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藥神的故事,每天都在藥娘圈裏上演_風聞
冇知-冇知官方账号-五千个在哪里,七千个怎么办2020-07-21 18:37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冇知”(maology666),作者海豹突擊隊。轉載或者引用請註明來源及原作者,否則將視為侵權。
在中國,許多人至今都不曾理解LGBT中的T(transgender)跨性別者是什麼意思。
提到跨性別,國內大多數人第一反應就是“人妖”二字——
那些出現在電影小説中塗着口紅、穿着漁網襪,隨着金錢翻飛在鋼管上賣力劈叉上下的邊緣性工作者。
但鮮少有人可以分清:人妖並不等同跨性別者,這兩者完全兩個不同的羣體。
某種程度上,人妖二字甚至是對跨性別女性的冒犯。
性暗示、獵奇、重口味…這些都是人們提到人妖時本能在腦內聯想起的tag,在主流價值觀裏,她們非男非女,故稱為“妖”。
所以從詞性上,人妖二字就帶着一股貶義的意味。
且從廣義上,泰國人妖中不僅包含跨性別者,還包含同性戀、異裝癖,甚至是一些通過賣色賺取生活費的直男,都可能是所謂人妖中的一員。
只要做完了變性手術,人人都可為人妖。
但變性手術從不是區分與定義跨性別者的標準——
用土味一些的解釋,就是姑娘投錯了胎,打一睜眼就知道自己被困在了男性身體中:
跨性別者在手術後才可以被稱之為變性人,但不是每個跨性別者都有條件進行手術,當中大部分人究其一生,或許都會以生理男/心理女的身份生活一輩子——
為了適應主流社會,為了工作,許多跨性別女性平時甚至都是穿扮男裝,甚至是短髮。
可以説如果沒有深入交談,我們實際很難發現身邊究竟哪些人才是跨性別者。
實際上人妖不但是對變性人羣體一種狹隘而錯誤的認知,人妖產業的背後是當今一種主流的性別置換療法——藥物激素療法。
但對於患有性別認知障礙的人來説,藥物激素療法(HRT)根本不是旁人所認知的吃藥那麼輕而易舉。
國內進行HRT的羣體被稱為**“藥娘”**,這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之下隱藏着常人難以企及的另外一個世界。中國跨性別者的變性之路可謂是過五關斬六將,難上加難。
在理想童話世界裏,HRT的流程很簡單:
一切看起來都十分輕鬆,甚至可以被稱作是水到渠成。
但在國內,當人們對LGBTQ的熟悉認知只限定於LGB,對T(transgender)的認知還停留在泰國人妖桃色新聞、甚至對Q(酷兒)甚至完全陌生時——
光是想要獲取正式的易性診斷,以此開啓官方HRT,對大部分跨性別者就已是門檻極高的高難度任務。
理論上説,任何一傢俱備三甲資質的醫院都可以對跨性別者開具證明。
但在國內,實際願意對跨性別者下達診斷的醫院並不多,且大多數都集中在一線城市,以華東地區舉例,被跨性別者親自實踐過能開具證明的,只有六家:
醫療資源高度集中在一線城市説明兩個問題:
第一,二三線城市的三甲醫院醫師出於風險考慮,對跨性別羣體十分避諱,所以即便書本中提到了何謂跨性別,也不敢輕易作出診斷。
因為一旦拿這個證明正式開始HRT,抗雄藥物帶來的改變(比如陰莖、睾丸萎縮),則是不可逆的現象。
在中國尤其重視傳統傳宗接代的文化環境下,診斷有誤、或者跨性別者家人無法接受孩子是跨性別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把憤怒轉嫁給醫生——
北醫三院跨性別團隊負責人潘柏林就曾收到過家長威脅,面診時家長揹着孩子給他塞了張紙條,寫着:“你要是再敢給我孩子開激素,走着瞧!“
為了避免被扣上罪人的帽子,國內一些三甲醫院對跨性別的診斷,有時甚至會趨向於過度保守,甚至會矯枉過正的情況——
在瀋陽精神衞生中心,想要取得跨性別診斷,甚至需要進行一年的“性別認同障礙”矯正治療,且需要家長陪伴(認可):
這種矯正治療實際上是心理諮詢,和國內某些不入流機構的暴力矯正有明顯區別
第二,在就診門檻極高的情況下,非一線城市跨性別者可能會放棄尋求正規渠道的醫療支撐。
