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毒品和艾滋困擾的涼山,正在自我救贖_風聞
Once-噫吁嚱2020-07-21 17:35
編輯:涅瓦 策劃:判官
2020年3月30日15時,成都的悠閒午後,青年男女正在等待入夜後的一場新的宿醉。
此時,視線翻過四百多公里的延綿山脈,在車程近五個半小時的涼山西昌市經久鄉,一場災難正在悄然發生。
一株跳動的火苗燒成了一場受災面積一千多公頃的大火,19人犧牲。
這場災難後不久的初夏6月,經歷了火災之後的涼山又迎來了水患。
特大暴雨引發山洪,彝海鎮大馬烏村1人死亡9人失聯,另有兩輛車掉入河道,致2人死亡3人失聯。
這座多災多難的神秘山區正在褪去重重迷霧,走進你我的視線之中。
翻到《聖經》出埃及記的第三章第八節,“流淌奶與蜜之地”的記載就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油畫《安樂鄉》,安樂鄉即“流淌奶與蜜之地”**現實中“流淌奶與蜜之地”位於以色列及其周邊,距離大部分人十分遙遠。
但在十年之前,想去“毒品與艾滋之地”卻很簡單。
你不必去金三角,只需要買好去涼山的火車票,然後忍受漫長的出行時間就可以了。
高純度的海洛因、共用的針頭、艾滋孤兒、金三角毒品中轉站……這就是十年前的涼山。
涼山的毒品問題為何根深蒂固?
想要了解其源頭,還需回溯到晚清時期。
光緒帝於1906年頒佈禁煙令後,天高皇帝遠的涼山成了一塊商人聚集的鴉片之地。
美國當代中國學的開山鼻祖Doak Barnett在1948年行經涼山諾蘇邊界時説:“多數夷人都是農民,他們主要的作物之一就是鴉片。”
1956年之前,涼山尚處於奴隸制,諾合(黑色羣體、黑彝)為統治階層,曲諾(白彝)為奴隸階層,阿加、呷西為隨從、家奴階層。
鴉片不單單是黑彝用以斂財的道具,吸食鴉片更是權貴地位的象徵。
涼山奴隸社會博物館提供 1956年之後,涼山從奴隸制社會直接跨越到了現代社會。
鴉片雖然沒了,但毒品沒有離開涼山。
光明網文摘報曾發表文章《夾縫中的涼山兄弟》,那些因為吃不飽的年輕人跑出涼山,但往往因為語言問題和教育程度一般而很難被城市接納。最終把海洛因誤認為是現代潮流。
當一件壞事成為一種潮流的時候,往往會造成比壞事本身更大的惡果。
受歷史原因影響,彝族人認為吸食鴉片是貴族老爺的行為。
鴉片沒了,海洛因成了他們的新寵,他們甚至還會用海洛因招待客人。
有些吸毒的年輕人生病後去鄉衞生院就診,但手腳處卻因為頻繁注射毒品導致血管硬化,“針都扎不進去了。”
醫護人員只能從頸靜脈找注射點。見狀,吸毒者的父母向別人挖苦説:“他們打針的技術比醫生好。”
一個人吸毒,可以帶動一圈人吸毒,甚至讓整個村莊都在毒品中沉溺。
如果説吸毒只會傷害自己,那麼與吸毒伴生的艾滋病,則成了涼山的噩夢。
正在背玉米的涼山艾滋孤兒2010年之前,在涼山之外的人們常喜歡用充滿歧視意味的“五朵金花”來形容涼山,“五朵金花”意味着在涼山肆虐的五種傳染病“霍亂、麻風、肺結核、血吸蟲病和艾滋病”。
和外界對艾滋的排斥相比,涼山對艾滋則顯得毫不在意。
2010年左右,涼山木渣洛村村長的女兒阿芝是當地防艾的主力。她的日常任務,就是在晚上聚集當地青年男女,普及防艾禁毒知識。
想要説服一個人改變持續多年的習慣很難,阿芝的工作困難重重。
一包綠豆大小的海洛因僅需十至二十元,有錢的一天吸三四次,沒錢的幾天吸一次。
“如果你不能不吸毒,你一定不要打針;如果你不能不打針,一定不要共用針頭;如果你不能不共用針頭,就一定要消毒;如果你不會消毒……”
阿芝雜七雜八説了一堆,能記住的人寥寥無幾。
對艾滋問題十分冷漠的成年人,尚屬自作自受。
最大的受害者,卻是無辜的孩子。
因艾滋死亡的六歲彝族兒童和被驚動的大人們 2017年涼山彝族自治州民政局網站報道,涼山州有40511名特殊兒童,其中孤兒7044人,特困兒童19072人,留守兒童14395人。
天涯社區有一篇帖子,記錄了2010年左右大涼山吸毒販毒帶來的慘狀。
其中有一段讓我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阿芝和艾滋兒童的故事也只是涼山往事中的一角。
四川省衞生廳曾在2013年9月3日公佈數據,截至2013年6月,四川省累計報告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51723例,位居全國第三。其中,涼山彝族自治州累計報告感染者和病人25608例,佔全省的50%。
對涼山人而言,所謂的殘酷,就是自己變成了艾滋患者死亡率中的分子。
中國性病艾滋病防治協會官網顯示,“涼山防艾”是其主要工作之一涼山喜德縣代理縣長曲木伍牛在文章《涼山彝族地區貧困問題研究——貧困現狀及其特點》中,探討了涼山窮困的具體原因。
首先,是從奴隸制時期留下的陋俗,衞生惡劣的居住環境、超生多生的現象等都屬於此。
其次,是地理環境和生產方式導致的貧困。涼山有許多居住在高寒地區的村落,糧食產量被嚴重製約,人均年收入僅800多元。
最重要的,是思想觀念導致的貧困。
四川省委書記謝世傑慰問涼山州時,在昭覺縣一個村寨的家裏看見一個裹着毯子的人蹲坐在沒有火的火塘邊。謝世傑和這個老鄉發生了一段值得沉思的對話。
問:大冬天,我看你衣服穿得少,冷不冷啊?
答:冷。
問:冷怎麼不生火?
答:沒有柴
問:你年紀不大又有力氣,為什麼不去砍柴?
