公開,未來能夠逐步推行電影分級制度,對本土的藝術電影進行政策上的保護等等。
因為該事件的典型性和歷史意義,被稱為“獨立電影七君子上書”。
同年,廣電總局發佈四條電影審查、立項、發行等方面的暫行規定,允許外資進入中國電影製片領域,中國電影開始走產業化之路,第六代導演開始從地下走向地上。
桎梏固在,好在桎梏中有前行的曙光,這是第六代導演們對破曉的期待。
於活躍在第六代導演們文藝作品中的演員們,這個期待,是秦昊式的“與自身和解”。
很長時間內,秦昊背向了主流。他享受一年只接一部戲的節奏,只拍自己喜歡的電影。連續三次因為文藝片提名戛納影帝,也從未得到主流和大眾更多關注。
要知道,《春風沉醉的夜晚》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是秦昊第二次來到戛納,並獲得最佳男演員的提名。最後,他僅以一票之差落敗。
而在這部電影之後,秦昊其實推掉了大量的商業電影、電視邀約,這其中包括捧紅了包括劉詩詩、林更新在內的一眾主演的《步步驚心》。
2019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秦昊談到自己對演員身份的新的理解。“演員的本質就是演員,就是把角色演繹到讓大家相信、喜歡和認可,而不受要當一個文藝片演員,還是商業片演員。”
同年,他相繼接下古裝偶像劇《錦繡南歌》和懸疑題材網劇《隱秘的角落》兩部作品,
不再是那個中戲校園裏的剃光頭的“愣頭青”,固執地等待張藝謀和斯皮爾伯格找來,而是那個演好一個角色的成熟男演員,秦昊。
2014年,《推拿》上映時,婁燁説,“我沒有商業電影和非商業電影的概念,我覺得我之前的片子也能賣出去啊,只是賣得範圍比較小而已”。他與秦昊也互相調侃,御用不御用什麼的,還不是“因為片酬便宜”。
很難去定義這種轉變是否是“通透”或“入世”。
在影視產業商業化和流量化大行其道的今天,以票房論成敗的現在,掙脱文藝本身的桎梏,跳進大眾化的洪流裏,誰能否認,也有一股破繭的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