在一線城市三甲醫院,想要獲取一份跨性別診斷,最大的阻礙是經濟門檻。太貴了。
以北京六院為例子,一個跨性別者如果想要拿到證明,至少需要在一年間在不同醫生面前反覆就診2-3次,每次間隔3個月左右,才能得到正式證明。
拿着這份證明,跨性別者才可以暢通無阻的開藥,進行HRT或變性手術。
在這種避諱與人道主義的考量下,目前北六有一種較為圓滑的做法叫做“開假條”,即是給出跨性別的診斷證明書,但在診斷書上蓋的是醫院休假專用章,算是一種地下官方證明,但不支持手術。
因此想要開具一份HRT的證明,成本其實十分高昂,以我朋友真實經歷總結:
大醫院專家號一號難求,光是黃牛掛號費就是1000+,再加上想要開藥就必須測激素六項等檢查費用,以及來回住宿路費,從赤峯往返北京一次掛號就診就需要2000-3000。
而根據普遍3次左右的複診標準,二三線城市跨性別者的一份診斷證明,至少也在9k-1w。
而根據診斷標準,如果就診時跨性別者出性別焦慮表現出了抑鬱、狂躁傾向,醫生更不會輕易下達診斷,而是會優先建議患者解決情感障礙的問題。
這三條標準在實際診斷中甚至缺一不可
但這當中又存在另一個死循環:性別焦慮造成情感障礙,情感障礙加重性別焦慮,在前後畏手畏腳的診斷矛盾中,其實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如此死循環下,跨性別者的實際問題並不會得解決,只會無限追加跨性別者的就診成本。
在這種矛盾下,甚至還會引起醫患糾紛,讓醫生也為此感到不信任患者、甚至置身風險之中:
但高昂的診斷成本並不算什麼,真正讓二三線城市跨性別者不願就醫的原因是,這份千金求來的診斷,對他們的生活可能並沒有實際意義——
如果説診斷的最大意義是可以順利HRT,那麼遺憾的是,目前國內的醫院大部分都沒有主流MTF(Male trans female男性轉變為女性)圈子中使用的藥物:色普龍。
所以千金買來的診斷,對大部分MTF來説很可能只不過是一張醫院打卡觀光門票。
目前針對HRT的主流藥物,有螺內酯、補佳樂,以及色普龍。
其中螺內酯的民間用途是為了抗雄,阻礙雄激素分泌,來壓制生理男性的第一第二性徵,但是——
螺內酯的官方用途其實是一種利尿劑,用來治療高血壓以及水腫疾病:
而所謂抗雄,只是螺內酯藥物副作用中的一環,和抗雄一起並列的副作用,還有高鉀血癥、 消化性潰瘍、輕度高氯性酸中毒等等。
許多藥娘在長期大量服用螺內酯後,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身體損害,在網路上,可以找到許多女孩們勸誡其他朋友們不要服用螺內酯的帖子或評論:
而另一種HRT藥物則是補佳樂,也就是常見的避孕藥,純粹的雌激素,用來達到HRT中模擬女性激素水平的功效:
但服用補佳樂並不能抗雄,反倒是在同時服用補佳樂和螺內酯時,體內會出現雌雄激素雙高的情況,這對跨性別者的身體反倒會構成較大的損害。
甚至影響到跨性別者正常的生活質量:
而在持有易性症診斷書的情況下,大部分跨性別者能獲取的HRT藥物,正是隻有以上兩種。
但在國外,目前針對MTF羣體的主流藥物,以及從螺內酯、補佳樂迭代到了色普龍,一種專門針對於跨性別者、且副作用較小的抗雄藥物。
色普龍分為兩種,國產色與德國、泰國、印度的進口色,國產色儘管存在,但即便有診斷證明,也幾乎不可能通過門診途徑獲取:
大部分跨性別者都無法開到色普龍,只能開到達英,因為醫院門診也沒有備貨
一邊是螺內酯、補佳樂引發的副作用,可能會影響跨性別者的生存質量,但另一邊,又是官方渠道針對跨性別者HRT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
這種情況下,跨性別羣體中越來越多的人便決意跳出科學就診的流程,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開啓地下HRT冒險之旅。
走私(色普龍)便成了地下HRT流程中的重要一環。
既然色普龍有國產也有進口,藥圈內的藥商一定要販賣走私來的進口色普龍,而不是灰色渠道中更容易獲取的國產色普龍?