答:砍柴的地方太遠……
多重原因加上肆虐的毒品和艾滋,讓涼山深陷窮困泥沼。
在一片瘡痍之中,看到種族存亡危機的涼山人開始了自我救贖。
要探究涼山彝族的自救之路,沒有什麼比採訪當地人更直接有效。
為此我特意聯繫到了7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涼山彝族兄弟,向他們提出了幾個問題。
1.涼山彝族對教育的看法
2.涼山彝族對吸毒的看法
3.對脱貧攻堅的看法和自己的做法
對於教育問題,我得到了所有人近乎一致的回答:“知識改變命運”。
“很多沒有文化的父母外出打工,看到外面世界後……目前涼山很多縣城都存在農村人口在縣城租房供孩子上學的情況。”一位兄弟如是説。
新華社曾發過這樣一則報道:1990年,學校動員格及莫沙作去讀書,但沙作就跟小時候的你我一樣不願意上學,於是上學的機會落在了作為姐姐的沙諾頭上。
得到了學習的機會,沙諾一路升學,最終從內江師範學院英語本科畢業,成為了當地的中學英語老師,丈夫則是他的中學同學,在當地基層法院擔任法官。
沙諾正在給孩子們上課
而她放棄讀書機會的妹妹之前一直在種田放羊,之後去了普格,邊打工邊照顧孩子,丈夫則在外地打工。
妹妹沙作是否後悔我不清楚,但是姐姐沙諾的孩子,一定會走上讀書的道路。
在對吸毒的看法這個問題上,兄弟們的回答都比較相近,雖然不否認現在依舊存在思想覺悟較低的吸毒者,但人數已大大減少,且就他們個人而言十分抵制吸毒。
因為他們都知道,要改變貧窮的現況,讓涼山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美好家園,戒毒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一步。
涼山戒毒大概可分為兩種形式,一種是直接拉到戒毒所裏接受戒斷治療,復吸者要送到勞動教養所進行長達三年的全程羈押式強制戒毒。
地方衞生院也會出售美沙酮用以代替海洛因,使吸毒者服毒劑量逐漸減少,並在之後逐漸減少用藥量,直到成功戒毒。
幾年前在西昌喝一次20毫升的美沙酮需要10元,而地方衞生院的美沙酮經政府補貼後售價約為2元,每日有幾十個村民過來服藥。
不過我們主要講的是第二種,以彝族的傳統方式進行禁毒戒毒。
有一位彝族兄弟怕我不瞭解,給我科普了一番他們內部戒毒的傳統儀式——家支戒毒會議。
家支即家族支系,依據血緣關係而存在,對重視血緣和傳統文化的彝族來説,家支是他們的立足之本。
改革開放後涼山毒品氾濫,彝族的一些有遠見的家支頭人(即族長)“德古”或者“蘇衣”(民間法官)認識到了禁毒的重要性,並且在家支會議上進行宣傳。
成功戒毒者馬海木擔任家支禁毒組織者 1997年,竹核鄉家支頭人阿牛馬裏成立阿牛家支禁毒隊,開展“淨土計劃”,與全體族人約法三章:
1.凡家支成員參與販毒的要開除出家支。
2.吸毒人員集體強制戒毒。
3.如果發現有阿牛家支成員購買毒品,家支將沒收其家產,並送公安機關法辦。
當然也有不信邪的癮君子,當時有人從家裏偷了70斤米揹着去換毒品,走遍了竹核所有的村子都沒有人敢賣給他。到了最後阿牛家支吸毒的就剩下4個人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家支會議禁毒防艾的傳統儀式。
2015年左右,竹核鄉木渣洛村就舉辦過這樣一場儀式,村支書勒伍體古的另一重身份,是村中的蘇衣。
儀式當天,祭品牲畜會被活宰。家支中的畢摩(祭司)唸誦經文,同時殺雞取血,把雞血放在多個碗中。
某位畢摩和他的經書飲血如立誓,喝雞血的人,通常是那些吸毒的族人,或者其他表示自己決心的人。喝乾這碗充滿儀式和信仰意味的“血酒”,就不得再背叛自己的誓言。
單純靠一場儀式想要讓吸毒者戒毒沒那麼簡單,破戒者不敢説沒有,但是很多人都承擔不起代價——逐出家支。
逐出家支就跟從族譜除名一樣,從此此人與家支再無任何關係。社交的斷裂只是開始,在山村中被逐出家支,通常也意味着吸毒者經濟鏈的斷裂,連活下去都是問題。
如果大家對此儀式仍感興趣,可以參考雲南家支禁毒紀錄片《虎日》。
隨着禁毒戒毒相關活動的大力推行,艾滋病也逐漸得到關注和控制。涼山的社會生活開始走向正軌。
四川省禁毒委指出2018年,毒品犯罪團伙打擊同比上升24%;“三降”即川籍外流販毒人數、新發現吸毒人數分別同比下降34%和17%,脱失吸毒人數較年初下降96%。
涼山防艾宣傳 但當我從網上搜索涼山現狀的時候,得到的往往是滿屏對之前涼山歷史的“怒其不幸哀其不爭”,現在的涼山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這就涉及到了我採訪中的第三個問題:對脱貧攻堅的看法和自己的做法。
脱貧問題是個很敏感的問題,在採訪前,我多次聲明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寫手,希望可以獲得他們的信賴。
**有一半兄弟的反饋和大部分人想的一樣,回答比較客套。**就個人而言,我更喜歡另外一半就事論事的回答。
其中有一位兄弟對我説了一句老話:“扶貧先扶志”。
相比較直接送錢的輸血式扶貧,改變落後的處世思想,更為重要。
現在的涼山扶志成功了嗎?
摒除過度美化和貶低的營銷號後,你才能窺見最真實的涼山現狀。
**這是一位名叫“環華十年”的窮遊老哥拍攝的視頻。**2019年4月,他走到了涼山,本是想去涼山懸崖村看看近況,但是陰差陽錯闖進了大涼山腹地中的山村。