答案一是國產色普龍的成本並不低,實際售賣時價格與進口色普龍價格無二。
二是在實際體驗中,藥娘普遍反饋“國產色的效果不如進口色,用了後身體改變沒那麼大”,原因可能是國產色工藝更像是“緩釋”,也可能是心理暗示進口藥比國產靠譜。
不僅是內地國產色被質疑藥效不好,泰國色也被懷疑過吃了容易得病(這種印象可能來自於網傳人妖壽命普遍不長)。
在這套色學鄙視鏈中,出於不同的風評與渠道成本,其他國家的色價格波動也比較大,介於300-700——
單從價格來看,國內藥圈的藥品市場便十分混亂。
不僅如此,由於這些走私色普龍屬於灰色地帶,往往需要有一位引路人帶你上道,才能找到靠譜的藥源,不然極有可能上當受騙——
在購買色普龍的騙局中,打款不給藥已是相對低級的手法,騙不了幾次就可能被圈內通緝。
更黑心的人,會把真色的盒子、藥板保留下來,隨後自己用澱粉和機器炮製大小差不多的藥片,重新封裝後繼續銷售。
這樣的手法並不新鮮,在抗癌藥物的買賣鏈中已算常見
這種手法的惡劣之處不僅在於騙錢,更可能對藥娘對身體造成危害。
因為當長期服用抗雄+雌激素後,藥娘們體內對內分泌已經達成來趨於生理女的平衡,猛然間吃到假藥等同於斷藥,在1個月左右後,體內雄激素就會反撲。
反撲的過程中,跨性別者不但會因為內分泌失調重新長出鬍子,如果胸部正在發育,還有可能會引起乳腺增生等其他附帶症狀。
最糟糕的是,激素失衡後,會直接導致個體的情緒紊亂。
類似於來大姨媽時女孩子心情會變差,以前我朋友注射雌激素時的當天,即便沒有停抗雄藥物,也會出現煩躁、抑鬱的情況——
在那天,因為沒有吃到想吃的外賣,她都會為此哭泣,感到被針對。
目前國內的藥商裏,在圈內名氣最大的秋名源,就曾被許多人懷疑疑似售賣假藥。
在百度鍵入秋明二字,系統自動聯想的第一行搜索,就是“秋明源家的藥是真的嗎?”
對於秋明源家的色是否是真是假,目前圈子裏並不能拿出確鑿證據。
但有人對秋家的藥進行過化驗,結論是“看起來是色,但哪裏依舊怪怪的”,以及確實有人吃過秋家的藥,但測激素六項時指標卻依舊顯示雄性激素過高。
再加上淘寶店中秋明源家的色出貨量遠遠超於普通藥商,且控甚至低於藥店價格,便有人猜測“秋明源”家的色屬於真假參半售賣——
在這場跨性別圈版的《我不是藥神》裏,不僅是藥品走私後真假難辨讓跨性別者容易吃虧上當,當中更讓人憂慮的,是交易背後的陰影——
首先是地下交易中,面對消費者,藥商是否有最後道德底線的問題。
前面提到過,國內一線醫院對跨性別的診斷證明十分嚴苛,這份嚴苛並非完全為了自保而無道理。
因為在低齡圈子中,確實存在一部分性別認同未穩定的未成年、或者單純的偽娘愛好者等等,出於獵奇、無知等種種心態,草率的決定購買HRT的藥物。
注:偽娘不同於跨性別,屬於另一個圈層,常見於cosplay圈
對於自身就是跨性別的藥商而言,售賣藥物時,往往會更負責於審核購買者究竟是誰、是否確實為跨性別者——
但對於一些完全受資本支配、在淘寶下單就發貨的藥商而言,這種底線往往並不存在。
在藥物交易中的另一重陰影,則是跨性別實際需求與法律間的衝突。
買賣激素這件事就像《我不是藥神》中一樣,多數的時候沒什麼事,但當一些特殊時期時,也會偶爾對走私藥品的藥商依法辦案。
這種情況下,一旦被抓,就很難得以“善終”:
圖源圈內公眾號@圓環之理
而且這種鬥爭,往往有時候不但來自於外部,更來自於內部——
大藥商可能會為了壟斷國內市場,而選擇舉報小藥商,直到小藥商被關進監獄為止。
而且有實力的藥商,甚至連國籍也一同改至了泰國,這讓其他跨性別圈層中的人即便有所不滿,也很難通過實際行動去改變什麼。
可能你也會提問,既然國內跨性別圈內買賣藥物的市場如此混亂,又為何不能自己通過科學上網,直接去牆外購買藥品嗎?
的確,在國外的一些線上藥店中,確實有色普龍等跨性別需要的藥物。
在有處方的情況下,這些藥物也確實可以購買。
但從國外購買,一來是運費高昂,二來是運輸過程中風險過大,隨時有可能被海關查扣,且因為語言不通,也很難與買家進行持續溝通。
17年的時候,我有個朋友在一次線上購買後,又在同一家外網藥店為朋友下了第二單,但如今三年過去了,當年的色普龍還沒有收到…
所以本質上無論是從藥商還是自己購買,跨性別者在HRT的過程中,都需要承受這種不受法律保護、來自灰色地帶的風險。
尤其是在放棄尋求官方渠道的醫療支撐後,甚至有人還曾出於性別焦慮,而短期內超出標準大量服用激素,最後患上心臟疾病….
而這,又是關於HRT買賣藥物之外的另一個故事。
從不得不地下HRT,再到地下HRT種種風險與陰暗,這些比起現實中跨性別者面臨的困境,依舊不過是九牛一毛。
在現實裏,進行HRT後,一部分藥娘會選擇進行徹底變性手術,也就是SRS。
但在國內,想要在醫院SRS,比起取得診斷、攢錢外,最最困難的一點,就是需要取得直系親屬的知情證明——
光是你想SRS不行,至少得你爸爸、你媽媽都知道並允許你SRS,醫院才會為你做手術。
早年有人通過偽造證明最後完成了手術,但最後家屬卻鬧到了411醫院。
從那以後,國內跨性別者想要完成手術,不僅需要父母簽字《性別重置手術知情書》,這份知情書還需要進行公證,證明合法後院方才會允許手術。
至於家長不同意、或資金不夠無法手術的跨性別者,也有人會偽造完善的手術證明檔案,去公安局試圖先變更身份證上的性別。
在早先《深一度》的報道中就曾提到過,411醫院的辦公室裏,趙燁德就經常接到公安局的求證電話,但往往只有檔案上的編號是真的,但公章和格式“都是假的”。
而在另一邊,想要繞過直系親屬直接手術的人,則需要出國才能完成SRS——
我身邊的跨性別者通常會選擇泰國,但國外的手術成本則遠高於國內,完整的一套SRS,從下體改造到胸部,往往需要花費十幾萬:
至於便宜的地方,在泰國也有,傳聞最便宜的水門診所,一套srs只需要人民幣1-2w。
那裏的醫生Thep本來是耳鼻喉科的醫生,申請手術不需要出具診斷證明,私人診所中也沒有專用的手術燈和機械手術枱,甚至診所就在菜市場邊上——
為了壓縮成本,為患者提供的預後工具甚至只是一根木棍。
診所外景,看起來就十分髒亂差
但即便如此,每年也依舊有人前去水門診所進行手術,並非拿自己生命開玩笑,而是實在別無選擇。
真正拿自己生命開玩笑的,是國內一部分無力支付色普龍等藥物價格、無法在專業途徑完成srs,在性別焦慮促使下自我閹割的人、或者找人在小旅館內非法行醫的人:
在陸續出了幾次這樣的事件後,如今跨性別圈內已經少有這樣瘋狂的舉動
我朋友當年出於種種複雜原因,在搞來麻醉藥、看了幾個月外科手術書後, 就在衞生間切除了自己的睾丸。
他媽媽回到家發現自己兒子內褲滿是血跡時,才發現“出了事情”,連忙把孩子送去了醫院重新消毒縫合,之後痊癒又直接送入了精神病院繼續治療。
之後她與家人多年來關係也依舊時近時遠,多數時候都是獨自在外生活,直到今年6月,終於完成心願,在廣州隆胸完成,與理想中的究極形態更進一步。
狠嗎?我覺得他挺狠的。
但是如果有的選,誰又願意放棄官方醫療渠道,獨自一人以生命為賭注,去博一個本應天生就不該倒錯的性別呢?
從HRT到SRS,圍繞跨性別者的困境種類繁多,但困境內核都一樣:
因為他們不被社會所接納,無法依靠與官方渠道支持,被迫鋌而走險,才能為自己爭取權益。
只要這個問題不被解決,跨性別者面臨的困境就永遠不會有結果——
即便SRS成功了又如何?
變性手術後要重新辦身份證,到時候此前個人取得的一切學位證、駕照都會被吊銷,不再被承認,想要重新認證,又是新的麻煩。
重生不等於被接納。
在採訪一位跨性別朋友時,當我們談到究竟要如何才算真正被接納時,她想了想告訴我:
“我不知道跨性別真正被接納的那一天是什麼樣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來。“
“但我想,到那一天真正到來時,至少我們不再需要抱團取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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