**視頻中的孩子正在吃土豆,蘸上辣椒粉,就是他的零食。**像他一樣的孩子還有很多個。當跟在他們後邊在崎嶇山路上行走的老哥詢問他們年齡時,我才知道孩子們竟然已經14歲了,只是因為營養缺乏而顯得瘦弱。

隨處可見的躺在地上休息的人,“他們可以隨便坐幾個小時”,漢人並不理解這種休息方式,其實只是大地被太陽曬熱了,躺在上面很舒服。

隨處可見的幫扶聯繫卡讓人知道這裏不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貧瘠的村莊,漆黑的房屋,看不出是什麼的食物。粉衣服的姐姐給弟弟穿好衣服躲避料峭春寒。

拍攝者問女孩是否讀書時,小女孩因害羞不敢回答,旁邊的小男孩接過話茬:“她三年級。”
我竟鬆了一口氣。
如今距此視頻已一年過去了,現在的涼山又如何?
2020年2月28日,昭覺縣易地扶貧搬遷縣城2號安置點正在加緊施工,為涼山貧困户解決住房問題。
有習慣伺候土地的,有專家為村民指導,科學種植收成更多,掙的也更多。
專家為村民指導藍莓種植技術
如果不想再過着種地的生活,想走出大山長長見識,也可以很方便地外出務工。
但是相比較扶貧給涼山帶來的轉變,我更期待涼山彝族通過自己的努力換來的一線光明。
在上邊那位“環華十年”拍攝的視頻最後,拍攝者給帶他參觀村莊的兒童購買了零食作為回報,價值4元錢的零食,讓幾個小孩露出忐忑不安卻又難藏期待的表情。

據《中國農村貧困檢測報告 2016》顯示,涼山所處的川西生態脆弱區,2011年的貧困發生率是42.8%,但到了2015年,就只有16.5%了。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發展。
如果時間再往後推移10年呢?他們又會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這個世界呢?
注:本文轉自公眾號:X博士